第21章 回憶陳寅恪先生(2)(2 / 3)

到了南京以後,寅恪先生又輾轉到了廣州,從此留在那裏沒有動,他在台灣有很多親友,動員他去台灣者,恐怕大有人在,然而他卻巋然不為所動。其中詳細情況,我不得而知。我們國家許多領導人,包括周恩來,陳毅、陶鑄、郭沫若等等,對陳師禮敬備至。他同陶鑄和老革命家兼學者的杜國庠,成了私交極深的朋友。在他晚年的詩中,不能說沒有歡快之情,然而更多的卻是抑鬱之感。現在回想起來,他這種抑鬱之感能說沒有根據嗎?能說不是查實有據嗎?我們這一批老知識分子,到了今天,部已成了過來人。如果不昧良心說句真話,同陳師比較起來.隻能說我們愚鈍,我們麻木,此外還有什麼話好說呢?

1951年,我奉命隨中國文化代表團,訪問印度和緬甸。在廣州停留了相當長的時間。準備將所有的重要發言稿都譯為英文。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我到嶺南大學寅恪先生家中去拜謁,相見極歡,陳師母也殷勤招待。陳師此時目疾雖日益嚴重,仍能看到眼前的白色的東兩。有關領導,據說就是陳毅和陶鑄,命人在先生樓前草地上鋪成了一條白色的路,路旁全是綠草,碧綠與雪白相映照,供先生散步之用。從這一件小事中,也可以看到我們國家對陳師尊敬之真誠了。陳師是極富於感情的人,他對此能無所感嗎?

然而,世事如白雲蒼狗,變幻莫測,解放後不久,正當眾多的老知識分子興高釆烈、激情未熄的時候,華蓋運便臨到頭上。運動一個接著一個,針對的全是知識分子。批完了《武訓傳》,批俞平伯,批完了俞平伯,批胡適,一路批,批,批,鬥,鬥,鬥,最後批到了陳寅恪頭上。此時,極大規模的、遍及全國的反右鬥爭還沒有開始。老年反思,我在政治上是個蠢材,對這一係列的批和鬥.我是心悅誠服的,一點沒有感到其中什麼問題。我雖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在我靈魂深處,我真認為中國老知識分子就是“原罪”的化身,批是天經地義的。但是,一旦批到了陳寅恪先生頭上,我心裏卻感到不是味。雖然經人再三動員,我卻始終沒有參加到這一場鬧劇式的大合唱中去。我不願意厚著麵皮,充當事後的諸葛亮,我當時的認識也是十分模糊的,但是,我畢竟沒有行動。現在時過境遷,在40年之後,想到我沒有出賣我的良心,差堪自慰,能夠對得起老師的在天之靈了。

可是,從那以後,直到老師於1969年在空前浩劫中被折磨得離開了人世,將近20年中,我沒能再見到他,現在我年齡已經超過了他在世的年齡5年,算是壽登耄耋了。現在我時常翻讀先生的詩義。每讀一次,都覺得有新的收獲。我明確意識到,我還未能登他的堂奧。哲人其萎,空餘著述。我卻是進取有心,請益無人,因此更增加了對他的懷念。我們雖非親屬,我卻時有風木之悲。這恐怕也是非常自然的吧。

我已經到了望九之年,雖然看樣子離開為自己的生命畫句號的時候還會有一段距離,現在還不能就作總結,但是,自己畢竟已經到了口薄西山、人命危淺之際,不想到這一點也是不可能的。我身曆幾個朝代,忍受過千辛萬苦。現在隻覺得身後的路漫長無邊,眼前的路卻是越來越短,已經是很有限了。我並沒有倚老賣老,苟且偷安,然而我卻明確地意識到,我成了一個“悲劇”人物。我的悲劇不在於我不想“不用揚鞭白奮蹄”,不想“老驥伏櫪,誌在千裏”,而是在“老驥伏櫪,誌在萬裏”。自己現在承擔的或者被迫承擔的工作,頭緒繁多,五花八門,紛紜複雜,有時還矛盾重重,早已遠遠超過了自己的負荷量,超過自己的年齡。這裏麵,有外在原因,但主要是內在原因。清夜捫心自問:自己患了老來瘋了嗎?你眼前還有100年的壽命嗎?可是,一到了白天,一接觸實際,件件事情都想推掉,但是件件事情都推不掉,真仿佛京劇中的一句話:“馬行在夾道內,難以回馬。”此中滋味,隻有自己一人能了解,實不足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