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之旅,掀動了曾敏之的心潮,也掀動了他的詩思。在返穗的列車上,曾敏之一腔思緒皆被我國古典詩詞所縈繞。懷鄉、送別、悲悼,一係列詩作和詩人的名字,一一掠過他的心頭。特別是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兩首,使他反複品味。
賀知章以平常的接近口語的詞句,極其生動細致地描繪出了久客他鄉之感和還鄉所見之情。用兒童相見不相識的意趣和春風不改水波的畫麵,抒發了千古以來相通共鳴的遊子情懷。這種動人肺腑的優美情懷,在四十年後返鄉之旅的今天,不是感同身受嗎?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與“多情自有平橋水,照得天涯浪子回”,前句是賀知章的,後句是曾敏之的,千年相隔,相繼相承,情同一脈!曾敏之想起了建安七子之一王粲在《登樓賦》中說過:“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曾敏之覺得,這是說懷念故土是人之常情,絕不會因為貧困失意、顯貴得意而有所改變。古往今來,難道不是共通的規律麼?想到這裏,曾敏之不禁一愣。什麼共通規律,這不就是共通的人性麼?“共通的人性”
這在當時是被視為禁區的幾個字,一下子把曾敏之拉回到現實中來。現實是“文革”的炮火隆隆,所謂“文藝黑線”被又砍又砸,那些“左”派恨不得把“人性”兩字從漢語詞典中刪除。可是即使將“人性”兩字從詞典中刪去,難道人性就不存在?人之常情就從此消失,人就隻有狼性了嗎?真是荒唐!曾敏之自知自己不是美學理論家,尤其在權力即真理、弄不好反遭殺身之禍的當時,他無力而且也不想在理論上與他們多費口舌;但是他下了決心,回到廣州,如果改編樣板戲的事煙消雲散,那麼他將開始寫作古典詩詞劄記,這是陶冶自己,回歸藝術,欣賞民族皇皇然的美學。果真,曾敏之回到廣州之時,華南師大放棄了那個課題,改編的事再也不提了。於是,從1972年開始,他揮筆織錦,寫古典詩詞藝術劄記,化名寄往香港,在香港《大公報》的《大公園》和《新晚報》的副刊上發表。這在視為禁忌的當時,是需要政治勇氣和藝術勇氣的。
曾敏之古典詩詞藝術劄記的寫作,是從探麗唐詩藝術著筆的。曾敏之傾情唐詩,嗜讀唐詩。在《詩的藝術》的“後記”中他透露說: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算起,一位摯友贈送給我的《全唐詩》線裝書伴我度過四十年風風雨雨的生涯,直到如今仍珍藏在身邊,可見嗜讀成癖的程度。有不少名家之作,可以背誦得琅琅上口,這對於欣賞及試作很有幫助,這也是流傳不衰的‘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偷’的一種驗證”。這說明,唐詩的詩情詩藝之美,早已縈繞於曾敏之心間。更何況,回鄉之旅所激發的詩情,也主要來源於唐詩。所以從賞析唐詩落筆,對曾敏之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就這樣,從賞析唐詩開始,曾敏之一發而不能收。就這樣,在受“文革”折磨苦難的歲月裏,曾敏之找到了精神的寄托。也就這樣,他沉浸於回歸藝術、回歸美的詩美天地的創造中,在美學思想上與“左”傾文藝路線徹底地分道揚鑣。
他從賀知章的《回鄉偶書》開始落筆,而後寫李白、寫杜甫,寫出了一個別具風采的詩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