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1)(3 / 3)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旋滿,香球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這就是章質夫那首《水龍吟》。這首詞寫楊花,以形寫神,風姿秀逸。不得不說,這是楊花狂歡的時節。燕忙鶯懶,落紅無聲。楊花漫飛的身影,迷離了整個世界。當年,同樣的晚春時節,韓愈麵對飛舞楊花,寫下了這樣兩句:“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或許,楊柳之花,比不上百花嬌豔,盡管如此,它們還是選擇了自由飛舞,點畫青林。人生就是如此,縱然如塵如萍,也應活出精彩。

當楊花依著珠簾散漫而下,又被清風吹起,就為珠簾內的玉人,營造出了夢境般的畫麵。隻不過,再美的夢境也總有醒轉之時,這畢竟是春歸的日子,簾外仍是水流花謝,兩處無情。這樣的時節,心有離愁,定是難言的況味!想著遠方,淚眼模糊,這就是古典詩詞裏許多女子在暮春時節的模樣。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楊花雖然以花為名,卻不似百花那樣鮮麗嬌豔。它細小無華,既無炫目的色彩,又無醉人的芬芳,實在很難真的被當成花來看待。所以蘇軾在這裏說它似花非花。正因為如此,它總是被人們忽略。

其實,即使是絢麗了整個世界的百花,在飄零的時候,除了那些多愁善感的人們,也沒有多少人感傷憐惜。楊花的命運就更是悲涼,隨風起舞,輕靈飄忽,將所有歡樂賦予那些紛飛的日子,卻是無人過問,隻能默然零落。微小的生命就是如此,清歡獨自,冷暖自知。

“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楊花隨風飄飛,離開家園,落在路旁,仔細思量,看似無情,卻有它的情思。看似輕舞恣肆,歡樂無盡,誰又知道,這飄舞的楊花,離開枝頭的時候,心中有過怎樣的無奈和不舍!

不管怎樣,楊花飛去,柳樹就隻能在原地回味那些相守的日子。終於,詞人將思緒從楊花轉到庭院裏孤獨的女子。那纖柔的柳枝,就像她受盡離愁折磨的柔腸;那嫩綠的柳葉,猶如她的嬌眼,春困未消,欲開還閉。很顯然,離愁縈繞心頭,她真的不願麵對這樣的落花時節。

相聚的日子,賭書潑茶也好,煮酒賦詩也好,離別後就隻有孤孤單單。這樣的暮春,她隻有自己。不知道,離人遠去之時,是否也如楊花,曾經眷戀和悲傷。沒有人告訴她,那人何時會回來;沒有人告訴她,她們的愛情將如何收場。她隻能守著幽窗,任年華被時光雕刻。

“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所謂春夢了無痕,寂寞的人可以在夢裏回到最初,遇見那些花前月下攜手共醉的日子,但是夢醒時分,卻必須麵對冷落年光。獨自彈琴寫詩,獨自聽風看月,或許也能詩意朦朧,前提是,心境恬淡。心中若有萬千愁緒,怕是永遠也找不到那樣的清淡意味。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這是唐代詩人金昌緒的《春怨》,女子的幽怨盡在其中。她多希望,那些好夢能夠永不醒來,可以讓她住在夢裏,與所愛之人,煮酒黃昏,臨風月下。但是很遺憾,再美的夢也總要醒來。誰都知道,午夜夢回是何種滋味。縱然黃鶯不啼叫,她也不能永遠活在夢裏。

從表麵上看,這幾句幾乎都是在寫人,女子的無限幽怨呼之欲出。但細細品讀,又不能不說是在寫楊柳。隨風飛舞、欲起旋落、似去又還,正是柳絮飄飛的情景。至於黃鶯,也應該常常棲息在柳梢頭,啼叫之時,怕也會驚破楊柳的美夢。作者落筆輕靈,以自己的內心體驗抒寫楊柳,使之成為人的思想情感的載體。物性與人情,已經渾然不可分割。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這樣的時節,飄零人間的豈止是楊花!西園百花,零落滿地,難以連綴,也是不堪麵對的畫麵。更不堪麵對的,是心中從不散去的離思。杜甫的《曲江》中說:“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整個春天即將過去,而所思之人尚未歸來。其思念之切可想而知。

我們看落紅的最終命運: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沒錯,落紅不但難綴,甚至連遺跡,也將被雨水洗淨,隻剩破碎浮萍,隨水漂流,沒有方向。再絢爛的花,零落之時也隻能如此。立在庭院,看漫天花雨,敏感的人定會想到生命如塵,年華漸老。黛玉葬花,看似癡傻,卻是真真切切的悲傷。她流著淚埋葬的,除了零落的百花,更有若幹年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