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回顧和思考
我的素世
193年10月23日的黎明,我誕生在山西定襄西關一個有點文化氣氛的農民家庭。真實姓名叫史成漢,是外祖父取的,外祖家姓牛。我的祖先係蒙古族。曾祖父一生在榮古經商,村裏人說是“走經棚”,經柵是地名。祖父是個廩生,本世紀初在呼和浩特辦過報紙,他遺下的一個長形簽名章,字寫的道勁有力。這兩位祖先我都沒有見過,祖父隻活了三十五歲。我隱約記得曾祖母,她活到近九十歲,十分疼愛我,管我叫“漢子”,引得壘村人發笑我們那裏,隻有女人把自己的丈夫叫“漢子”。祖母的個子很高,她的哥哥更高得出奇,伸手能夠著房簪、是十走街串巷賣包子的。我身高一米九一。多半是祖母家係的遺傳。母親是本縣第一批女學生中的一個,讀完了高小。都說她是全縣第一十不纏腳的女人。生我時,父親正在外鄉教小學。母親孩子生得多,我自小由祖母帶著。
這怎麼寫起詩來,正如我怎幺長大成人一樣,隻用語言文字是堆以說情楚的,不僅現在(記憶力衰退)說不清楚,幾十年來就沒有說清楚過,為了這個難題,一再地蒙受屈辱與災難。肅立在莊嚴的人生和詩的麵前,我的心感到愧疚不安,是人生和詩冶煉淨化並塑造了我這個平凡的生命。苦難不能成為貧弱的理由,我對人生的奉獻太少了。
迷戀著畫
有一點我能以說清楚,在練習寫詩之前,我曾長期癡癡地迷戀著畫,還有泥塑,自小喜歡玩泥,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人世間有詩這個聖物或者靈魔。
童年時,耽於幻夢,肮髒的衣袋裏,總裝著幾小塊木炭或粉筆頭,隻要遇見可以用筆之地。就隨心所欲瞎塗一氣,畫公雞、馬、綿羊(我自七八歲起經常放牧我家的十來隻羊,從蒙古趕來的,有一隻個頭特大的黑臉羊,能馱動草袋和我),駱駝(冬夜,駝鈴和狼嗥聲淒涼的飄蕩在雪野上)、豹子(也是冬夜,我家房頂上常有咚咚的彈跳聲,祖母悄聲說:“豹子進村了……”),還畫我沒有見過的帆船,家鄉的滹沱河不能行船。有一年,我以稚拙的筆模仿灶君奶奶的神情,把我祖母的容顏描畫到窗戶紙上,大概畫得有幾分像,當鄰居金祥大娘邁進我家院門,猛一看以為我祖母正坐在窗口邊朝她凝望哩。或許是進位巧嘴大娘讓我祖母高興故意這麼說的。有一兩年,我天天捏弄泥塑,還塗上顏色,我的家鄉到處是深紅色的膠泥。最近聽妹妹講。我十四歲離家之後,在東屋牆角堆著足有幾百個泥人泥默,我祖母不準清除掉,說等我回到家看見投有了,會傷心的。
父親和他的書
二十年代中期,我父親在北京大學旁聽過。有一年的冬夜,他回來,我已入睡。他的冰冷的手伸進被窩撫摸我的脊背,我被弄醒,聽見父親說:“這娃娃太瘦……”他可能有點消沉,在家鄉實實在在種了七年地。他是個很不尋常的莊稼人,能吹笙管簫,我家有兩船笙,農閑時他頒頭鬧起“自樂班”,在村裏五道廟門口吹吹打打直歡樂到深更半夜。我也學會吹笙。父親會製作精美的風箏,還是捕鳥捉蟈蟈的能手。他有一架書,其中有成套的《新青年》、《語絲》,《創造》,還有裝幀別致的《新月》。父親每年訂閱《中流》、《譯文》。我上初中那年,在《中流》上看見魯迅逝世時許多令人哀傷的照片,我臨摹了一張速寫像,魯迅的頭發亂蓬蓬的,顴骨高聳,橫眉之下的眼睛緊緊閉起。我父親難過了好久,有好多天不吹壁,不說笑,不喝酒。我讀到高小時。常翻看父親的書,喜歡《新月》的封麵和正文中的插畫,但詩全然不懂,有生以來第一次朦朦朧朧曉得,舊體詩之外還有另一種同樣看不懂的
新詩。父親那派生活情趣,對於大自然和人生的美的敏感。以及他那一書架莫測高深、感人的心靈的書刊。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包括他的自由散漫的生活習性也傳給了我。我問過父親:“為什麼那刊物名叫《新月》,難道月亮也能分出新和舊嗎?舊的月亮一定是皺的、破爛的。”父親稱讚我問得有意思,但他答不上來。十幾年過後,父親還向別人挺起我問過他的這個天真的難題。
唐詩
教我背誦唐詩的是母親,並不是父親,盡管父親常常獨自吟詩。母親教會我背誦幾十首唐詩,從不向我講解內容。她用家鄉的口語。隻有我這個兒子能聽懂的語調吟詩。我覺得很動聽。
四十年代,我寫過一首《愛》,記述我母親的事。小時候,閣錫山開渠占了我家的農田,分文不給,我母親生性火暴,懷裏揣著菜刀,悄悄聞到閻的家裏想殺了他,詩裏的情節全是真實的。母親去閻錫山村子坐的拉炭車,是把我接生到這個世界上的仙園姑姑的兒子寶書趕的大車。母親說我的個性很像她。一九四六年春,我在漢中牢裏關著,罪名是“殺人未遂”和“妨礙公務”。母親跋山涉水來探望我,沒有流淚。父親不敢來探牢,一個人在家裏歎氣,喝酒。寫悼亡詩(聽說我的腦殼被砸爛了)。
流亡到大西北
一九三七年十月,深夜能聽到平型關一帶傳來的炮聲。父親領著我流亡到陝西。翌年初,在渣關東門內住了一個多月,我天天坐在坍塌的城牆頭,遙望著黃河那岸蒼茫而冰凍的土地。夜裏黃河悲壯的浪濤衝擊著潼關古老的城牆,發出震天動地的聲響,我幾次想瞞著父親獨自回山西去。我在潼關那個月,詩人艾青正在潼關,他寫下了像北中國大地一樣淳厚而寬闊的詩《北方》。一年之後,我讀到詩裏描述的情景,深深受到感動。到了西安,我在大街上叫賣了幾個月的報紙。有一期戰訊說,我們家鄉山西定襄縣城收複了,我熱淚盈眶舉著報紙在大街上喊叫:“我的家鄉收複了!”報紙一會兒都賣光了。花了兩塊錢的學費(離家時母親把十幾塊銀元縫在我的棉褲檔裏,過黃河時,我坐的木船翻了,我自小會遊水,一點不怕。當我在琥珀色的河水裏掙紮時,我還摸了摸褲檔裏兩排硬梆梆的銀元。一個老水手把我救上了岸。全船幾十人隻活下我一個,我父親乘坐在另一條船上。),在西安民教館學習畫,教員中有詩人艾青。同年五月,我徒步攀越隴山到甘肅天水上中學,這所學校專收容戰區流亡學生。
畫吹號者
因為愛畫麵,常為學生牆報麵插畫,有幾次畫上配了三五行即興抒發的文字,這是我記憶中最早寫的像詩的東西。一九四。年升入高中時,與幾個同學辦牆報。我把艾青的‘吹號者’畫了幅畫當作報頭,麵有點怪誕,是從《吹號者》題詞中一句話。常常有細到看不見的血絲,隨著號聲飛出來……獲得的靈感。畫麵上挺立著一個吹號的兵,單線構圈,在兵的身軀裏畫了一道道鮮紅的血脈,從手臂、腿腳,鹿腔、肺葉、頭顱……彙聚到了心髒,再由心髒流經喉管,注入彎曲的銅號,最後從號口噴射出血紅的星光線狀的聲音。不知出於什麼念頭,我把吹號者的血脈的源頭畫入深深的大地層,因為我相信號聲是祖國的心聲。這構思並不新穎,但畫麵上那一道道血紅的脈絡很刺激人的感官和心靈。我吹過號,上高小時練的,秋遊時我是號手之一。在甘肅甘穀縣讀初三那年,為了賺點零花錢,我曾經為學校吹了半年號,起床、熄燈、上下課都須按號譜吹。因此,我能體會到那顫顫的號聲如何從人的體軀深處(不僅來自肺部),夾帶著生命的熱血氣向沉寂的人間歡送。這一年,我患了輕微的肺病,顯然與吹號有關。去甘穀天主堂醫院就診,兩個外國女醫生(聽說是比利時人)可憐我,邀我幾大瓶補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