聳立的山韻——序陳紹陟詩集《生命的痛處》(1 / 3)

第1卷 聳立的山韻——序陳紹陟詩集《生命的痛處》

1984年,我見過陳紹陟一麵,透過他瘦小靈活的體軀,看見一副嶙峋的骨骼,當時我想這個生長在西南深山的青年,一定擅長攀登。

不久之前,突然從心靈深處升起一個閃爍不定,引人遐思的問題:近四五年來,我先後贏過陳紹陟的幾十首詩,讀得相當的認真,然而在心理上和審美情趣上非但覺不出一點通常會出現的陌生感,相反從一開始就感到異乎尋常的親近和抑止不住的喜悅。這兩天我特意把他寄我的近百首詩又讀了一回,不由地進行了一番整體性的思考,由於我本人思維的局限,思考時還是盛性多於理性,但畢意加深了我對他的詩的理解,且從中悟出了過去極少探究的道理,可以說有了一點收獲。能較深地理解一位詩人並不容易,一旦有所了解是根欣慰的,

就年齡來說,我和陳紹陟是兩代人,我們從小到大生成的自然環境一南一北相距有幾千裏之遙,人生經曆更加不同,幾乎沒有相似之處。但是為什麼我們之間(僅就詩來講)竟然沒有什麼隔膜?前兩點不難理解,如把第三點說得透徹就須費一番論證的工夫。這第三點(問題),直到此刻仍在我心裏衝蕩不已,不大可能完全把捉,有些被他的詩激起的意緒仍模糊不定,因此隻能盡力寫下我的初步的看法。

陳紹陟一出現在詩壇上,就執拗而癡情地寫他的從遠古就隱沒在萬山叢中的黔西北家鄉。我感到在那裏有死死地牽係著他的浸透血與淚的一個“情結”,這個與生俱來的情結(不要隻聯想臍帶)如不解開(千萬不能割斷),就很難以走向更廣闊的精神世界。我寫《鄂爾多斯草原》的那兩年有過這種癡迷的感情經曆。陳紹陟與家鄉的有血肉聯係的那種心理氣質汩汩地滲透在他的每一首詩的意象甚至每個字句裏。他有永遠淡漠不了的埋沒在記憶裏的曆史的民族的體驗;是他自己的,是他的祖先的,是大山大河的,是山鷹和叢林的。他忘不掉,它們霧一般迷漫在深各和山村中,迷漫在還沒有形成形態和音律的口頭的原始創作中。這讓我想起卡夫夫一句話:“有一個寓言,捏著生命的痛處。”對陳紹陟來說,它不隻是帶有幻覺色彩的寓言,簡直是一個緊緊扼著他的心靈和詩的命運,這命運使他痛得想呼吼。這命運沉沉地籠罩著他的家鄉和他的詩的情境。所以能使我一開始對陳紹陟的詩感到親近,甚至驚愕,細想一下,多半就是他詩裏充溢著的這種古老而奇特的未經墾拓的夢幻氛圍。這個詩的境界,這個夢,像大自然一般龐大而且活生生的。我的童年少時期在家鄉也用心靈吮讀過一頁活的有關沙漠草原的故事。我以為曆代有些文人憑藉銳敏的考辯工夫,撰寫的神話故事往往不能真正體驗到這個難以征服的命運的魔力。這生命的“體驗”(姑且用這個詞)不是從外部楔入內部、從當今楔入古代的思維方法能以發掘出來的有形的根,它是仍在土生土長著的與大自然同命運的神話傳說和謠曲,是一代代祖先未泯的苦痛和希望,是滾燙地在詩人和一代代祖先血管裏循環不已的傳統精神。陳紹陟的詩有的成熟,有的並不完整。境界也有重複的地方,但他的詩是一個丈山的兒子心靈的衄吐,決沒有遊客的華麗的欣賞和讚歎。沒有眩目的獵奇的構製。他的詩樸質而蒼勁,凝聚著和回蕩著強大的自然界的悲劇氣氛,所有的意象都不可能憑藉知識與藝術的描寫手段獲得,它是隻能用一種血親的語言喚醒一個一般人難以體驗的永不沉沒的夢和命運。這裏起決定作用的可能就是通常我們說的鄉土性與民族性以及詩人的審美個性。他的鄉土性民族性是一種自身的覺醒和義務,是無法通過學習和借鑒獲得的。這一點我深有體會。

大涼山彝族青年詩人青狄馬加的詩具有我上麵說的氣質,吉狄馬加的詩或許更具有逼人的民族特異的生命感染力。這位大山的兒子,以覺醒的智慧和創造,用祖先不熟悉的現代文化審美意識深刻地表現出一個民族的現實以及曆史的遭遇和變化,揭示出一個古老民族深厚的精神內藉。我國新詩七十年的曆程中,像陳紹陟、吉狄馬加的這種用血淚養育的民族情感寫的詩是極少有的。小說創作領域中,我以為沈從文早期的小說和蹇先艾的幾篇寫貴州山鄉散記性作品與上述的藝術氣質相近。這簡單的比較當然不見得確切,但我讀陳紹陟的詩的時候,不由得想起了沈從文筆下湘西的那些懾人心靈的人生和風俗的麵卷。我的這種感覺和對比也許有人會說是不倫不類的,至步不能相提並論,但我總覺出了他們的作品中流溢著相似的藝術氣氛,這氣氛在一個民族深深的心靈和茫茫的深山中才能以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