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樣,然而它那先天的地位,還是非常不利,因為靠著牆,它仍很難把它的枝幹,自由地伸展開來,因此它隻得像負隅的野獸般,將背脊貼住牆,而它的枝葉,則如駝背的老人,向前傴僂,必須吃力地支持自己,才能免於顛撲。因此我推想,倘使不砍去那株已死了的冬青,也或者可以稍稍支持它,然而現在卻已砍去了。而另一麵,生命之力,又拚命地引誘它,引向空間,引向太陽,以至於要是再繼續長大下去,它自己的過量的體重,必至折斷了它的腰。因之它也似乎覺得這點,便停止發展,甚至過了整個的一年,它仍是原樣高,原樣大,寂寞地躲在牆角邊;倘不是正式的跨下院子去,便很難看見它是否存在。

而同時,砍去了樹木,自然是多得了些光明,也有曬晾的地方了,然而一少了它們,又就覺到太寂寞了。因為少了它們,也就沒有鳥聲可聽,月影可看。這,大概因為我們自己也是生物的緣故吧,往往多了一個生物,有時便會覺得多一份麻煩,但一旦少了一件,便又會覺得寂寞,那真是人類可笑的矛盾。

因此,我們又逐漸覺得寂寞起來了。當我們從玻璃格子上望出去,低點,便看見兩塊不毛的泥地,稍抬得高一點,又是麵對著人家的死板的牆窗,此外再沒什麼有色素有生命的生物。雖然少了些蚊子,卻也增加了熱度,因為有著樹木,樹固然遮去了太陽的光線,但也代受了太陽的熱力。這在平時,我們是不覺得的,現在卻深切的覺得了,沒了樹木,也失卻了多少便利。

大概是偶然的一天,我又習慣地從玻璃上窺視天井,看見左邊的那方泥地上,筆直地插著兩三塊劈開的柴爿,據我當時的斷定,以為定是孩子們在天井裏玩,於是就把柴月當為旗杆之類,插在那裏了。這玩意,我們小時,也常常這麼做,因此我又想,大概明天,孩子們玩膩了,一定又會把它拔了,仍舊丟到柴堆上去。然而,它竟出乎我的意料,它們竟筆直的插了好多天;當我每次探頭門外的時光,還是筆直的插著。於是我又想,大概因為天氣涼了,孩子們便少跑到天井裏去,於是對那已經插著的柴爿,也就懶得去收拾了。

然而這想法並不對,在某一個星期天,我仍看見他們照樣跑到天井裏去玩,照樣的爭著吵著,對於刺麵的秋風,並不覺著什麼,而那插著的柴月,也還照樣的插著,可見我想的並不正確,另外必定還有一個原故。於是我就幾乎每天都要習慣地向天井裏窺視一次,看看插著的木片,到底有什麼變動。終於有一天,晚飯的時候,我又探頭看天井了,忽然看見木片拔去了,換上三根鵝毛,而且仍是插在原一地位上。

“鵝毛,哪裏來的鵝毛?”我終於問了。

“是的,鵝毛,後門對家殺了鵝,她就去討了來。”

“我是問,誰把它插在地上的?”

終於妻笑了,她指指坐在她身旁的孩子。“這呆子,”她說,“她要種出許多鵝毛來,因此她就把鵝毛插在地上了。”

“那末,那些柴爿,也是你插的。”我問那孩子。“可是插了柴爿,那是長些柴月給媽媽燒飯吧?”

她皺起眉,認真的答道:“不,那是長出樹來的。”

“可是你又拔了它!”

“它不長,長了也會給你砍去的”。她說,她用眼懷疑地盯住我,同時向我頓頓頭,表示著抗議,“現在我種鵝毛了,讓它筆直的長上去,長上去,長得天那般高,那時,你就砍不著它了。”

自然,鵝毛是不會在泥裏生長起來的,大概再過幾天,它們又會像對付柴月一樣,被丟過一邊的。然而這個意念是好的,我不想辜負她孩子天真的幻想,當植樹節來臨的當口,去買幾株最容易長大的楊柳,將砍去的樹木,重新補種起來。仍使月夜,有點參差的樹影可看,有幾隻小鳥來樹上啁啾,而孩子們也仍得在樹下玩兒,而那躲在牆邊的一棵法國梧桐,也可多幾個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