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龍在曾克言前麵返轉身。躥到楊陽前麵,又咬住了他的腿,喉嚨裏“嗚嗚”叫著。
“停止前進!”班長發出命令後,走到楊陽前麵,獨眼龍對他搖了搖尾巴,從路邊的草叢中向前走去,走得很慢。
“跟著狗走!楊陽在後。快跟上,不要離開狗走的線路。”
在草地上走過十多米的距離後。獨眼龍重新走上了小路。它在小路上撒歡似的滾著。等他們三人都走上小路之後,又一顛一顛地朝前跑去。
“按老隊形,楊陽在前,注意動靜。”班長從路邊的鬆樹上折下一根枝條,插在路邊,“曾克言,快跟上楊陽呀!”
“班長,怎麼回事?”
“那段路上可能有地雷。”
“地雷?!”
“地雷。越南人滲透過來埋下的。”
朦朧的景色突然變得更加神秘莫測,夜暗在他的脊背上搔起了癢癢。曾克言可以斷言自己此時心髒猛跳是由於緊張而激動。
他們選中了一處潛伏點。這裏是307和那弄山之間的山口。越南人常從這裏摸進來。班長向楊陽交待了幾句,讓他在一處隱蔽下來,自己帶了曾克言在另一處隱蔽,兩人緊挨在一起。獨眼龍也獨自找了一處草叢趴下來。
曾克言從來沒有感到過時間是如此之慢。他瞪大眼掃視著四處的山巒、田野。惡魔鬼怪似的左一墩右一墩的石頭,不時地看一看手腕上的表,眼睛酸酸的,淚水直流。可是眼皮兒似乎受了一種什麼力量控製,難得眨一下。
六個小時終於熬過去了。鳥的歡鬧把太陽從東麵山頭上喚了出來。在回家的路上,他們從插著鬆枝不遠處發現了一小塊新土,起出了一顆塑料殼的化學地雷,美國貨。
這件事情使曾克言受到了很大的震動,他這才真正明白獨眼龍和它的夥伴們在這個連隊中所處的位置。他找出那瓶農藥向李召光道歉。李召光哈哈一笑,走到塹壕裏,順手將那墨水瓶向山坡下的布雷區擲去。
“你這個大笨蛋。你以為獨眼龍會吃你拌了這玩藝兒的臭烘烘的東西嗎?你做大夢。當然囉,你敢於認錯,我代表獨眼龍接受你的誠摯的歉意。”
楊陽走過來,拍拍曾克言的肩膀:“老弟,日子長著呢。咱們連的狗哇,你走著瞧吧,都是些辦大事的角色。”
由於狗引起的感情變化,曾克言聞著漫山被硝煙洗滌過的土壤中生長出來的野草的氣息,開始體察到一種生命的性質。這種性質根植於一切生命之中,在這種性質的基礎上才產生自我以至發展為人格。他一向把自我看作僅僅是屬於人的一種本質,他沒料到對野草和狗的關係使他走出了那種自我的蝸殼。顯然,用個別例子去說明某個論點通常是不可靠的,生活本身的變化使一切高明的哲學思辨望塵莫及。
斜風細雨籠罩的漫漫長夜是使人甚為厭煩的,短洞裏的被子衣服全像放在水裏泡過似的,寒潮使人難以入睡,昨晚301塌了一個短洞,壓傷了他們三排的排長。子夜過後,在307高地左側發生了一聲爆炸,能見度極低,一點也觀察不到發生了什麼事情。班長把二排長叫醒,他們和發現情況的哨兵一起,仔細地傾聽與觀察了一陣,沒聽到一點動靜。二排長回到短洞打電話,想與左鄰那朗山的民兵哨聯係一下。然而,電話搖不通。班長立即要求去查看一下線路,排長遲疑了片刻,同意了。
班長把曾克言叫醒,簡單交待了幾句。便一起背好槍,穿好雨衣,沿著電話線路向東走。
他們用手捋著被複線,高一腳低一腳地在黑暗中走著。斜風陰慘慘地哼著,細雨橫飛飄灑。走在泥濘的路上似乎是大地在不住地搖晃,一不當心就摔倒下去了。黑暗中的風雨簡直像有千萬隻手來撩撥人,陰冷像放大器一樣把恐懼從末梢神經傳到大腦。邊疆的夜景是如此變化多端,人在這裏會不同尋常地生出無限的想象力。
“斷在這裏。”走在前麵的班長說了一句。
“噠噠噠!”
衝鋒槍的點射聲!班長側身栽倒在地下。沒等曾克言明白怎麼回事,兩條黑影撲了過來,把他死死地掐住了。他奮力踢,咬,掙紮。又一條黑影撲了上來,一聲慘叫。曾克言已經昏昏沉沉了,不過,他繼而又聽到一聲慘叫,最後一個抓住他的人鬆開了手。他渾身無力地癱在地下。他覺得身子在湖麵、河麵,在水上輕飄飄地飛,眼前是數不盡的甲魚、烏龜……
從槍響到他癱倒在地,僅僅不到兩分鍾的時間,他的心髒應急機製根本無法適應這種情況。他躺了一會兒,才覺得手上有個熱乎乎的東西在蠕動,不是甲魚和烏龜,那些冷血動物永遠是冰涼的。他眼睛的視覺漸漸明晰起來,一個綠色晶瑩的光在他麵前晃動。獨眼龍!
他徹底清醒了,跳起來撲到班長身邊。
“班長!班長!”
班長渾身塌軟,沒有一點氣息了。曾克言把班長摟在懷裏,失聲地抽泣著。獨眼龍咬著班長的衣襟,鼻孔裏一聲接一聲地嗚嗚著。兩個被獨眼龍咬穿了頸脖的越南兵在地上抽痙扭動了許久。
獨眼龍是什麼時候跟著來的?是走在前麵還是後麵?由於夜暗、風雨,曾克言和班長都沒有看見狗跟著他們來,同樣的原因,獨眼龍也沒有及時發現潛伏著的越南人。
當曾克言把電話線接通的時候,聽見槍響的同誌們趕來了。
獨眼龍汪汪嗥叫了起來。不知為什麼,曾克言也不由自主地號叫了出來,聲音幾乎和狗叫一樣。
五
盡管毫無指望,班長還是被送到衛生隊去搶救了一番,第三天便安葬到烈士陵園裏。一個月之後,曾克言才請準假,特地帶了獨眼龍到墓地去看了一趟。共過一回生死的人,感情上總是不太一樣。曾克言站在墓前,滿懷傷感。獨眼龍圍著墓轉了幾圈,它到底不明白這麼些土包包是什麼意思。
曾克言和獨眼龍的關係已是非同一般了。
這時候曾克言才發現,自從那次被踢過一腳以後,哈桑就再也沒有到307來過,曾克言有時在連部或是別的什麼地方碰到它,想同它表示一下和解,但它早已預先走得遠遠的了。
曾克言還發現,每條狗都有它們各自相對固定的“勢力”範圍,也就是它們主要的進食和“勤務”之地。獨眼龍的領地是307,阿花在一排的315,哈桑在三排的301,子彈在連部。
“它們這是被有意安排的嗎?”曾克言就這件有趣的事專門問過仲連長,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它們的分工是無意中造成的,說來也挺有意思:每個排在開飯的時候,都給狗打出一份,用一個盆子裝著。它們不僅有人的名字,還有人所不及的能力,理所當然應當得到人的待遇。問題是,四條狗共一個盆吃飯自然不會總是相敬如賓。後來,這些狗發現,既然各處都為它們準備了一份飯,一個在一處多好?當然,狗並不存在這種邏輯思維能力,它們的發現是由於它們的某些天性促成的。動物,尤其是高等動物,和人一樣,都具有驕傲和謙卑的心理。那些毛羽美麗的動物,常常展示它們的外表以顯示它們的自負,那些體態矯健的動物,常常以它們的一舉一動顯示它們對其他動物的輕蔑,那些具有尖牙利爪以弱小動物為食的食肉動物就更不用說了。因而,它們一有機會就恃強淩弱,施威逞能,排斥異己,並常常不惜用生命的拚搏來決勝負,得勝者不僅因此可以得到地盤、食物或者異性,還可以滿足它的驕傲心理,失敗者便不得不以謙卑的態度屈居其下或遠遠離去。這四條狗自小在連部炊事班就餐,被戰士們帶到其他陣地也是一道去的。不過那時它們還不小,妒忌和惡意也不那麼強烈,待到它們的牙齒很容易地在別個的皮肉上咬出血來,事情就變得麻煩了。第一個被趕走的當然是哈桑,它的體質很差,個頭也最小。有一次,它欺獨眼龍一邊眼看不見想爭吃它嘴邊的一塊肉,結果,獨眼龍大怒,狠狠地在哈桑的肩胛上咬了一口。哈桑痛苦地叫著,裝著十分可憐的樣子向一邊躲去,獨眼龍並不因此饒過它,依舊向它撲了過去。哈桑撒腿就逃。獨眼龍一直把它趕到315和310之間的穀底才罷休。哈桑跑到301,這裏現有一份為它們預備下的飯。於是它懂了,沒有必要在另一個地方和夥伴們爭食。
從此,每當開飯,哈桑就在三排。這樣,它和301陣地上的戰士們就格外熟一些。戰士們帶它到前沿去執勤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晚上它也就呆在這裏。狗群的分化還在繼續,其餘剩下的三個之中下一個輪到的竟是獨眼龍。從體形上看,獨眼龍是最強壯的,當初它媽媽首先銜它走大概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吧,動物在延續其後代的行為中總是選擇最強壯者,選擇配偶如此,保護幼子也是如此。有一次,獨眼龍和阿花爭食,子彈立即擺出一副騎士風度,奮力援助阿花。雖然獨眼龍在體格上占有優勢,但不如子彈機智靈活,何況又有阿花做幫手,鬥不到三五個回合,它便落荒而逃,子彈和阿花並不追趕,任其出走。獨眼龍自此便定居307.連部和一排是在一起開飯的,子彈和阿花基本上能做到和平共處,大約異性之間比較容易取得諒解。四條狗以就餐地點為根據地形成基本的活動範圍,但也有互相串門子的現象,尤其是在白天,它們常常聚齊,四處奔走,夜間也有互相串的,但隻是偶爾走動。
狗對人所給予的讚許會表示出一種明顯的驕傲。同樣,對人們所給予的惡意也會表現出一種記恨。哈桑不再到307便是一個例證。發現了它們的活動規律之後,曾克言心中有數,待之以特別的禮遇,很快哈桑便不再記仇,同時,他以差不多的手段和四條狗建立了密切的聯係。這件事說起來並不複雜,大致可以歸結為這樣一個認識:對待動物,施之以打罵,便會招來它的敵意與惡感,而通過飼養和撫慰,很快便能得到它的依戀。
曾克言按月收到家鄉寄來的彙款單,這種固定的收入很使同誌們眼紅,而且數目又是相當的可觀,60元,一個兵差不多一年的津貼。他手上這麼多錢在這邊境的山上想花也沒處花。每星期拉崗書店的職工送一次書來,他見喜歡的買上幾本,短洞內又沒處存放,潮濕異常,黴爛的速度驚人,書多了也是個負擔,便把錢存到司務長那兒去。
那天雨夜獨眼龍殺敵救主,使曾克言感慨萬端,越軍想滲透過來捕俘,在路上踩著了地雷,炸翻了幾個。兩個立功心切的依然鑽了過來剪斷電話線待機,開槍打死了前麵的班長,想把後麵的曾克言捉走,不期被一條旋風似的狗咬殺了。曾克言第一次領悟到超出自我珍重的那種感情是怎樣在他心裏顫動的。那天從出事地點一回到家裏,曾克言便從床底下摸出僅存的三聽午餐肉罐頭,通通撬開,喂給獨眼龍美美地吃了一頓。以後,他每星期都托到拉崗買菜的上士買來許多罐頭喂狗,當獨眼龍把別的狗領來的時候,他也照樣十分公平地分給它們一份。狗於是到這裏來得勤了。唯獨哈桑仍舊不來。為了籠絡哈桑,有一次,他到連部從上士那裏取了罐頭,當場給獨眼龍、子彈、阿花一個打開一聽,哈桑遠遠地看著三個夥伴津津有味地吃著,依然不肯靠近這一堆來。曾克言把為它打開的那聽放到一處空地方,哈桑猶豫不決地向前走了幾步,用鼻子往地下嗅了嗅,又站住了。嘴饞的阿花跑到那聽罐頭邊,想多吃多占,曾克言把它趕回去了。哈桑這才明白,立即跑過來,張口大吃。吃完之後,曾克言向它招了招手,“嘖嘖”了兩聲,哈桑便沒有顧忌地走到他麵前,尾巴直搖晃,喉嚨裏呼哧呼哧地響著。這時,曾克言看到,哈桑因為吃得太急促,嘴巴被罐頭邊的馬口鐵劃了兩道細細的血口子。到底是貪嘴的家夥。
星期天,溫四獲準到拉崗去。曾克言把一張彙款單交給他: “你把錢取出來之後,幫我買10聽魚罐頭,10聽午餐肉罐頭,10聽牛肉罐頭。”溫四捏著彙款單默不作聲,看看單上的人民幣數目,看看曾克言,剛走出幾步,又轉過身來。
“阿言,我說,你能不能,能不能借給我30塊錢。你知道的,阿細想要叫我給她買……”
“你那阿細關我什麼事。很對不起,我沒有閑錢。”
“那你用這麼多錢買罐頭,給,給……”
“這也不礙你的事。阿四,你想想吧,那回你把我賣了,我都沒當一回事呢,如今你問我借錢,先問問你自己。”
“你還記恨我。”
“我早說過,你告發不告發是你的權利,這同我願不願意把錢花在狗身上是一個道理。你不願幫我的忙不要緊,我可以托別人。”
“看你說的,我沒說不願幫你買。”
借錢的麻煩事不久又發生了。是李召光開的口。他們是在連隊裏一項叫做 “開展談心活動”的時候談起的。
“你們家鄉按月給你寄錢來,怎麼不見寄給溫四呢?”
“我們那裏當兵的都有這麼高的優撫,溫四的優撫金他家裏領著,我家沒有親屬,大隊裏就把錢寄給我了。”
“你們真好。何年何月我們家鄉能追上你們家鄉那麼好就好了。”
“恐怕是難。等你們趕上,我們又往前走了。”
“我真不明白,你們那裏又沒什麼物產為什麼會那麼富?”
“這是因為嘛,你學過地理,海洋裏最興旺的漁場在哪裏?在冷流與暖流交彙的地方,我們那裏就是這種地方,同時沾了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便宜,拿的是資本主義的錢,吃的是社會主義的糧,享的是特區的自由。”
“你為什麼不願借錢給溫四呢?”
曾克言看了他一眼,立即轉頭望著南邊那朗山越南人的陣地,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好。老班長犧牲後不久,營部就下了命令提拔李召光當班長。因此,曾克言不得不把這件事在心裏掂量掂量。
“你不知道他們一家子,不正經去掙錢,窮是活該。我憑什麼借給他錢。莎士比亞通過《哈姆雷特》中的一個人物說:不要向別人借錢,也不要借錢給別人。話說得很精彩,也很有道理……”
“我不認得莎士比亞,你不願借就算了。”心是沒能再談下去。事後,曾克言細細一想才明白,是李召光自己想借錢,拿溫四來投石問路。曾克言發現李召光花錢手緊得很。他老想抽煙,但從來抽的是伸手牌。三五個月買一支牙膏,每次擠一粒老鼠屎那麼多,節省下的可憐幾塊津貼費全寄回了家。如果他是為幫溫四借錢,為什麼先要說一番自己家鄉窮的話呢?結果,自己把莎士比亞的信條搬了出來,堵了他的嘴。當然,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李召光再沒提起過這件事,也沒在日常生活中對曾克言耍什麼手腳。曾克言也不想主動去巴結他。
每當罐頭買來之後,曾克言最要防範的是楊陽。這家夥常常趁短洞裏沒人的時候,伸手從床下摸一聽罐頭走,然後在陣地上找個角落吃一頓。後來有一次,曾克言突然有事回到短洞,當場抓住了楊陽的不光彩行為。
“你這小子太不像話了,幹這種見不得人的勾當。”
“我說老弟,你把那些狗都給籠絡完了,一個個快喂成肥豬了。你就不能讓我也得點你的好處嗎,這也太不公平了。”
“你說對了,你趴在地下走一圈,再學三聲狗叫,保險給你一聽。”
班裏的人都回來了,站在一旁看熱鬧。
“說話算數?”楊陽根本不在乎。
“君子一言重千金。”
楊陽吹了一聲口哨,當即趴在地下走了一圈,活靈活現地學了三聲狗叫。在大家的喝彩聲中,楊陽一聽罐頭到手。
“我來一次怎麼樣?”溫四說。
“不行,我要重新考慮考慮,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得到我們這些狗的待遇的。”
溫四氣得不行,可拿“狗司令”也沒辦法。
財富的本質是什麼呢?無非是因之可以獲得生活中的快樂。這種快樂的享有,似乎來源於金錢、地位、財產、權力。這正是財富的權威性,在於它的各種要素可以互相轉化,在於它的擁有者的權力的不可侵犯。即便是狗擁有這種東西也可以與人平起平坐甚至出人頭地。西方的貴婦人們牽著養尊處優的狗招搖過市的時候,一旁的窮人們隻能這樣去想吧。所以,那些看家狗專門欺侮衣衫破爛的過路人便一點也不奇怪了。財富產生快樂和驕傲,同樣貧窮便會引起不快和謙卑。這種感情不僅僅是人才能體味得到。有一天中午,子彈趾高氣揚地領著阿花、哈桑跑到307來了。子彈坐在山頂的那片草地上,脖子上係著一條紅綢帶子;阿花在它身邊扭來扭去,一身獻媚的嬌態;哈桑也晃著身子,搖著尾巴,一副頂禮膜拜的嘴臉。原來,連部文書在擦槍的時候,順手從連長用來包手槍的那塊紅綢布上撕下一條,係在子彈的脖子上。狗這種精靈東西是很有些自美感的。子彈立即飛也似的跑出門,在阿花和哈桑麵前大事炫耀,並且一路跳躍著來找獨眼龍。307高地上的戰士們紛紛以奇妙的目光看著它們。
獨眼龍立即發現了它們的到來,飛快地奔到子彈麵前,保持著一段距離站住,凝神地看了好一會兒。接著以子彈為圓心,以那段距離為半徑繞著轉圈。子彈蹲在那裏神氣活現地叫了兩聲。
圍觀的戰士們以為獨眼龍會衝上去和子彈決一高下,爭奪酋長的地位。但是,它轉了幾圈之後竟在子彈麵前匍匐了下來。曾克言立即明白了,敢於同人拚搏的獨眼龍決非沒有同子彈決鬥的勇氣,原因隻是在於子彈脖子上的那條紅綢布。獨眼龍知道,那條紅綢布子彈自己是係不到脖子上去的,顯然這是主人的嘉許。主人認可的事情它知道它們是無法去改變的。但是,看得出來,在敬慕的同時它也感到十分委屈,子彈有什麼特殊的功勞呢?憑什麼隻在它的脖子上係上那麼一條紅綢布呢?這一點,獨眼龍怎麼也鬧不明白。
曾克言決心公平合理地為它們打扮打扮。他請假到拉崗去了一趟,買了四條牛皮的褲腰帶,幾個兒童玩具手搖串鈴。他把皮帶斬斷半截,在適當的位置上重新打上三個洞眼。取下玩具上的小鈴,在每條皮帶上安一個。中午喂他們吃罐頭的時候,他把皮帶項圈一一係到它們的脖子上。開頭,當把子彈脖子上的紅綢布解下來的時候,它很不樂意,“唔嗚唔嗚”的直哼哼,等到把帶小鈴的皮圈給它戴上之後,它便高興地跑到草地上跳出了一套獨特的瀟灑的舞蹈,小鈴的響聲也顯得極為動聽。其餘三個也都帶上之後,它們便一齊發了瘋似的,從這個山頭跑到另一個山頭。小鈴鐺在它們的歡叫聲中點綴著極為輕柔悅耳的和聲。戰士們見了,也都為它們的歡樂情緒所感染。楊陽說:“這不錯,以後,哪條狗立了功,就給它脖子上掛多一個小鈴。”這個動議得到了戰士們的一致讚賞。
這小鈴還起到了另一個作用。雷公山守備連最近又走了一些老兵,補來一批新兵。夜裏,新兵們能根據小鈴的響聲判知狗的到來,沒再出現過被突然竄來的狗嚇得驚慌失措的事了。當然,事情有利也就有弊,當戰士們帶著狗一道去執行巡邏任務,便不得不把小鈴摘下來。每當摘鈴的時候,那狗總要躲閃半天。尤其是獨眼龍,除了曾克言之外,誰也別想把它脖子上的小鈴摘下來,真是解鈴還須係鈴人。戰士們眼見著這些狗越來越隻聽曾克言的,倒也生出了一些善意的妒忌。
曾克言教會了狗做許多事,無論是鬼頭鬼腦的哈桑或是凶猛精悍的獨眼龍,無論是善於搗蛋的子彈或是機靈懂事的阿花,叫它們回短洞取頂帽子、腰帶、水壺什麼的,都是小事一樁。它們所表現出來的聰明機智、通人性的姿態越來越使雷公山上的人們瞠目結舌了。
六
上級撥來一大筆專款,在雷公山修建永備防禦工事和營房,構築能夠抗得住原子襲擊的堅固堡壘。雷公山守備連協同工兵分隊用了半年時間沒日沒夜地苦幹。曾克言挑著兩塊各40斤重的水泥磚,在爬那兩百多級階梯的時候,他才深深體味到在家鄉的荷塘裏捉甲魚是一種多麼愜意的享受。一天下來,膝蓋裏像是灌進了一根鋼筋似的難受。半年拆骨掉肉的日子終於過去了,一座堅固的軍事要塞建成了,也給守備連換來了生活條件的改善。不再住那陰暗潮濕泥水纏身的短洞了,磚瓦房有明亮的玻璃窗,戰事緊張的時候還可以住進水泥被複的坑道裏。一切都按部就班正規化了。
從鬧哄哄的柴油機的聲響情況來判斷,對麵那朗山的越軍也采取了行動,從雷公山能觀察到的正麵看不出什麼異常的變動,但想象得到在反斜麵上他們和我們一樣,也在大興土木了。
連長仲景為了搞準情況,帶了全連的幹部們到前沿各觀測點察看敵情。當他們來到307前沿突出部的時候,正值曾克言在這裏站哨。
“小曾,發現什麼情況沒有?”
“報告連長,288高地7號方位出現了一個洞口。”
連長舉起望遠鏡,朝曾克言指示的方位仔細察看起來。
“就在那裏,那棵合歡樹往東兩指幅的位置上。是吧?連長。丟那媽,隱蔽得很,是在一叢叢茅草擋住的地方開的口子。”
“一排長,你在地圖上標一下,288高地7號方位坑道口一處。”連長說。
一排長打開地圖,用紅藍鉛筆在地圖上標注起來。
“小張,翻譯官!”連長招呼剛到任的越語翻譯,“來來,向他們喊喊話。”
穿著牛仔褲、戴著大框眼鏡、一身港式打扮的張翻譯提著喊話器跑了過來。他不是華僑,而是現役軍人,軍區外語大隊培訓出來的,為工作方便特地著此打扮。
“連長,喊什麼內容?”
“唔,你就喊:越南兵,你們辛苦啦!我們這裏今晚放電影,香港武打片,歡迎你們來看,但是女的一律不準過來,路上炸死了的話我們不好賠。唔,你看著辦吧,你想喊點別的也行,要逗,看能不能把他們逗出來,如果能在剛才發現的洞口那兒冒出一兩個人來就好了。大家注意觀察。”
張翻譯舉著喊話器嘰裏咕嚕地喊了一通越南話。但是,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今天有北風,又是用的喊話器,他們肯定可以聽見。
懂講白話的炮排長見沒有動靜,便戲謔地用白話喊叫起來,大意是:怎麼今天不出來答話,都躲到坑道裏做愛去了嗎?
這個排長還沒喊完,在場的人都被逗笑了。不過,那邊依然沒有動靜。這種調笑,以往總會惹得那邊的男兵女兵們跑出來亂喊一氣,不知今天何故保持沉默。
連長隻顧了看笑話,沒當心地圖讓風刮了起來。他一伸手沒抓住。等到他爬到塹壕上麵,地圖已順著山坡飄下去十來米了。一排長想衝下去把地圖撿回來,被連長一把抓住了。
“你想死啊!”
連長隻罵了一句,大家都定格。因為兩三米外就有地雷,一排長再往下跨兩步就可能踏響那些怪物。曾克言聽到連長的罵聲,放下望遠鏡,才發現那張地圖在和清風調情,不斷地翻滾著往下飄去。連長急得直搓手。那張地圖要是一直飄到山腳下,肯定會落到越南人手裏,那麼,雷公山左右十多公裏正麵上的布防情況便會詳詳細細地讓他們掌握。連長完全被這件事攫住了,竟忘了是站在前沿塹壕之上,隨時都有被越軍的高射機槍或狙擊步槍擊中的可能。
一排長還是堅持要下去,連長左右為難。 正當一排長要往前走的時候,曾克言急忙把他喊住,並立即上去把他和連長拉回塹壕內。
“我有辦法。快!叫我們的狗!”
於是,叫“子彈”,叫“獨眼龍”,叫“哈桑”,叫“阿花”的喊聲連成一片。
他們早已跟著各陣地的幹部過來了,此時聽見呼喊,一陣旋風夾著一串鈴聲一齊卷了過來。
曾克言拍了兩下巴掌,四條狗便一齊圍到他身邊,尾巴一個勁地搖晃。
謝天謝地,那張地圖隻滾下四五十米遠的地方便落入一處凹地,躺在那兒不動了。
“能行嗎?”連長和其他幹部都不大相信能讓狗辦成這件事。不過,連長見那地圖不再飄動,便決心在迫不得已叫人去冒險之前,不妨先讓狗去試一試。
派哪個去呢?曾克言在一一打量麵對他搖首擺尾的四條狗。他選中了哈桑。
在曾克言手勢的指示下,哈桑縱身一躍跳上了塹壕。它站在土坎上,尾巴翹得高高的,喉嚨裏呼嚕呼嚕直響。警覺地望著對麵的山頭。曾克言拾起一塊土坷垃,向那地圖的方位擲去。哈桑望著滾下山坡去的土塊,馬馬虎虎地汪汪叫了兩聲。站在塹壕內的狗也一齊高聲汪汪叫了起來。幹部們就像對自己手下的那些沒氣魄的兵一樣,對哈桑表態的叫聲非常不滿意。假如一個排長喊一聲:“誰上去拿下那個地堡?”全排的戰士都會使出全身的氣力喊:“我去!”排長通常派叫得最堅決最響亮的那位去。哈桑這兩聲叫得遠不如獨眼龍那麼雄壯,也不如子彈的叫聲那麼洪亮,甚至還比不上阿花的叫聲那麼自信。但是,曾克言依然毫不猶豫地拍了拍哈桑的脊背。
哈桑小心翼翼地然而卻又是毫不遲疑地向山坡下走去。它懂得,它進入了那種隨時都可能爆發一聲驚天動地的響聲,不僅會殺死豬狗而且會殺死人的魔怪之地。那場景它不止一次地見過。當然,狗畢竟是四腳著地,到底不大容易把那東西踩響。
曾克言又像是對連長又像是自言自語:“我敢擔保,他們四個都辦得成這件事,但這次要使這件事百分之百的成功還要百分之百的安全。獨眼龍性子太急躁,有時會幹出莽撞的事,子彈過於自負,在完成任務的時候常常會玩一些它自己想出來的花招;阿花虛榮心太強,過分的成功會惹得它得意忘形。但是我敢肯定,它們每個都能做到,哪怕是被地雷炸中了致命傷。它們也會把地圖銜到塹壕裏來才咽最後一口氣。”
哈桑在細心地挑選著它的每一步,幹部們望著它都屏住了呼吸心裏怦怦直跳。連長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哈桑,耳朵裏聽著曾克言的叨叨,就像是他自己派出了一名親如兄弟的士兵去冒這個險一樣,他動了感情,眼睛潮濕了。他想起了這裏發生的一次次戰鬥,想起了他手下的犧牲了的和依然在此戍邊的一個個兵。
“小曾,你說得一點也不錯,它們都是好樣的,雷公山上沒一個孬種,雷公山上的每一隻螞蟻都是值得驕傲的。”瞧,一溜螞蟻就在他麵前爬著,多少遍炮火都沒叫它們絕跡。
曾克言目光焦急地盯著哈桑,口裏一直在含混不清地說著:“哈桑和它們一樣,又不一樣,它生性懦弱,子彈和獨眼龍一有機會就欺侮它,阿花根本不把它放在眼裏,它知道自己在它們麵前沒有半點驕傲的本錢。”
哈桑此時走到了那個凹地,銜起了地圖。幹部們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他們想歡呼,可是忍住了。
回歸的路程同樣是艱險的。當然,循著剛才走過的步子,到底比去時要稍微快些。
曾克言的聲音顫抖了起來:“它就像是一個右派分子的兒子似的生活在它們中間。我好像今天才明白,為什麼受了你的蠱惑到這兒來當兵。你看見了吧。它有它的誌氣,它有它的尊嚴,它隻想在主人麵前顯示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同伴看不起它它無所謂,它不希望主人也認為它無能。因此它對每一件事情是不幹則已,要幹的話總是動盡一切心機幹得絕對出色,因而它做每一件事都謹慎小心,不會絲毫地表現出情緒的不穩定。我讚賞這種外柔內剛的性格,連長難道你不喜歡嗎?”
“喜歡,喜歡,喜歡!”
哈桑走到塹壕邊來了。
曾克言像哈桑的嗓音“汪汪”叫了兩聲,然後高喊一聲:“哈桑!我的好兄弟!”
曾克言哭喊著撲了上去,一把摟著哈桑,一齊滾回到塹壕內來,連長和排長們趕緊把他們接住。塹壕裏爆發出一陣陣的歡呼,幾條狗也仰著脖子長嚎起來。戰士們拿來了一聽聽罐頭,撬開,喂給四條狗吃。連長拿過張翻譯手裏的喊話器,對著那朗山一個勁地喊:“越南兵,想吃罐頭嗎?爬上我們塹壕裏來吧,凡是上得來的都發給一聽……”
曾克言飛快地跑回本班的房子裏,打開自己的床頭櫃,拿出一個小鈴鐺。班長李召光躺在他自己的鋪上。
“班長,哈桑今天可立大功了!”
李召光似乎答應了一句什麼,又像是在哭泣的聲音。
曾克言拿了小鈴,急急跑回前沿塹壕,在哈桑的脖子上掛多了一個鈴鐺。楊陽已經給它脖子上係上了一條紅綢布。不過,哈桑並不像子彈那天係了紅綢時的那般神氣,隻是帶著一點不太理睬三個同伴的氣度趴在那裏,不時地用舌頭舔舔嘴巴鼻子,喉嚨裏呼嚕呼嚕地響著。它的三個同伴羨慕得在它身上亂舔一氣。當曾克言下哨從陣地上回到班裏的時候,班長依然躺在那兒。他的確在哭泣,曾克言疑惑地走到他床邊。要是以往,曾克言壓根兒就不予理會,別人哭、別人笑關自己什麼事呢?可是,今天哈桑的勝利使他感到似乎有責任關心世上的一切。
“班長,你是……”
班長麵朝裏躺著,沒有動彈。楊陽走了過來,拍了拍曾克言的肩膀。曾克言轉過身,見楊陽對他使了個眼色,便跟著走出門。
“天災人禍呀!”
他們伏在塹壕沿上,楊陽抽著煙感慨地說著。幹部們都走了,狗也跟著他們回去了,隻有獨眼龍在塹壕邊上東瞧西聞,好像要找個戴紅綢布的機會。
“五個月前,他爸爸死了,據說得的是什麼食道癌,他媽媽不讓親友給他發電報,所以他一點兒也不知道,禍不單行,上個月,他弟弟不知為什麼事與人打架鬥毆,出了人命,被公安局拘留起來了。這一家成了什麼樣子呀!當家的剛過世,大兒子在這兒當兵,二兒子犯法捉走了。媽媽領著上中學的妹妹,還有一個九歲的弟弟,也不讓親友告訴我們班長。妹妹給雷公山總司令部寫來一封信。我不是說笑話,我這時候哭都哭不出來,還有閑精神說笑話嗎?他妹妹的信就是那麼樣子寫的,想要哥哥回去,把家事料理一下。指導員剛才找他談話了,叫他明天就動身走。”
獨眼龍立定著,耳朵不住地聳動。楊陽住了嘴。他們凝神地聽了起來,是幾個越南兵在班朗村的山埡口前喊話,聲音很小,模糊可以聽得出,喊的是白話,大意是:中國兵,晚上到我們這裏來跳舞吧,你們多帶幾瓶酒來,要是你們能帶些廣州出的夾心水果糖,我們這裏的姑娘們會更喜歡你們的。”
聽得出來,那些喊聲裏有女人的聲音。
“騷貨!”
楊陽今天一點兒興致也沒有,否則,他可算是逮著好機會和越南女兵罵罵俏了。
“汪,汪汪!”獨眼龍也憤怒地吼叫了兩聲,代表雷公山回答了對麵的人們的挑逗。今天的頭功讓哈桑搶去了,它一直非常的遺憾,它很想衝下山去和那些喊話的人較量一番,可惜,主人不下命令。
七
排長叫曾克言送李召光到火車站去。他們先要到營部去搭汽車,到團部所在的縣城,然後李召光乘下午北去的火車。
當他們往營部趕的時候,獨眼龍緊緊地跟著,曾克言每把它趕回一次,它都重又追上來跟一陣。獨眼龍懂得提著包包走的人常常不再回來,它擔心這兩個人一去不複返。在營部上汽車的時候,它跳上去兩次都被趕下來,但依然痛苦地叫著不肯離去。曾克言不得不跳下車來想個主意,因為這狗拖延了時間,汽車司機大發脾氣。曾克言急忙把腰帶解下來,並要下班長的一塊手帕,一齊交給獨眼龍,示意它送回家去。於是它明白了主人是會回來的,這才高高興興地銜著兩件東西往回跑。
汽車顛簸在急造車路上。初夏的南疆氣候是十分宜人的,路旁的梧桐樹開滿了潔白的花,一朵朵凋謝的花隨著陣陣清風飛散落下,積了厚厚的一層,鋪滿了路麵,猶如一條飄舞的白練;山野裏梧桐林子開滿白花,又像是下了一場大雪。然而這比隻有白雪鋪得縫隙兒不透的銀色世界要迷人得多,梧桐樹並沒有遮滿所有的山山嶺嶺,而是一叢一叢的,因此,白花地是在綠葉和青草的襯托下,更像飄蕩在藍天的白雲。一陣陣青草的幽香和梧桐花的馨香撲鼻而來。春風也留戀這塊土地。他們站在汽車上,香風拂著他們的臉,車篷布不斷地拍打著鋼管彎成的篷拱杆。
“這景色真美。”曾克言說。
李召光的情緒有了緩解,但說話的語氣依然是很憂鬱,顯得不太吉利:“我真願意死在梧桐樹下。”
“別說這種話,樹高萬丈,落葉歸根。我還是想要死在家鄉。我沒料到當兵當到這個地方,要是我哪天死了,請你幫忙把我的骨灰弄到我家鄉去。”
“我可不留戀自己的家鄉,要是我死了,也別把我送到烈士陵園裏,就請你幫忙把我埋到連部北邊那片梧桐林子裏。我們的狗死了的話,也埋在那裏,讓狗給我做伴。”
“你是怎麼來當兵的?”
“說出來怪難為情的。我從小沒看過一次醫生,沒吃過一粒藥,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到底怎麼樣。征兵不是要身體檢驗嗎?我想檢查檢查身體,驗上了,就當兵來了。這一出來不要緊,才知道自己的家鄉是太落後了。”
“不管多窮,人都誇自己的家鄉好。你們家鄉有什麼特產?”
“窮山溝有什麼特產,隻有兩樣東西值錢,七年的天麻十八的女。唯一尋錢的辦法是上山挖天麻。那東西長得慢,大家都去尋,哪有那麼多,如今在山上轉幾天也難得尋到一株了。女孩子值錢實在是人不值錢,跟錢畫上等號的人還算人嗎?叫什麼人拿了買一個姑娘的價錢來買我們雷公山上的一條狗試試看……”
汽車到了團部所在的縣城,在中心街上撂下李召光和曾克言。司機同曾克言約定了返回的時間,便開車到團後勤拉給養去了。
“阿言,我們先去軍務股開通行證吧。”
“你自己去開,班長,我要到新華書店看看有什麼書,9點鍾,”他看看手表,“還有40分鍾,你來得及吧。幹脆,手表你戴著,戴回家,路上好掌握時間。”
“很好。”他接過了手表,非常別扭地往手腕上套。
分手後,曾克言直奔縣銀行儲蓄所,他去年在新兵連的時候,把家鄉帶來的存折拿到這裏辦了遷移,存在這裏一直沒有動用過。他取出四百塊錢,到街對邊的郵電所,給李召光的家裏寄去387元。按自己家鄉的習慣,給老了的親友送禮,不宜整數、雙數,寄個“發、吉”之數。他知道,如果這錢直接送給李召光,他斷然不會接受,寄到他家他就得要應付急用而收下。他本想以李召光自己的名字寄出,又想他一定能猜得到是誰寄的,一時猜不到,人家早晚也會查得出來,何必做那種所謂“不留姓名”實際是釣譽沽名的偽君子呢?於是,他幹脆正經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寄了錢之後,便在當街買了一網兜香蕉和黃皮果,然後直奔火車站。
李召光正在車站前焦急地等待。
“快走,有情況!”
“什麼情況?去哪?”
李召光拉著曾克言奔跑起來:“快去找到我們剛才來的那輛車,情況到路上跟你講。”
兩人跑得直喘氣,當他們找到那輛車的時候,正在往上裝彈藥。他們也顧不得說什麼,立即上車幫著搬彈藥箱。
車又在鋪花的軍路上顛簸起來。李召光把在團部聽到的情況告訴了曾克言。
“你通行證開到手了嗎?”
“開到了。”
“你應該回你的家去,何必……”
“當兵嘛,就那麼回事。”
“媽媽正在家裏等著你。你看你……我很小很小就沒有了媽媽,我絲毫也記不得她是什麼樣子了,媽媽在我的心裏永遠永遠是夢,當我聽到別人喊媽媽,我隻有一口一口地咽口水……”
“別說了!你別窮嘮叨了!”
在揪心的汽車發動機聲中,兩個人的嘴像啞了似的不再開口。曾克言打開網兜,把香蕉遞給他,他一邊剝皮,一邊狼吞虎咽地大吃,那種吃相比獨眼龍它們吃東西還難看。
戰鬥打得並不太激烈。越軍用了幾輪較為密集的炮火開辟通道,引爆地雷,然後有一些步兵開始不緊不慢向315、307兩個山頭衝擊。持續了三個多小時,越軍也沒有投入更多的部隊。從純軍事觀點看,對雷公山的這種小規模的進攻是毫無意義的。但是,經驗表明,邊境的局部戰爭無論其規模大小,通常都是由兩國的政治局勢決定的,同軍事戰略的需要關係不大。對這次突發的衝突,雷公山守備連的上級軍事指揮機關尚未弄清對方的意圖,因此沒有把預備隊調上去。戰鬥繼續由守備連擔任。在307的陣地上,曾克言他們班的陣地前出到突出部位,地勢也比較低,在對麵288的火力控製之下,因此有了一些傷亡,犧牲了一名,楊陽受了重傷送到坑道裏去了,另有兩名輕傷仍在堅持戰鬥。
獨眼龍趴在塹壕邊憤怒地狂叫著。
溫四代理了班長的指揮。見李召光、曾克言趕到,他哭喊了起來:“班長,你們可來了!”
這個方向的越軍此時停止了攻擊,隻是288仍在不時地向這邊打打高射機槍。溫四一邊擦著鼻涕,一邊向班長報告當麵情況。
曾克言是提著那兜水果上來的。他沿著塹壕,分給每人兩隻香蕉,大家高興無比,都說沒吃過這麼香甜的香蕉。最後,他把一個剝開的香蕉往獨眼龍嘴裏塞。
獨眼龍津津有味地吃著,尾巴直搖晃。曾克言想起了其他的狗,他得去看看它們,一定得去,他擔心它們在山頭上亂跑,炮彈會把它們炸死。
班長同意了。曾克言便發瘋似的往315跑。不時地有迫擊炮彈落下來,不過,如今他對那玩藝兒有點膩煩而毫不在乎了。
子彈和阿花幹得很出色。陣地上的戰士們告訴曾克言,剛才,有十多名越軍向這個陣地發起衝擊的時候,有一個越軍竟衝到離我前沿塹壕僅二十來米的地方。阿花從壕沿上躍了出來,像旋風一樣從側麵撲了過去,還沒等那個敵人把槍口調轉,它已經纏咬在他身上了。子彈見阿花衝了過去,立即惡狠狠地嚎叫著,閃電似的躥出去,一口咬住了那越軍的脖子。阿花放開了敵人,又“汪汪”叫著向後麵的越軍撲去,越南人被兩條黃色閃電般的狗驚駭了,一齊連滾帶爬地退了回去。此後,敵人除了向這裏打打冷炮冷槍外,沒再派人來衝過。
雷公山各陣地上一叢叢的草在燃燒著,黑煙在山間彌漫。這時,子彈和阿花蹲在塹壕邊的單兵掩體裏,向山下張望著。阿花不時舔著身上的血跡。曾克言仔細地檢查了一下它們的身體,阿花雖說被濺了一身血,但它自身並無半點傷痕。倒是子彈右胸部有個小傷口,正在出血。他立即找到急救箱,取來紗布,把子彈的傷口包紮了起來。然後,他給它們喂了兩隻香蕉。精神抖擻的阿花吃完後張著嘴巴直盯著曾克言手上的另兩隻香蕉。
“對不起,小姐,這是留給哈桑的。”
阿花汪汪叫了兩聲,跳進一個單兵掩體裏,注視著濃煙遮掩的山坡。
“好樣的,等下就給你們脖子上掛多一個鈴鐺。我現在要去看看你們的哈桑兄弟了。”
301非常平靜。敵人除了向這裏打了一些炮彈之外,沒有派半個兵在這裏采取任何行動。這裏的山坡最陡。戰士們都在坑道裏待命,前沿隻有一個觀察哨,哈桑蹲在那哨兵的身邊。
“沒事吧?沒傷著哈桑吧?”
“放心,”哨兵說,“我們不會讓它到處瞎跑的。再說,我們的哈桑不是尋常之輩,炮彈可沒有它機靈。”
哈桑望著曾克言,喉嚨裏嗚嚕嗚嚕地哼了幾聲。在這種情形下,它也難以保持沉著,雖不是爭功心切,卻也對無事可幹感到略有遺憾。
曾克言放心了。他給哈桑喂過香蕉之後,便立即跑回到307來。
這個方向的越軍又在發動攻擊了。戰鬥依然不激烈,和電影上血肉橫飛的戰鬥場麵相比,這兒簡直是開玩笑。但這畢竟是真實的戰鬥,氣氛總是使人感到用性命去拚搏的緊張。草叢在燃燒,煙霧在飄散。307向南延伸的山腿兩側都有敵人在往上運動,對付左邊的時候,右邊的往上運動;調轉兵力對付右邊的時候,左邊的往上躍進。越軍很能利用那些炮彈和地雷炸成的彈坑。加之山坡陡坎構成的死角也比較多,他們很少去碰響那些沒被引爆的地雷,守方的槍彈也難得打中他們,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兵油子爬在最前。這種戰鬥他們把玩到家了。他們不想在這種毫無指望的進攻中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但又要用拖延進攻時間的辦法去達到某種水平的戰鬥規模。曾克言趕到的時候,能夠透過煙幕看清右邊這個敵人,一張典型的高眉骨寬顴骨的京族人臉形,佩著少尉領章,左耳殘缺,不知是哪次戰鬥授予他這樣不離身的勳章。
班長調整了部署,用主要兵力去對付左路的敵人了,在右邊這個地段防禦的隻有小陳一個人。他操著衝鋒槍,連連地向這個爬到最前麵的缺耳朵的家夥射擊。但是,他剛剛瞄準好,人家便無蹤無影了,打出去的子彈全部落空。
曾克言走到小陳身邊打了一聲招呼,就從貓耳洞裏去取衝鋒槍,發現那裏麵有幾串黃皮果,他順手抓起兩紮,心裏冒出了一個主意。
“越南兵,你出來!”曾克言用白話喊,“給你吃黃皮果。”
那躲在坎下的越軍果然答起話來,說的竟是中國普通話:“你的黃皮果太燙了,不好吃。你要是喜歡就等著吃我的吧,也是你們中國出產的。”
“傻瓜,不是給你吃子彈。你等著。”
曾克言把一串黃皮果綁在一塊土疙瘩上,向山坡下擲去,當土塊滾到那土坎下,那個越南佬一躍臥到三米外的一個彈坑裏去了。沒有手榴彈的爆炸聲。於是越南佬發現了那串黃皮果。
他高興地嚷起來:“中國兵,你真是夠朋友,你過來吧,我們越南的荔枝就要熟了,招待你吃個夠。”
他吃著摔塌了皮的黃皮果,得意地站了起來。曾克言立即打了個手勢,小陳扣動了衝鋒槍扳機。
衝鋒槍響過之後,山坡下傳來喊聲:“中國兵,你想打中我?哈哈,越南戰鬥英雄阮文壽,你沒聽說過嗎?我就在這裏不動了,你丟手榴彈吧。”
“真他媽的痞。”沒讓他吃上燙人的黃皮果,曾克言估計這個越南英雄不會再冒頭了。他對小陳交待了一番,自己便轉到班長他們那邊去了。
班長李召光的部署是正確的,307右側有315的火力支援,與本陣地的火力構成交叉火力網,越軍隻派一兩個亡命之徒在那邊佯攻。307左側前沿外是雷公山與那朗山的結合部,越軍想從這裏占點便宜,在這個方向上,往坡上拱的雖然隻有幾個人,但後麵有許多人跟進,企圖迂回側後,伺機攻上307.因此,李召光把全班的主力都放在這裏。
往坡上拱的幾個越軍狡猾極了,特別是那個拱在最前麵的越軍,躲在一道石坎下,用一根樹枝挑著頂帽子直搖晃。我們的槍打得越猛,那帽子搖得越歡。
獨眼龍發狂似的叫著,衝出塹壕,飛下山坡,向那頂帽子撲了過去。
曾克言和班長大叫:“停止射擊!”
獨眼龍撲到坎下了。吼聲止息,帽子倒了下去。一會兒,便見一黃一綠兩個東西扭在一起,順著山坡向下滾去,滾著滾著……
一聲巨響。他們壓發了一顆地雷。
“獨眼龍!”曾克言叫著,爬上塹壕,要往山下去。李召光跟著跳了上來,一把將曾克言推回塹壕,288一陣高射機槍打過來,李召光一頭栽了下來,癱軟地趴在曾克言的身上。
黃色的閃電炸死了那個尖兵,跟著的人退了下去,那班準備從側後迂回的越軍也急忙轉了回去,隱入山澗的叢林裏,再也沒有出來過。左翼告退,右邊少尉帶的幾個人也退回去了。這時,對麵各山頭的輕重機槍、高射機槍、營屬火炮一齊向我方陣地傾瀉過來。這種火力突襲隻是表明戰鬥到此結束。
班長李召光和曾克言被戰士們一齊抬回坑道裏。大家在班長身上忙乎了半天,終於沒能使他複生。
受傷的楊陽躺在床上,首先大吼起來:“班長老弟!你怎麼走在我前麵呀……”他被團裏趕來的救護隊抬走了。
曾克言蘇醒了,他隻是在栽下塹壕時,額頭上撞了個大包。身子並沒受槍傷。他看著班長的屍體,在楊陽叫聲的刺激之下,也忍不住哭了起來。那哭聲,與獨眼龍或是哈桑在夜風中發出的孤獨的叫聲十分相似,坑道裏的人沒有一個不被這哭聲所震懾的。
當夜的雷公山像童話裏的世界,沒有半點風絲兒,顫抖了一天的山野此時靜極了。淡化了的硝煙味也淡化了戰爭對士兵們的刺激,有些草叢還在燃燒,這種煙味更容易使人聯想起鄉村中燒草木灰積肥。當然,白天的槍炮聲並沒有從耳神經上消失,不過也許有的已化作家鄉過新年的美好的夢。站在陣地上,仰臉去看那漫天的星鬥,值哨的戰士找到自己認定的屬於自己的那顆星。不錯,它還掛在老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