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克威克先生高興地抓起表來,開始回頭向他的臥室走。如果說他下來的行程已經是困難而沒有把握的了,那末他回去的路程就更加是無限糊塗的了。門口裝飾著各種形狀、質地和尺寸的靴子的一排排的房間,向四麵八方岔開去。他有一打次數,輕輕旋開什麼一個像他的臥室的房間的門,那時就從裏麵發出“見鬼,是誰呀?”或者“幹什麼?”的一聲粗鹵的叫喚把他嚇得踮著腳尖用真正驚人的敏捷偷偷走掉。他已經瀕於絕望的時候,一扇開著的房門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對裏麵一看——到底不錯了。裏麵有兩張床,位置他記得清清楚楚的,爐子裏的火還在燒著。他的蠟燭已經不是最初拿到的時候那麼長長的了,它在流動的空氣裏閃爍了幾下,就在燭洞裏滅掉了,正在他進了房把門帶上的時候。“沒有關係,”匹克威克先生說,“我借著爐子裏的火光一樣能夠脫衣服。”
床是在門的兩邊,一邊一隻;每隻床的靠裏都有一條狹走道,在裏麵又有鋪著燈芯草墊子的椅子,正好容一個人上下床時使用。匹克威克先生小心地拉下他的床鋪外麵的慢子,在那鋪著燈芯草墊子的椅子裏坐了,逍遙地脫下鞋子和綁腿,慢慢地一邊回憶剛才迷路的荒唐可笑,一邊換上了睡衣,在椅子背上一靠,暗笑起來,笑得如此的歡暢,以致於任何頭腦健全的人一定也會被他這愉悅的笑容所感染。
“真是妙啊,”匹克威克先生自言自語道,笑得幾乎繃斷了睡帽的帶子才住——“真是妙啊,我在這個地方迷了路,在那些樓梯裏麵摸來摸去真是從來沒有聽見過的事情。滑稽,滑稽,非常滑稽。”想到這裏,匹克威克先生又暗笑起來,比先前笑得更厲害——並且正要趁著最高的興致繼續脫衣服,這時候,突然有一件極其意想不到的事情打斷了他;有個什麼人帶著一支蠟燭進房來了,鎖了門之後徑自走到梳妝台那裏,把蠟燭放在上麵。
在匹克威克先生臉上浮動著的笑容。立刻消失在無限驚駭的神情之中了。因為那位不知是誰的人進來得如此突然而且如此的無聲無息,使得匹克威克先生來不及喊出一聲,或者表示反對。那是誰呢?一個強盜嗎?也許是什麼存心不良的人看見他拿了一隻漂亮的表走上樓來的吧。現在他該怎麼辦呢?
匹克威克先生如果想看一眼這個神秘的來訪者,而自己沒有被對方發現的危險的話,那麼唯一的辦法是爬到床上,從厚重的幔子中的小縫悄悄的看一下對麵。因此他隻好采取了這個策略。他用手小心地把慢子掩住,使得隻有他的臉和睡帽露在了外麵,然後慢慢的戴上眼鏡,鼓起了全部的勇氣,急切的對外一看。
匹克威克先生幾乎恐怖和狼狽得暈了過去。站在梳妝鏡前麵的,是一個帶了黃色卷發紙的中年婦女,正忙著在梳她們太太們稱為“後發”的腦後的頭發。不管這位不自覺的中年婦女是為什麼來的,但是她想在這裏過夜卻是十分明顯的;因為她帶來了一盞有罩子的燈草燈,並且出於預防火的值得讚美的謹慎,把它放在了地板上的一個盆子裏,它在那裏發著微微的光明,仿佛一片特別小的水裏的一座特別大的燈塔一般。
“我的天哪,”匹克威克先生想,“多可怕的事情!”
“哼!”那位女太太突然說了一聲;匹克威克先生的頭以自動機器一般的速度縮了進去。
“我從來沒有碰見過這麼尷尬的事情,”可憐的匹克威克先生想,冷汗一滴滴地冒出來沾在睡帽上。“從來沒有。這真是太可怕了。”
想看看下文如何的強烈欲望,是不可能抵抗的。因此,匹克威克先生的頭又伸出來了。事情比以前更糟了。中年婦女已經整理好頭發,用一頂有小折邊的薄紗睡帽小心地把頭發包好;正在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爐火。
“事情越來越不像樣了,”匹克威克先生暗自推究。“我不能容許事情像這樣進行下去。照那女人的泰然自若的樣子看起來,顯然是我進錯了房間。假使我喊起來,她會驚動了旅館裏所有的人;但是我假使留在這裏,結果會更可怕。”
想到要給一位女太太看到他的睡相,就叫他受不住了,因為完全不消說得,匹克威克先生是人類之中最樸實,最謹嚴的人之一,但是他把這些該死的帶子打了一個結,無論怎麼也脫不下來了。而他又不能一直呆在裏麵不出來。另外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他縮在幔子後麵,用很大的聲音喊叫:
“嘿——哼!”
顯然的,那位女士聽見這意外的聲音嚇了一跳,因為她跌下去正好撞了燈草燈的罩子;而她叫試圖自己相信那是幻想的作用,也是同樣的明顯,因為,當匹克威克先生以為她已經被嚇得發呆了、暈了過去,於是冒險重新伸出頭來窺探的時候,她正像先前一樣沉思地凝視著爐火。
“這個女人特別得很,”匹克威克先生想,隻有重新縮進了頭。“嘿——哼!”
最後這一聲,就像傳說中的凶猛的巨人布倫多伯爾[注]慣於用來表示開飯的時候到了的叫聲一樣,聽得太清楚了,決不會再被誤解為幻想的作用了。
“天呀!”中年婦女顫聲說。“這是什麼?”
“是——是——不過是一位紳士阿,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在慢子後麵緊張的說。
“一位紳士!”那位女士,發出一聲恐怖的嘶叫。
“全完啦,”匹克威克先生想。
“一個陌生的男子!”女士尖聲喊。再過一瞬間的話,全旅館就要驚動了。她的衣服沙沙作響,她向門口衝過去。
“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在極度的絕望中伸出了頭:“夫人。”
雖然匹克威克先生伸出頭來並沒有任何目的,但這卻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之前我們已經說過,那位太太是在門口附近的。她必須出門後才能到樓梯,而且這是她隨時可以做到的,要不是匹克威克先生的睡帽突然出現把她嚇回去的話(她被嚇得退到房間那頭的角落裏)。
“渾賬”,女士說,用雙手掩著眼睛:“你到這裏來幹什麼?”
“沒有什麼,夫人——什麼也沒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懇切地說。
“沒有什麼?”女士說,抬起了頭。
“沒有什麼嗬,夫人,以我的名譽保證,”匹克威克先生說,因為那麼用勁地點著頭的原故,睡帽上的穗子又跳起舞來。“我戴了睡帽和一位女士說話(這時那位女士就連忙一把摘掉了她的睡帽),這就叫我狼狽得幾乎要命了,但是我脫不下來阿,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說到這裏就把它狠命地一扯作為證明)。我現在明白了,夫了,是我認錯了房間,以為這是我的。我在這裏還沒有五分鍾,夫人,你就突然進來了。”“這種叫人難以相信的話假使的確是真的,先生,”女士說(抽抽噎噎地哭得很厲害):“那你馬上就出去吧。”
“這是我最樂意的,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到。
“立刻,先生,”女士不容片刻。
“自然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很快地接口到。“自然囉,夫人。我——我——非常地抱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說,從床的盡裏頭露了麵,“我無意中引起了這場驚擾和激動,我感到深深的抱歉,夫人。”
那位女太太用手指著房門。在這種極其窘困的處境之下,匹克威克先生的性格上的一個優良的品質非常完美地、非常全麵地表現出來了。雖然他照著老巡邏夫的樣子把帽子戴在睡帽上麵,雖然他手裏提著鞋子和綁腿,臂上搭著上衣和背心,但是他的天生禮貌卻是毫不衰減的。
“我是非常誠意地向您倒歉,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說,深深地鞠躬。
“我接受你的倒歉,先生,但請你馬上出去。”太太道。
“馬上,夫人;即刻,夫人,”匹克威克先生說,打開房門,在開門的時候連兩隻鞋子都落在地上,發出很大的響聲。
“我希望,夫人”,匹克威克先生拾起了鞋子轉過身來重新鞠躬的時候說:“我希望,夫人,我的清白的人格,和我對於你們女性所抱的忠誠的尊敬,可以稍為減少一點兒我這——”但是匹克威克先生還沒有說完這句話,那位女士就已經把他推進了過道,把房門上了鎖加了閂。
不管匹克威克先生可以有多少理由來慶幸自己——因為這麼安安靜靜地就脫離了那種尷尬的處境——他目前的情況卻決不是值得羨慕的。他是單獨一個人,在一條空空洞洞的過道裏,在一座陌生的房子裏,黑更半夜,衣履不全;要說他帶著一盞燈還完全不能找到的房間在烏漆墨黑中間卻能夠摸到,這是談也不用談的,而且他假使進行這種徒勞無益的企圖的時候弄出一點點聲息,那他就有充分的可能被什麼警惕的旅客開槍打傷,也許打死。他除了留在原處等到天亮沒有別的辦法。因此,他沿著過道摸著走幾步,踏翻了幾雙靴子、把自己嚇得了不得,然後,就在牆壁的一個小牆凹裏蹲下來,相當達觀地靜候天明。
然而他的這種磨煉卻沒有持續多久——雖然這是一種耐性的磨煉,因為在他躲在藏身之處蹲了不一會兒,就有一個人拿著一盞燈出現在過道的盡頭。這給他的感覺起初是恐懼的,但當他發現那個人是他忠實的隨從塞繆爾·維勒先生之後,這種恐懼就被欣喜所代替。而他的隨從剛和坐夜等候郵件的擦靴仆人長談完,正準備回去休息。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突然出現在他麵前說:“我的臥室在哪裏?”
維勒先生驚訝萬分地盯著他的主人;直到這個問題複述了三遍,這才轉過身來領他上那找了好久的房間去。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爬上床的時候說:“我今天夜裏犯了一個空前未有的非常特別的過錯。”
“很可能,先生,”維勒先生冷冷地回答。
“但是關於這個問題,我已經下了決心,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說:“就是,縱使我要在這旅館裏住六個月,我也決不再讓我獨自一個人出去了。”
“你能夠作出這種最謹慎的決定,那是再好不過了,先生,”維勒先生回答說。“你的判斷力出去玩的時候,倒是需要什麼人照應你才好,先生。”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呀,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說。他在床上抬起了身子,伸出了手,像是要再說些什麼;但是突然控製住自己,掉過頭去,於是對他的跟班說了一聲“夜安”
“夜安,先生,”維勒先生回答。他走到門外的時候站住了腳——搖搖頭——繼續走——停住——剪一剪燈芯——又搖搖頭——終於慢騰騰地上他的臥室去了,顯然是浸在極其專注的深思之中。資料來源於網上,版權歸原作者所有,僅供個人收藏請勿商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