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路人的生活方式很古怪嗬,先生。”

“什麼人?”匹克威克先生說。

“攔路人阿。”

“攔路人是幹什麼的人呀?”彼得·麥格納斯問。

“老頭兒是說卡子上收稅的人,紳士們,”維勒先生加以解釋說。

“啊,”匹克威克先生說,“我明白了。是的;很奇怪的生活方式。很不舒服的。”

“他們一定都是一些遭受到失望的痛苦打擊的人,”大維勒先生說。

“噢!為什麼?”匹克威克先生說。

“唔。因為那種緣故,他們就脫離塵世隱居起來,把自己關在卡子裏;一部分是為了清靜,一部分是借著收稅來向人類報仇。”

“噯呀,”匹克威克先生說。“我以前從來不知道這種事情。”

“但是這是事實,先生,”維勒先生說,“假使他們是紳士們,你們可以說他們是厭世者,不過事實上他們卻隻歡喜管卡子。”

維勒先生就這樣漫無邊際的聊著,但是話題是既有趣又增長見識,真是具有不可估量的魅力,於是旅途中的這一天的大部分時間就被這樣消磨著。話題是絕不缺乏的,因為即使維勒先生的話匣子有時候停頓了,還有其他人提供充分的話題,例如麥格納斯先生為了要知道旅伴們的全部個人曆史而發出的探問,還有他每到一站就焦急地大聲叫嚷,為了關心他的兩個提包、皮帽盒和褐色紙包的平安和康樂。

在伊普斯威契的大街的左邊,就是過了鎮公所麵前的空地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馳名遐邇的旅館,它的大名叫做“大白馬”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正門之上豎著一個暴跳的石獸,揚著鬃毛和尾巴,遠遠看起來像一匹發狂的拉車馬。這個大白馬飯店在鄰近所以大出風頭,完全和一隻錦標牛、或者本州年報上記載的蘿卜或者一隻笨重的豬一樣——因為它龐大。再沒有什麼房屋像伊普斯威契的大白馬飯店這樣,一座房子裏包含了這許多沒有地毯的所構成的迷陣、這許多簇擁在二起的發黴的光線不足的房間和這許多讓人在裏麵吃和睡的小窟洞。

倫敦的驛站馬車每晚都有一定的停車時間的地方,就在這個十分紅火的酒店門口,匹克威克先生、山姆·維勒和彼得·麥格納斯先生從這種驛站馬車上下來。

“你在這裏歇宿嗎,先生?”當紅提包、條子提包、褐色紙包和皮帽盒,都在過道裏放好的時候,彼得·麥格納斯先生這樣問。“你在這裏歇宿嗎,先生?”

“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說。

“噯呀呀,”麥格納斯先生高興的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湊巧的事情。噯,我也是在這裏歇宿嗬。我希望我們一道吃飯好不好?”

“很好,”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說。“不過我不能確定我有沒有朋友在這裏。”接著他轉過頭去問一位侍者,“這裏有沒有一位客人叫特普曼的,侍者?”

這是一個腦滿腸肥的仆人,手臂下夾著一塊用了兩個星期都沒洗的抹嘴布、腿上穿著和它同時代的襪子,他聽見匹克威克先生問他的話之後,慢吞吞地停止了對街上凝視的貴幹,把那位紳士從帽子頂到綁腿最底下的鈕子細細打量一番,然後非常用勁地回答說:

“沒有。”

“有沒有叫做史拿格拉斯的?”匹克威克先生問。

“沒有!”

“叫文克爾的呢?”

“也沒有。”

“先生,我的朋友們今天沒有到,”匹克威克先生說。“那末我們兩人一道吃吧,侍者,給我們開個私人房間吧。”

提出了這個要求之後,那胖子總算賞臉叫擦靴子的人去搬紳士們的行李,自己就帶他們走進一條又長又暗的過道,招呼他們進了一間寬大但陳設破舊的房間,房裏有一隻汙穢的壁爐,爐子裏有一堆火可憐的火正在努力想活起來,但是很快就被這地方的令人沮喪的氣氛壓倒了。過了一個鍾頭,侍者這才給旅客們開上來一點魚和一塊肉排,收清了餐桌以後,匹克威克先生和彼得·麥格納斯先生把椅子拉近火爐,為了飯店的利益他們叫了一瓶價格最貴但質量最壞的葡萄酒,然後倆個人就喝起了摻水的白蘭地。

彼得·麥格納斯先生天生是個非常多話的人,而摻水白蘭地又起了極大的作用,把他心裏深深埋藏著的秘密弄得活躍起來。他談了他自己、家庭、親屬、朋友、笑料、事業和他的兄弟們(最多嘴多舌的人是有很多話來講他們的兄弟們的)的種種事以後,通過他的有色眼鏡對匹克威克先生憂鬱地端詳了幾秒鍾之久,於是帶著羞怯的態度說:

“你以為——你以為,匹克威克先生——你以為我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麼呢?”

“我敢起誓,”匹克威克先生說,“我是完全猜不到的,也許是為了事務吧!”

“對了一部分,先生,”彼得·麥格納斯先生答,“但是同時,一部分錯了,再猜猜看,匹克威克先生。”

“真的?”匹克威克先生說,“我真的隻能聽憑你的意思,隨便你說不說了,你看怎樣好就怎樣辦吧;因為我決不會猜中,即使猜上一整夜。”

“嘿,那末,唏——唏——唏!”彼得·麥格納斯先生說,羞澀地吃吃笑了一陣,“你覺得怎麼樣呢,假使,匹克威克先生,如果我是來求婚的話,先生,呃?唏——唏——唏!”

“我覺得嗎!你是非常有可能成功的嗬!”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流露出他最溫和的微笑。

“啊!”麥格納斯先生說,“可是你當真這麼想嗎?匹克威克先生?是真的?”

“的確的,”匹克威克先生說。

“不見得,你隻是開玩笑吧。”

“的確不是開玩笑。”

麥格納斯先生說:“噯!不瞞你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匹克威克先生,雖然我生來就非常妒忌,——妒忌得要命,但我還是想告訴你這位女士就在這個旅館。”說到這裏,為了做一個媚眼,麥格納斯先生摘下了眼鏡,然後又把它戴上。

“原來你在飯前老是跑出去就是為了這個阿,”匹克威克先生說,顯出機伶的樣子。

“噓——是呀,你說得對,正是這樣,不過我並沒有傻到去找她那步田地。”

“沒有嗎?”

“沒有,不行的,你知道,因為正在旅行之後嗬。等到明天,先生,那要好得多啦!匹克威克先生,那隻提包裏有一套衣服,那帽盒子裏有一頂帽子,我希望,由於這套衣服所產生的效果,會對於我有不可估價的用處呢,先生。”

“果真!”匹克威克先生說。

“是呀。你今天一定看到我是多麼不放心它們了。我相信有錢不一定能買到另外一套這樣的衣服和這樣的帽子嗬,匹克威克先生。”

匹克威克先生向這一個幸運的人祝賀,祝賀他獲得這套無可疵議的衣服和帽子。而彼得·麥格納斯先生卻是有所思的沉默了一會兒。

“她真是可愛的人,”麥格納斯先生說了。

“是嗎?”匹克威克先生說。

“非常可愛一非常!他住的地方離這兒大約二十裏,我聽說她今晚會到這裏來,而且明天一上午也會呆在這兒,所以我希望能夠抓住這個機會。我覺得旅館是一個向單身女人求婚的好地方,匹克威克。也許在旅館裏她會比家裏更會感到孤獨。”

“我看是很可能的,”那位紳士回答說。

“我請你能夠原諒,匹克威克先生,”彼得·麥格納斯先生說,“我真的是很好奇;你到這裏來是為了什麼呢?”

“我的事情會比你可不愉快得多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一回憶起來,血就衝到臉上來了。“我來……先生,是為了揭露一個人的欺騙和虛偽,這個人我曾經絕對信任過他的忠實和人格。”

“噯呀呀,”彼得·麥格納斯先生說。“這是很不愉快的嗬。是位女士吧,我猜想?呢,噯!不老實,匹克威克先生,不老實。罷了,匹克威克先生,我決不想刺探你的感情。這些是痛苦的事情,先生,非常痛苦的。不要介意我,匹克威克先生,假使你要發泄感情的話就發泄吧。我知道受到遺棄是多難受的,先生;我遭受過三四回這種事情了。”

“你為了你所設想的我的悲哀,來安慰我,使我非常感激,”匹克威克先生說,一麵上緊了表,放在桌上,“但是——”

“不,不,”彼得·麥格納斯先生說,“一句也不用再說了:這是痛苦的話題。我明白,我明白。什麼時候了,匹克威克先生?”

“過了十二點了。”

“噯呀呀,是睡覺的時候了。這樣坐著是決不行的。明天我的臉色要不好了,匹克威克先生。”

一想到這種不幸,彼得·麥格納斯先生就連忙拉鈴叫臥室女侍者;於是條子提包、紅提包、皮帽盒、褐色紙包都搬到他臥室裏去了,他帶著一隻漆燭台引退到旅館的一頭去了,同時,匹克威克先生也帶著另外一隻漆燭台,被人引導著穿過迂回曲折的過道向另外一頭去了。

“這是你的房間,先生,”臥室女侍者說。

“好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完,就在房間裏四下看了起來。這是一個相當寬大的雙鋪房間,火爐裏生了火,散發著許許暖意。整個的說,要比匹克威克先生預想的要舒服一些。

“另外一張鋪上沒有入睡吧,當然羅,”匹克威克先生說。

“啊,沒有的,先生。”

“很好。教我的當差的在早上八點鍾的時候給我送點兒熱水來,今晚上我沒有事情要他做了。”

“就是啦,先生。”女侍者向匹克威克先生道了晚安,出去了,讓他一個人留下。

匹克威克先生在火爐前麵的椅子上坐了,沉浸於一串散漫的思想之中。他首先想到他的朋友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後來他的思想轉到瑪莎·巴德爾太太身上;而從這位太太又自然而然地想到道孫和福格的黑暗的辦公室。從道孫和福格身上就離了題,插進了古怪的當事人的故事的半中腰;然後又回到伊普斯威契的大白馬飯店,覺得他是要睡著了:所以他振作了一下,開始脫衣服,但是這時候想到他把表忘在樓下的桌上了。

這隻表呢,是匹克威克先生特別愛護的一件寶貝,在他的背心裏呆了許多年了。假使沒有它的滴答聲在夜裏與匹克威克相陪,匹克威克先生想來是睡不著覺的。所以,因為時間已經很遲,而他又不願意在夜裏的時候拉鈴,他就披了剛剛脫掉的上衣,拿了漆燭台,輕輕地走下樓去。

匹克威克先生走下的樓梯越多,就好像樓梯就越走不完,而且一再走到了什麼狹小的過道正要慶幸自己已經到了底層,誰知道在他的吃驚的眼睛前麵卻又出現一段樓梯。最後,經過無數道迂回曲折之後他走到一所石頭廳堂,他記得他初進旅館的時候看到過。於是他探查了一個過道又一個過道;窺探了一個房間又一個房間;正在他打算絕望地放棄尋找的念頭的時候,終於推開了他在裏麵消磨過那一晚上的那個房間的門,看見了他在桌上遺失的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