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他說,“這使我決定了。我們明天就回倫敦去。”

“明天!”他的忠實的信徒們一陣歡呼。

“明天,”匹克威克先生說。“這個寶物應該立刻放到能夠徹底研究和充分理解它的地方去。采取這一步驟我還有另外一個理由。過幾天伊頓斯威爾自治城就要舉行選舉;在這場選舉中,我新近認識的一位潘卡先生是一位候選人的代理人。我們要去看看、並且細細觀察一番這種對於每一個英國人都重大利害關係的場麵。”

“我們去吧,”是三個一致而又興奮的聲音。

匹克威克先生四麵看看。對於信徒給予於他的愛戴和熱情,在他的內心也燃起了興奮的火焰。他是他們的領袖,他感覺到這一點。

“讓我們痛飲一番來慶祝這幸福的聚會吧,”他說。這提議像其他的一樣,被一致喝采地接受了。他親自把那塊沉重而又重要的石頭放在特地向老板娘買來的鬆板小箱子裏之後,在桌子上首的一張安樂椅裏坐好;於是這一晚就在宴會和談論中度過了。

過了十一點——在科伯姆這個小村子上,這已經是很遲的時間了——匹克威克先生先回到他的臥室去了。他推開了格子窗;把蠟燭放在桌上,一個接著一個地回想起兩天來的匆促的事件。

時間和地點都有利於思索;教堂的鍾敲響了十二點,把匹克威克先生從沉思中驚醒。鍾聲的第一下很莊嚴地送進他的耳朵;但是鍾聲停止的時候,再一次的寂靜是他不能忍受了;——他幾乎覺得他好像失掉一個伴侶。他神經緊張起來和激動起來;連忙脫了衣服,把火放在爐架上,鑽進了床。

他感到十分的疲困但是又睡不著,輾轉反側,這種不愉快的心情是人人都經曆過的。這時候的匹克威克的情形正是如此:他先往這邊翻個身,又往那邊翻滾;耐心地閉著眼睛像是在哄自己入睡。沒有用。不知是因為白天做不習慣的勞力勞動呢,還是因為天熱,還是因為白蘭地和水,還是因為陌生的床,——不論是因為什麼吧,反正他腦子裏很不舒服地不斷回想樓下的那些怪相的圖畫,並回想他們在晚上因為這些圖畫而談起的一些古老的故事。轉側了半小時之後,他得到一個不偷快的結論,硬想睡是沒有用的了,因此他爬了起來,並且穿上了一部分衣服。他想,隨便找一些事做總比躺在那裏糊思亂想的好。他看看窗戶外麵——外麵很黑。他在房裏走走——又是非常寂寞。

他從門到窗子、又從窗子到門到轉了幾趟,這時他第一次想到了牧師的稿本。這個主意不壞。假使它不能使他發生興趣,那也許會使他睡覺的。他把它從口袋裏拿出來,拉過一張小桌子靠在床邊,弄亮了燈光,戴上了眼鏡,靜心讀起來。字跡很奇怪,紙張並不好。而且題目就教他吃了一驚;他不免若有所見地對房裏環顧一眼。然而他又想屈服於這種感情之下是多麼的荒謬,於是重新剪一剪燭心,讀之如下:

瘋子的手稿

“不錯!——一個瘋子的!這話假使在許多年以前是多麼刺我的心嗬!它一定會引起我常常感到的那種恐怖;叫血液在我的血管裏沸騰,以致恐懼的冷汗大顆大顆地冒出皮膚,怕得我的膝蓋互相敲擊!然而我現在歡喜它。它是一個好名字。請問有哪一個君王,他的發怒的睥睨能夠像瘋子的眼光這樣讓人害怕——他的利斧有瘋子的半個拳頭堅實?嗬!嗬!發了瘋,這真是偉大!——被人從鐵欄外麵看獅子似的窺視——在漫漫的靜夜咬牙切齒咆哮,應和著沉重的鐵鏈的快樂的啷鐺聲——在幹草裏打滾和亂扭,陶醉於這種勇敢的音樂之中。瘋人院萬歲!它是一個難得的地方嗬!”

“我還記得我怕發瘋的時候;那時我常常從睡眠中驚醒,跪下來求上帝使我免了我們人類的這種災難;我逃開了歡樂和幸福的情景,藏在什麼孤寂的地方,把使人生厭的時間消磨在注意那要燒幹我的腦汁的熱狂的進展上麵了。我知道瘋狂是混在我的血液裏了,我的骨髓裏也有;上一代沒有出現這種疫病,那末我是這種疫病複活的第一。我知道那一定是這樣的:從前就是這樣,而將來也永遠是這樣的;當我在一個擁擠的房間裏縮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裏的時候,就看見人們在鬼話連篇,指指點點,並且對我看看,我知道他們是在互相談論這注定要發瘋的人;於是我又溜走了,獨自快快地呆著。”

“我這樣做了幾年;這幾年真是漫長的歲月。這兒的夜有時也是長的——很長;但是比起那幾年的不眠的夜和怕人的夢,簡直不算什麼了。我一想起來就渾身發抖。那些又大又黑的人影,帶著鬼鬼祟祟的和譏嘲的臉色,縮在房間的角落裏,到夜裏就俯在我的床上,引誘我發瘋。他們用低微的耳語告訴我說,我的祖父就死在裏麵那屋的地板上,地板上粘滿了他的血。是他在瘋狂之中用自己的手弄出來的。我把手指塞住耳朵,但是他們高聲直往我的腦裏鑽,叫得整個房間都回響起來,說是在他的上一代瘋狂沒有發作,但是他的祖父有好幾年卻被鐵鏈把手扣在地上,為了防止他把自己撕成碎片。我知道他們說的是實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在我幾年之前就已經發現了這些,雖然他們還想瞞著我!哈!哈!他們以為我是瘋人,其實我可比他們狡猾。”

“最後,它落到我身上來了,我倒奇怪我以前怎麼竟會害怕它。現在我能夠走進這個世界了,能夠和其中最好的人一同笑。一同叫了。我知道我瘋了,但是他們甚至都沒有懷疑。他們從前對我指指點點和斜眼看我,當時我並沒有瘋,隻是擔心將來某一天也許會發瘋罷了,現在我已真正的瘋了而他們卻不知道,我想到我這樣報複地作弄他們,真是滿心歡喜!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想到我把我的秘密保守如此之好,想到我的和善的朋友們要是知道了實情的話會以什麼樣的速度背棄我,這時我總是快活得大笑起來。當我和一個興高采烈的家夥單獨兩人吃飯的時候,想到他如果知道坐在身旁的人是一個瘋子,並且有力量也想把明晃晃的刀刺進他的心髒時候,那末他的臉色會變得如何的蒼白,而且他會逃得多麼迅速嗬——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高興得恨不得大叫起來。啊,這是愉快的生活啊!”

“財富為我所有了,財富向我湧來,我盡情沉醉於快樂之中,而這些快樂由於我知道我的秘密保守得越好也會增加千百倍。我承襲了一筆財產。法律——目光炯炯的法律,被騙過了,把爭論中的巨產交給了一個瘋子。頭腦健全的明眼人的聰明哪兒去了?熱心於找錯處的法律家們的本領哪兒去了?瘋人的狡猾騙過了所有的人。”

“我有了錢。人家是如何地拍我的馬屁!我揮霍得很厲害。人家是如何地恭維我!這三個傲慢不遜的弟兄在我麵前是何等的卑恭!還有那個白頭發的老父親——這樣的謙遜——這樣的敬重——這樣懇切的友誼——是呀,他崇拜我。老年人有一個女兒,也就是那些青年人有一個姊妹;而他們五個人都窮。我是富有的;我娶了這女孩之後,我看見她的桔據的親屬們的臉上現出了勝利的微笑,因為他們想到他們的周密的計劃和他們的那一大筆橫財了。應該微笑的倒是我。微笑!要公然地大笑,揪起我的頭發,開心地尖叫著在地上打滾。他們一點也沒有想到他們把她嫁給了一個瘋人嗬”。

“且慢。假使他們知道,是不是就不會把她嫁給我?一個姊妹的幸福是以她丈夫的金子為背景的。我吹到空中的最輕的羽毛,是以裝飾在我身體上的美麗的鐵鏈為背景的!”

“智者千慮,必有所失。假使我沒有瘋——因為我們瘋子雖然很聰明,有時候卻會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那個女孩情願去死,也不願做我的使人妒羨的新娘子。我早該知道她的心是在另一個黑眼睛的男人身上,這人的名字我曾經聽見她在一次不安的睡眠中低聲說過;而她的獻身於我,是為了解決家中的貧窮,是為了她的老父親,以及他的兄弟們。”

“我現在已經記不得身材和麵孔了,但是我知道那女孩子是很美的。我知道她是的;因為,有月光的夜晚,我從睡眠中驚醒,周圍一切都寂然無聲,我看見一個苗條和消瘦的人影一動不動地站在這小房間的一個角落裏,長長的黑發技在背上,在非人間的風中飄動,眼睛緊盯著我,眼睛一眨不眨。噓!我寫下這話的時候,心裏的血都發冷了——這個身影就是她的;麵孔呢,非常蒼白,而眼睛是玻璃似的發光;但是我很熟悉它們,這個身影紋絲不動;它絕不皺眉頭、咧嘴,像有些時候擠滿了這裏的別的人影那樣;但是它更使我害怕,甚至比多年前引誘過我的那些精靈更可怕——它是剛出墳墓的,而且非常像死了一樣。”

“差不多有一年了,我看著這麵孔越來越蒼白;看著我的眼睛,充滿了淚水,幾顆淚珠滾下了她的兩頰。卻不知道原因何在。然而我終於找到了原因、它們不能長久瞞過我。她從來沒有歡喜過我;我從來沒有以為她歡喜過我;她藐視我的財富,憎恨她所過的豪華的生活;我倒沒有料到這一點。她愛別人。這個我也從來沒有想到。忽然一些奇怪的心情湧上我的心頭,一種巨大的力量使我有了種種的念頭,在我的腦子裏旋來轉去。我不恨她,雖然我恨那個她仍然為他哭泣的男孩子。她的冷酷自私的親屬使她陷入這種不幸的生活,使我憐憫——是的,憐憫。我知道她活不長,但是我想到她在死掉之前也許會生出不幸的小生命,注定了要把瘋狂的因子傳給子孫,就使我下了決心。我決定殺死她。”

“有幾個星期我一直想下毒毒死她,後來想到淹死她,再後來想到用火燒死她。那所巨廈燃燒起來,而瘋子的妻子燒成了枯炭,這真是怪好看的。想想看,這是對他們所希望的大報酬怎樣的一種嘲弄嗬;想想看,一個神誌清醒的由於瘋子的狡猾而被絞死,是多麼的有趣。我常常想到這個,但是終於放棄了它。啊,一天又一天地磨著剃刀,撫摸著它的鋒利的刀口,想像著它的發亮的薄刃一下子會割成多大的裂口,是何等有趣嗬!”

“最後,從前常和我在一道的那些精靈,對我耳朵裏低低地說時候已經到了,他們把那把出鞘的剃刀放在我的手裏。我把它緊緊握住,從床上輕輕爬起,俯在我的睡著的妻子身上。她的臉是埋在手裏的。我輕輕把她的手拿開,它無力地落在她的胸口上了。她曾經哭過的;因為她的頰上還有潮濕的淚痕。她的臉色安靜而和平;甚至在我望著它的時候,她的蒼白的臉上還露出平靜的微笑。我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肩膀上。她驚了一下——那隻是一個轉瞬就消逝的夢。我又俯在她身上。她叫起來,醒了。”

“我的手隻要一動,她就永遠不會再發出叫喚或者聲音了。但是我發慌了,沒有這樣做。她的眼睛緊盯著我。我不知是怎麼回事,但是它們使我畏懼和驚慌了;我在她的眼光之下發抖。她從床上爬起來了,一麵還是緊緊地盯著我。我抖著;刺刀在我手裏,但是我不能自己。她向房門走去。她走近門口的時候,她轉了身,眼光離開我的臉了。魔力消失了。我跳上去抓住她的胳臂。她連續尖叫了幾聲,倒在地上了。”

“現在我不用格鬥就能夠殺掉她了;但是家裏人驚動了。我聽見樓梯上的腳步聲。我一邊把剃刀放好,開了一門,一邊高聲地叫人上來。”

“他們過來,把她抬起放到床上。她毫無生氣地在床上躺了好幾個鍾頭;等到生命、眼神和言語恢複了之後,她的理性已經喪失,她已經發瘋了。”

“醫生們被請來了——都是些坐著舒服的馬車來的,是一些有好馬好職業的大人物。有好馬豪仆的大人物。他們圍在她床邊好幾個星期。他們在另外一個房間裏開過一次不小的會議,用低而莊嚴的聲音互相商討。其中一個最聰明最出名的,把我領到旁邊,叫我準備一下以防萬一,告訴我——說,你的妻子瘋了,她的確瘋了。他緊靠著我站在一個開著的窗戶前麵,眼睛對我的臉上看著,一隻手放在我手臂上。我隻要一下子,就可以把他甩到下麵的街上了。假使這樣幹了,那才真是好玩哪;但是我的秘密卻要孤注一擲了,於是我放過了他。過了幾天,他們對我說,我必須要照顧並且約束好她:我必須替她找一個看守了。我!我走到沒有人能夠聽到我的聲音的空地上放聲大笑,笑得空中回蕩著我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