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正值青春歲月,他趕上了一場拔地而起的風暴。往日羔羊一般溫順的同學,突然著魔般地狂怒起來,鬥了老師鬥校長,後來竟然鬥到縣長頭上去了。
縣長是位瘦老頭。瘦老頭頭發常常光溜溜的。
有人說,這是小資產階級情調!
有人嚷,這是資產階級思想!
有人喊,這是資產階級分子!
批判連連升級,要老頭交待洗發上油的問題。老頭不承認上油,造反派不信,問他,不上油頭發咋能這麼順溜?答是抹水,還提供了證人。證人被帶來了,是機關的理發員。理發員說是真的,抹水。結果,造反派認為理發員和走資派同流合汙,掛起牌子一塊兒遊街。
現實的頭發,不會有昔日那般危機了。別說抹油,就是油炸過也沒人和你過不去。惟有蓬著奓著總讓人心裏不舒服。他試著抹水,一忽兒,幹了,也就沒用了。倒是偶而工作緊了,日子忙了,忘了洗頭洗發,頭發便貼在一起,才有少有的順溜。
這樣的發現,尚在萌芽狀態,忽然聽見了某人的高見。此公的名片上帶著什麼長字,長官的理論是,不洗頭,頭發就不奓。這般理論,外人當然難以知曉,隻有結發之妻可以窺得。然而,不知緣何,她居然公開了這男人的隱私。
將這說法和自己朦朧的感覺一聯係,他就發現了自己的愚魯。不僅在工作上算不得一位智者,即使在生活上也算不上聰明。怪不得,人家名片上可以帶個長字,而自己隻有長年齡,長皺紋的權力!
忽然,想到了瘦老頭,先前縣上最具權威的長官,隱隱覺得,那順溜的毛發也是這種絕妙理論的係列產品。為了求得真諦,他七拐八彎,好不容易找到了門上,不料,老權威早在數年前長辭人世了。還知底細的就是那位理發員了,而那位理發員,當年就死了。死因是,既然他與走資派同流合汙,那就讓他陪鬥到底。鬥過幾次,他氣昏了頭腦,竟然用給他人剃頭的刀子,割了自己的脖子。
再無法考證了。所以,關於洗發還是不洗的問題,隻能以眼前這位長官為準。
1994年8月28日
洗鍋
童年的他,最喜歡故事。村落是故事的海洋,到處能打撈到故事。聽書,就是他撈取故事的好方式。
夏夜。無論誰家請來說書先生,總是選一個寬闊的場院,支一張方桌,點一盞馬燈,在如豆的光縷中說書人一拍驚堂木開了腔。
那一回,他聽到一家懶民的故事。懶到沒人洗鍋的地步,說書先生不無誇張地唱道:
說了家人,實在懶,
吃了飯,鍋碗撂下沒人管。
男人喊女人,
女人催娃幹,
娃娃懶得不動彈,
把鍋端到院裏讓狗舔。
哄!一圍的人全笑了。
哄笑聲深深印在他的記憶裏。
又一回,他聽到一個送鍋的故事。一對貧窮夫妻,結婚多年了,窮得沒有一口鍋。每頓都要等鄰居做好飯,再借鍋來做。夫妻倆早就思謀著一口鍋,就是沒錢,買不起。一次,男人半夜回來,喜喜地推醒女人,點亮燈看那眼前的一口鍋。女人好不歡心,雖然那鍋好久沒洗了,可洗刷淨就是自家的了。樂了一陣,女人突然問鍋的來曆。男人說,路過一家門口。門開著,院裏扔著一口鍋,順手提回來了。
偷的!女人驚呆了。善良的人就是善良,擔心起人家沒了鍋,咋做飯?女人替人家傷心,男人也傷心,傷心的結果,決定把鍋還回去。主意定了,天也蒙蒙亮了。要被人家看見了咋辦?夫妻倆的為難,被天王爺知道了,馬上施展法術,天又黑得如漆如染了。男人匆忙背起鍋送還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