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那橡皮舟就嚐到了黃河的滋味。這滋味首先給人的感覺黃河就是母親河。大概就是母親的緣故,黃河這位母親,把她的愛隱藏在內心,一點也不外露。甚而,外在的表現是那麼拙樸,那麼簡練,沒有任何的客套和寒暄。纜繩一解,橡皮舟平緩了一忽,立即進了激浪,黃河把這一葉孤舟拋上去,推下來,在波浪中抖了個顛顛簸簸,似乎要不讓你曆盡漂流的危險,她就有永遠的歉疚。
那個波也還好說,起起伏伏,搖搖晃晃,給人點兒眩暈也就夠了。
而那浪就大不相同了,一群群,一夥夥,放縱、狂暴,如脫韁了的野馬,如火陣中的公牛,前奔後擁,左突右衝,丈餘高的浪峰起伏連綿。遠遠望去,不禁有些驚懼到汗毛眼裏了。可是,驚有什麼法子?躲是躲不過去了,不容多慮,橡皮舟已將咱帶著過去了。時而躍上浪巔,時而落在水穀。雖然,這情景有些像是登山,可是,這水中的峰巒,絕不像陸上的峰巒那般。在陸上登山,安穩堅實,快行慢走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精力足時走快點,疲困時爬慢點,若是哪個峰巒景色迷人,可以佇足久久品賞。這水中的山頭卻不給人停留的可能,你剛剛慶幸上了高巔,轉眼就栽向了低穀,而且這栽,決不同於滑落,有些突兀,有些冒然,甚至有些蠻不講理,不容你喘息思慮,就像有誰在背後使性子一腳將你踹了下去。
夠嚇人的了!
曾在岸上想,飛流直下,浪遏飛舟,多浪漫,多詩意!這回漂流定要把兩岸青山看個盡興。誰料,黃河波浪顛得人沒了瞻前顧後的心思,哪裏還顧得上左右觀看呢!隻覺得兩岸的山,匆匆的,忙忙的向後退去退去,沒有什麼痕跡留在記憶裏。
昔日讀詩: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裏。”風波裏就是風險裏,是險,險到什麼樣子,不知道。不知道,對詩人的理解也就在淺層麵上。今兒個,總算知道了這風波的模樣,也才知道了江上漁人的艱辛。那是用生命來奉給別人美味呀!可是我知道了,又能怎樣?昔日漁人的艱辛拯救不了我今日的危機呀!
好在那日平安上了岸。
回味那過去了的驚險,覺得張中行老師這麼評價,隱含著關心愛護的意思。可是,做人要一味喜歡安穩,就難能擺脫平庸。不過,世人多貪戀安穩,逃避艱險,難怪那日同舟漂流者無幾。所幸,我不甚孤獨,閆永業、張照宙與我同漂黃河。
1997年5月29日
等信
從壺口回來,時不時就想心事,等信。
那日陪客人遊壺口,從黃河灘上來,人還不齊,坐在岸邊的蔭涼裏低頭等人。忽然聽見有童音問:
“買鞋墊嗎?”
我抬起頭來,見是個男孩,粗粗壯壯的身杆,圓圓胖胖的黑臉,提著個編織籃。我拉過籃一看,裏邊有三副鞋墊,都是手工繡的。其中一副上繡著字:壺口留念,祝君平安。
一見這字,我喜上眉梢,來壺口已有九回了。哪一回路上也有個小麻煩。有一回帶個作家團來,正逢修路,坡上的虛土下來,堵得無法過去。忙叫推土機過來,幫著推土,可是,坡陡車斜,車輪脫了鏈帶。司機師傅隻好卸下鏈帶,重新去裝。那一日,天出奇地冷,還未入冬,卻用數九的寒冷招待人。客人們聚在車裏說說笑笑,惟我焦躁在冷風裏瞪眼珠子。好容易修好了車,推開了路,趕到壺口。折騰一天,回到臨汾已是深夜了。所以,我深深地體味到這出門在外,平安二字的價值。
問過價格,5元,沒有還價,立即付錢。拿過墊,往鞋裏一襯,居然合合適適的,不大不小。心裏更喜,因問男孩,上學嗎?答上,讀4年級。問啥時來賣?答每星期天都來。問村裏離這多遠?答有30裏路,走3個鍾頭。聽了心裏一震,倍覺男孩艱辛。看看他汗顏滿臉,甚是動心,隨遞過手中的一瓶礦泉水給他喝。
男孩喝著水,接著敘談。問他家境,問他生活,問他學校的事都一一告我。男孩弟兄3個,都讀書。父母都是種田人,供養他兄弟3人讀書,日子過得很緊。每天的吃食,多是玉米麵,逢年過節才有白麵喜慶。母親得閑納鞋墊,他遠道來賣。每回賣上20塊錢,就不錯了。學校開學,要交學費書錢,交不起的學生不少。他賣了錢,交給母親,積攢起來,供他兄弟讀書。
看看孩子,不由想到自己。這艱澀的日子,就是咱的過去,心裏潮潮的,起伏,不安。掏出一張名片,給他,請他給我寫封信來,為啥?說不準,總想做點什麼的。
要分手了,日頭還烈烈的,天好熱。上了車,又下來,把遮陽帽戴在男孩的頭上,揮手,再見——
再見自然困難,通信總要容易點吧?因而,等信,盼那信早點來。
1997年7月20日
中言心語:
讓寫信是為了看看孩子的智力,是想幫他完成學業。孩子的信沒有等來卻等來了孩子他爸,問明情況便安頓他的長子臨時幹活。本希望孩子能為家庭擺脫困境做出努力,豈料後來的事情卻在希望之外。知情人說,是我過早離開了能照管他的部門,真是那樣嗎?我還有些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