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曆史文獻中的浙江一師風潮(4)(2 / 3)

是的,杭州這麼一個地方,適合修身養性,適宜整理思想,適宜起草諸如憲法大綱之類的,而於市民來說,適宜生活。我以為,李先生教書的認真,並不代表他內心認同這一份職業,對湖山的勾留,並不是說心裏沒有另一片湖山了。

也許從某種境遇上說,在杭州生活,也如同隱居一般,且當時李先生的原配在天津,日本帶來的“外室”在上海,他一個人生活,滬杭兩地的打來回,隻是後來這種來回的頻率減慢了,而且我們也不能解釋,為何不能把這個日本女子帶到杭州來生活呢,為何要深藏於上海的小巷之間呢?

杭州是隱居之地,這也是那麼多文人墨客喜歡此地的原因之一,且民國有多少政要大亨在此購地置業,濱臨西湖的北山街就是別墅區,如同能看到大海的青島八大關。當然也有躲在這裏要寫大作品懷有大抱負的人,所以即使住在廟庵裏,對他來說跟住在別墅裏是一樣的,如作家無名氏。

魯迅勸鬱達夫不要住在杭州,也隻有魯迅才會勸,他更多地是從政治氣候的角度來考慮的,但當時王映霞對於新居仍處在興奮當中,拿著魯迅送的條幅,這個當年的小學老師,她想的跟魯迅先生是並不一樣的,甚至跟鬱達夫也是不一樣的。鬱先生在他的風雨茅廬裏存了他大量的書籍,這個嗜書如命的作家是把杭州當作家並兼而是書房的。

而李叔同先生走向虎跑的時候,有多少親朋好友勸他回頭啊。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但是在先生看來,他正是在走向彼岸。紅塵滾滾,我們隻能從紅塵的角度去理解,正如我當年走在雪地上,那是因為我覺得那樣的體驗很新奇,所以即使是有狗叫,我也覺得這狗叫得真是溫暖啊。

有不少的傳說——傳說李叔同的那位外室名叫春山淑子,她聽到消息後即從上海坐火車到杭州來……

要說一說這位春山淑子。她是知道李先生有原配的,但還是不顧家庭的反對而毅然跟著來到了中國。同時她還遵守了李先生跟她的約定,即她不能在公開場合出現,這一點類似於今天的情人角色了,或者就跟明星的“隱婚”似的。但是這個日本女人卻能接受這樣的約定,李先生在一師任教,本來春山淑子是可以跟他去杭州生活的,但李先生寧願每個周末坐火車回上海去看她。等到她來杭州時,李叔同已經在虎跑寺裏了。現在可能有人會說,隻有日本女人才能做到這樣的賢淑,隻是愛,卻沒有身份。不過我在想,中國女人其實也能做到,隻是有無這樣的必要,雖然李先生是個大師大家,但是在男女之情上,我以為還是要回歸到亞當和夏娃這樣比較純粹的狀態為好。

再來說一說原配夫人俞氏,從照片中看也是一端莊秀氣之人,是一茶葉商人的女兒,而李先生的父親則是在天津做鹽業的。茶和鹽,在當年都是相當重要的生意,如同今天的煤炭和石油。李家和俞家的這一段聯姻,自然屬於媒妁之言的功勞,後來俞氏給李生了兩個兒子。有記載說當李先生在彈貝多芬的《月光》時,她也能在一旁靜靜的傾聽的,而且她也初通文字,百家姓都是認得的。一個認識百家姓的舊式女子,要跟一個琴棋書畫皆通且對西洋藝術極端狂熱的人有共同語言,這可能性是不大的。“我和你沒有共同語言!”這是二十年前離婚題材影視劇的常見台詞,在於李先生,他當然不會說這樣沒水平的話的。他隻是在回天津老家的時候,會帶著春山淑子的裸體畫,掛在他的客廳裏,在當時的風氣下這自然是一驚世駭俗之事。

同時這也是李叔同對妻子及家人的一種心照不宣,一種無聲的宣言!

八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雪,隻是讓李先生去虎跑寺斷食而已,後來寒假結束後他又回校任教,隻是他再也沒有回上海和天津。到了放暑假的時候,正當春山淑子滿心歡喜地等他回來時,一師的師生給他帶來了李先生的一些東西和字據,並且正式告訴他:李先生出家了!

注意,那是要等學生們考完試之後,他才做出人生的大決斷。一旦做出,就絕不回頭了。

春山淑子跑到杭州跪見李先生,任憑如何的千般柔情,淚如雨飛,李先生已完全是鐵石心腸了。若幹日子後,俞氏也跑到杭州去尋訪,但她沒有能見到自己的夫君。

春山淑子當時不能明白,她認為既然日本的和尚是可以帶妻室的,那麼中國的和尚為什麼不可以呢?因此有傳說是她在寺裏哭了十幾天,但最後還是在李先生的安排下被遣返日本生活了。其實李先生出家之後,對人也多次提及他在天津家的親戚,特別是他的兩位侄兒,兩個親兒子他倒是提及不多。俞氏去世時,家裏的親人也勸他回去看一看,他當時是答應了,但最終還是沒有去成。

還有一種版本是說,李叔同出家後見了俞氏卻沒有見春山淑子。或者說,誰都沒有見,因為這些都是傳說了。

我最近一次去虎跑看李叔同,是2007年夏天,我對女兒說這是弘一法師的紀念堂,女兒問誰是弘一法師啊,我說就是寫“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那個人,女兒說這個她知道的。但是她和我,都不知道這個曾經叫李叔同的人,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成為弘一法師了呢?或者說,為什麼像李叔同這樣的塑像到處在放哨站崗了呢?此話是我同學的原話,因為她供職的大學,也是我畢業的那個學校,後來也跟李叔同扯上了關係,想扯上關係的還有很多很多,所以這位同學很形象地說出了放哨站崗的話來。

但是可以相信,在常人看來極其尋常的事情,比如說他那個年代男人的一妻一“妾”製,在於李先生來說,卻是掙脫不了的精神枷鎖。我們隻知道他才華絕倫的一麵,卻讀不懂他萬念俱灰的一麵。正如我們現在不理解四十年前人家西方性解放時的那種洪流澎湃,但是對當下國人婚外情的林林總總,我們隻是淡然一笑,因為每個人都在摸著石子過河,不準備過河的手中也握有石子,原來他在健身呢。

其實當年的李叔同也是這樣的。在不少傳記作家的筆下,他當年在東京的生活仍是一個謎團,傳說中的放浪形骸並沒有太多的文字支持,然而可以肯定的是,他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話劇、音樂、油畫,這些西方藝術的進入中國,他都是一個橋梁式的人物,然而從他把春子淑子放在上海這一點上來說,他又是個相當律己之人,如果說要拿他跟同是出家人的蘇曼殊有區別的話,我覺得他是一個認真之人。惟認真才能克己。而在不同的生命時期,他都能做到極致,這是極不容易的。

當然光是認真,是不足於解釋李叔同的出家的。對此豐子愷先生曾有過精彩的評述——

我認為他的出家是當然的。我以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人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在第一層,即把物質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孫,這樣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裏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於學問的研究,把全心寄托於文藝的創作和欣賞。這樣的人,在世間也很多,即所謂“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

我們一般的人在一樓和二樓之間抬頭看他,好比我們站在閣樓上,覺得他好像不高,但是我們要站到三樓上去,又談何容易,雖然現在教徒也甚多,但真有宗教精神的,我看還是不多。當然也不妨上去看看,大不了再下來就是了,正如登山,哪有上去不下來的呢?凡事總要進得去出得來才好,一些半生不熟之人,總喜歡說他在三樓他在三樓了。

由此我們也可以回答龍應台先生的疑惑,在二樓的那些人,經常到一樓來轉轉,那倒也是常事,何況餐廳廚房一般還都是在一樓的。

而李先生就是這麼一層一層地走到了第三層,而當年他在日本的生活,他的那種藝術的人生的,他曾經用四個字來概括過——放浪無賴。

但即使放浪無賴,他還是把藝術的種子帶了回來。

穿越時空,光陰似水。西湖少雪,杭州多情。

由此我想到文人們在杭州的生活狀態——要麼你變得跟杭州一樣,要麼你就離開杭州。不過即使離開了杭州,他們還是喜歡杭州的,否則也不好解釋為什麼在杭州有那麼多的名人墓。

而李先生的那種認真,後來讓一師的校長經亨頤也覺得可怕,因為他怕李老師的學生粉絲們紛紛模仿。當時的知識分子有談佛論道的愛好,正如我們今天喜談股事房事。幾年之後,當時的名人沈定一追求一女生,那女生周圍的人都好談佛,竟讓那女生也遁入了空門,這讓沈定一很是惱火。

穿越時空,光陰似水。西湖少雪,杭州多情。2010年10月的杭州虎跑,已是陽光高照,桂香瀉地。一出名叫《悲欣交集》的話劇在虎跑上演,不是選擇大劇院而是選擇虎跑這麼一個園林來演出,其中的含義是不言而喻的。

悲欣交集,這是李先生的絕筆,也是我們滾滾紅塵的真實寫照。83年過去了,130年過去了,我們是悲多還是欣多呢,我不知道,我隻願在長亭晚、古道邊上繼續書寫我的文字。

在民國初年的浙江一師,李叔同教音樂圖畫,薑丹書教圖畫手工,特別是手工,現在可能會劃入勞技一類的,但是在當時,卻是整個藝術教育門類中很重要的一個分支,而薑丹書本人又是學藝術的,他去教手工製作,這種開創性的意義尤其了不起。同時我們也看到,國人之輕視手工,輕視動手能力,也實在由來已久。但是我們別忘了薑老先生本人也是藝術大師,他本人並沒有輕視手工製作啊,他經常講的一句名言就是:“手如不受訓練,便是腳的‘哥哥’!”。

幸虧有了薑丹書

藝術家薑丹書

文壇往往有這樣一種現象,好像某些名字的一再提起,隻是為了起到一種旁征博引的襯托作用,比如我現在看一些已故老先生的回憶錄,像有補白大王之稱的鄭逸梅,跟他交往過的,或者他知道的名人墨客又有多少啊,光是南社和鴛鴦蝴蝶派的,一路數下去也有幾十個啊,但他的文體和風格呢,好像僅僅是補白而已,一般來說是點到為止了,不解渴但可以給你潤潤嗓子的。

這也意味著,我們對寫了那麼多字的鄭逸梅反而知之甚少,因為他在寫那一類補白文章時,是不把自己放進去的,好像人人都有逸事,唯獨他沒有。我想倒不是真的沒有,而是他不寫罷了——這就不夠有趣了。或者真的他不夠有趣,或者是一個社會和時代逼得他成為一個無趣的人,用一句大家熟知的話來說——就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其實每個人都是有趣的,尤其是文人墨客,一個人活了一生,如果連一點談資都沒有留下,那真的是味同嚼蠟一般。在閱讀民國時期浙江一師的相關文字時,我有幸讀到了薑丹書的文字,這是一個藝術家,一個藝術教育家的回憶文字。照一般的常規套路,藝術家往往訴諸畫筆,但是在浙江一師任教過的老師當中,今天看到的,好像誰也沒有薑丹書老先生(1885-1962)寫得多,他之所寫,多是日記類的文字,重在事情的來龍去脈,極少褒貶他人。所以我想說,幸虧有了薑丹書,他的回憶錄,包括他的自編年譜中,寫的就是他自己和同時代的人,有的隻是白描般的廖廖數筆,但因為他交往的都是一些名人雅士,所以薑老先生的第一手文字就顯得尤為珍貴了。

說薑丹書先要說李叔同,因為後者的名聲和影響自然更大,但他們當年卻是浙江一師的同事和摯友,李叔同比薑丹書大五歲。說他們是同事,這是低調的說法,而如果從藝術史的角度看,他們兩人一同事,那就是開創了中國藝術教育的先河,這已經是有了定論的說法。在民國初年的浙江一師,李叔同教音樂圖畫,薑丹書教圖畫手工,特別是手工,現在可能會劃入勞技一類的,但是在當時,卻是整個藝術教育門類中很重要的一個分支,而薑丹書本人又是學藝術的,他去教手工製作,這種開創性的意義尤其了不起。同時我們也看到,國人之輕視手工,輕視動手能力,也實在由來已久。但是我們別忘了薑老先生本人也是藝術大師,他本人並沒有輕視手工製作啊,他經常講的一句名言就是:“手如不受訓練,便是腳的‘哥哥’!”。我不知道現在的師範類藝術教育中,手工這一塊還占多少的比重,但是在經亨頤任校長時的浙江一師,包括把李叔同這樣的海歸大師請來教音樂和繪畫,那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浙江一師做了很多開創性的事情,薑丹書教手工便是一例。後來我也能明白,為什麼薑丹書那麼受歡迎,我想這跟他所教的科目還是有關係的,因為圖畫和手工,在當時的新式學校中屬於新科目,因此必然會缺老師,而那時好像還沒有像今天那種所謂的主科和副科之分,所以薑丹書受歡迎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薑丹書曾寫《餘之手工教育改革經過談》,其中羅列的手工有以下數種:紙細工、粘土細工、石膏細工、竹細工、木工、金工等,且一一細述之,實為難得。

和李叔同的關係

同事即是好友,這在浙江一師能找出不少。如經亨頤和夏丏尊,如劉大白和陳望道,如朱自清和葉聖陶,他們有的雖然也出現過不快,包括夏丏尊先生最後離開白馬湖畔去上海辦立達學院,但從其一生的關係來看,他和經先生也還是較為融洽的。鄭逸梅在說到薑丹書時也談到了:“他和李叔同一再同事,且敬李叔同,交誼在師友之間。”我們知道在以李叔同為核心的文人圈中,以及在他人的記述中,似乎薑丹書不是圈中之人。一般我們認為李叔同得意的學生是豐子愷和劉質平,他交往甚多的似乎是夏丏尊這些人,事實上呢,我們看薑丹書寫他的同輩子人,如李叔同、經亨頤和夏丏尊等人,文筆很是平緩而有節製的。照理說,同事數年,要寫起印象記一類的,寫一本書也不嫌少的,但是我們現在從《薑丹書藝術教育雜著》中的篇什來看,或者說從我一個讀者的角度來看,薑先生實在是過於寫得簡單,然而簡單卻又能說明問題的,往往是這樣的文字。在為《弘一大師永懷錄》所寫的“傳一”中,薑丹書寫到了他與李叔同的一段對話,涉及李先生為何出家的事由:

薑丹書:“何所為?”

李叔同:“無所為。”

薑丹書:“君固多情者,忍拋骨肉耶?”

李叔同:“譬患虎疫死,將如何?”

實際上類似的文字我們在豐子愷的文章中也看到過,即大家都想探討一個問題,李叔同為什麼會變成弘一法師的,大家得出的結論大概有三,第一不是看破紅塵;第二是李先生有更高的要求,要獻身於宗教;第三李先生的確是心夠狠的。受李先生影響甚大的豐子愷和夏丏尊都有過出家的念頭,也先後做了居士,但薑先生似乎沒有這樣的念頭,這也說明薑先生的定力是足夠強大的。如果我們從世俗生活的角度,從一個兒子或父親的角度來看待,那就會知道薑丹書的選擇是對的。

至於李叔同先生為薑丹書寫《薑母強太夫人墓誌銘》,以及這塊石碑於近年由薑先生之子薑書凱交給浙江美術館保管,更是成為美談。因為這是李叔同出家前的最後一幅書法作品,同時又被認作是出家後的第一幅作品,因為他的落款就是“大慈演音書”這五個字(李叔同為僧後釋名演音)。後來我在看相關研究人士的文字中,對這一段故事是這麼演義的——

那是1917年春,是年薑丹書之母患胃癌去世,薑丹書即請李叔同為其母書一墓誌銘。當時李叔同口頭上是答應了,但卻遲遲沒有動筆。也可能是因為當時還忙於俗務,或者說李叔同還不太願意寫墓誌銘一類的書法。但是等到要出家的前一天晚上,李叔同才想到要還這個人情了,於是他才寫好了這幅作品,這可見他是一個多麼守信用又懂人情的塵世中人啊,這好像也是他一慣的風格吧。因為有“大慈演音書”的落款,那麼這幅墓誌銘恰到好處地說明是李叔同在俗世的絕書,又是出家後的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