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曆史文獻中的浙江一師風潮(3)(3 / 3)

……最後一句話:這時候證明自治底精神,千萬不可暴行……

實在理性,實在感人!

前麵已經說到《杭州回憶》,這是經亨頤在1937年應《越風》雜誌之約而寫的重要文章,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談及他跟浙江一師的緣份。他講到了一師風潮的來龍去脈,其中有一點很重要,他認為正是那次風潮中軍警的態度,而導致一些急進分子後來跑到了上海,死於“四·一二”事變中,經校長認為“豈不是當時官廳壓迫的措置要負其責嗎?”

在這裏經校長有一句很重要的話,以前是有的人不敢引用的,他說——老實說他們(筆者注,主要是指四大金剛)抱著思想革命的誌願是有的,可是都不願做共產黨。自有家釀,不食沽酒,這是第一師範當時堂堂皇皇的態度……

實際上經先生說得既對,也不對。說不對是因為陳望道就是參加了共產黨,且是黨的發起人之一;說對呢,因為陳後來又退了黨。

這當然是經校長站在一個教育家的態度上來看待“政治”和“急進”的,或者是他站在國民黨的立場來看宣中華、汪壽華、葉天底這一些人的革命立場的。照經校長的理解,如果官方警方能對宣中華們好一些,他們後來便也不會急進地跑到上海幹革命,因此也就不會犧牲性命了。但實際上宣中華在國共合作時期,是兼有兩種身份的人,還一度成為國民黨浙江黨部的主要領導人之一,也是經亨頤的政治盟友,因為經先生就是國民黨的元老之一。在國民黨二大會議上,經先生和沈定一和蔣介石,都是作為浙江的代表而被內定為國民黨執委的。

自有家釀,不食沽酒。這是經亨頤在回憶杭州時的一句原話。他把他的浙一師當作了家釀,但這仍是開放的姿態的,因為浙一師的新潮,正是受當時的日本等文化教育的影響。自有家釀,不食沽酒,此話可作多種理解,一種理解就是我上麵說的如果浙一師很好,我們都自治得很好,宣中華他們用得著去上海嗎?還有一種意思是講他自己的,因為他在離開一師之後不久,在去北京一年之後他便去創辦了春暉中學,這是他去完成在浙一師未競之事業,而不是為了做個虛的官。正是因為他人格的力量,才使諸多名家後來都聚集到他的旗下,那也不過是一座鄉村中學,但是在有理想的人看來,教育始終是一種理想,而不是拿多少錢或有多少的升學率,雖然這也是理想之一種。

在後人的記述中,經亨頤是一個很耿直的人,簡直有點

“毒頭”(杭紹方言,即脾氣很倔的意思)的味道,意思是一根筋走到底的人。所以他後來為官之後還想做一件大事,他認為故宮是廢宮,一定要將之全部廢掉才可,什麼皇帝坐過的椅子,什麼國寶統統清除——這是他當年向國會奏的一本,隻是沒有通過而已。

如果通過了,那又會是什麼樣的後果呢?僅憑這一細節,我覺得我們今天對經亨頤的認識還是太少太膚淺了,或者說對革命的理解還是在變偏麵了。

包括經先生在春暉中學的辦學實踐,我們今天看到的似乎多是因為朱自清、夏先生等筆下的白馬湖,實際上經先生的辦學理想,跟學校的校董之間也有矛盾,而且這個矛盾後來發展到不可調和,連夏丏尊先生這樣的老臣都不得不離開春暉了。在這裏我們要注意的是,經先生不隻是一個校長和校董,他還是一個社會活動家,所以他對春暉的具體校務並不過問太多,不像在浙一師那樣的親自兼課,再因為長期主政校務再加上他的聲望,他性格中的獨斷專行便也會越來越厲害的。春暉雖有某種程度的自由,但民營的學校還有來自經濟的壓力。另一方麵他在省會杭州畢竟有諸多的方便,而在上虞的郊區,走一步畢竟不太方便了。他後來至少也放棄了部分專任製的做法,包括他自己在內的幾個骨幹教師都去寧波的浙江省立四中兼課,1923年他又一次被省教育廳任命為省立四中的校長,要

知道上虞春暉到寧波來回至少半天吧,包括夏先生在內的老師都去寧波兼過課,為了什麼呢,還是為了生計吧。

然而經先生在寧波,最終也是為當地的保守勢力所不容,兩年之後經先生又被省廳撤職,從此之後他可以說是告別了教育界,除了在1926年短時間代理過中山大學校長一職之外,他便成了一名職業政治家了,是浙江的國民革命的元老級人物。

從今天的角度看,經亨頤是一個激進的人。在他主持下的浙一師,那真是藏龍臥虎,有為藝術的為教育的,包括也有為政治的為社會的。前麵講到四大金剛夏丏尊、陳望道、劉大白和李次九,在經校長辭職之後他們也都離開了浙一師。而新任的浙一師校長薑琦來了之後,更是高舉前任校長與時俱進的大旗,特別是在學分製這一點上,就完全是在薑校長手裏給實施了起來,或許這也應證了另一句話——外來和尚好念經,因為薑校長從暨南大學教務長的位子上過來的,而陪同前來並作撫慰的的則是蔣夢麟。

在一個天不變道也不變的語境下,經亨頤的與時俱進就是一種革命精神;在一個什麼都在變的大時代裏,經校長正是順應了潮流,最好地詮釋了什麼叫與時俱進。但是他所指的革命不是去流血犧牲,甚至不是停課去遊行,經亨頤在《杭州回憶》中強調過他的一個觀點——師範生以教育為天職,逐漸使社會思想改造,都是畢業以後應當做的事。

五.日記和詩詞中的真性情

對經亨頤的敘寫,好在有兩本書可作參考,一本是1984年版的浙江古籍社的《經亨頤日記》,一本便是1993年版的《經亨頤教育論著選》(張彬編/人民教育出版社)

論著裏有觀念觀點,且能揚揚酒酒之展開。日記中有行蹤和交往,雖是流水賬,卻是難得的史料。

日記中的經亨頤,完全是個真性情,應酬交往、日常起居,大事瑣事,無一不記,由此也可看出民國時期一位名校校長的社會交際和人脈關係。在今天,如果一個銀行行長能有記日記的習慣的話,隻要記錄每天晚上在跟誰吃飯,N年之後估計就是一份珍貴的社會史。

看經校長日記,最為多的就是他的應酬交際,而且有意思的是那個時候還專門有一個叫“善交社”的。1918年12月2日,經校長如此記道——即晚,陳柏園、周萍洄等約敘虞園,發起善交社,以聯中外友誼。所下戥三再集議,推定鮑乃德、陳柏園為臨時書記,合外國人四,商界、學界、議會各四,共十六人為基本(社)員。此舉不特對外有所關係,即在杭各界聯絡,亦自此始。

經校長也記吃飯,應酬之多令人感慨。因為飯局實在太多,便有“素食會”之創議,但似乎執行得很一般,1919年3月5日便寫道——四時,至律師公會善交社雅敘。餘提議交際改善,宴會不可繁重,缶蔬齋之旨思由善交社發起。眾讚成,即推餘計劃實行。

有飯局,便有喝酒醉酒之紀錄,甚至也有招陪酒者的記錄,如1917年3月13日在上海,前一場聚會“八時宴畢“接下去便又是一場——即晚,周湘舲邀敘於精勤坊素娥樓,為介紹劉翰怡,渠因小恙不至,甚悵然。入席已九時半,王綬珊代餘催花(局箋上有催花二字),名浣青,住北民和總弄東第三家,年可十三四歲,瀾漫風葩,灌以一樽。散歸將夜半,時微雨。

1918年11月22日的日記中也有記載——即晚,蔡穀清、金潤泉宴汪叔明,席設飲馬井巷,喚土妓侍酒,餘初遇,亦不足駭。返寓已九時。

從日記看經亨頤,還真是工作生活兩不誤。工作就不用多說了,諸多的交往應酬好多就是為了辦學,為了籌得經費,這便要跟官紳商士等打交道,其中也有給官員送禮的記載,隻不過當時送的是書畫之雅禮。有一點令人印象深刻,即經先生關於省教育會的記載甚至不亞於一師。有的時候他幾乎每天都要去教育會一轉。因為我們都知道,經亨頤是兼任浙江教育會的會長的,杭州平海路的省教育會,從籌款到房子造起來開始,可以說有著經亨頤的諸多心血的。而且最為可貴的是,省教育會的獨立精神,不依附於官府,可以向官方募捐,但決不聽從官府的指令。經亨頤指出:“教育會非官廳之佐治機關,會長非隸屬於官廳之佐治員,故官廳不能以命令行政教育會,亦不能用命令行文教育會長。”(經亨頤教育論著選/張彬編/人民教育出版社)

前麵說到經亨頤是個真性情的人,其中講到親情的兩則,頗為感人。

一則是1918年6月4日遊蘇州時——“天氣涼。餘少帶衣服,覺受寒,四肢酸軟……餘早睡,夢見亡母。遊子有恙,慈魂不離,可感也夫!”

一則是記嫁女,時為1918年11月19日——“今日為次女於歸之吉……十時開麵,午席三,晚席九,親迎而去,禮儀無缺。餘亦歡歡喜喜。惟參家廟時,侍婦例談以“小姐擾得十餘年,告辭了”一語,對我拜別,不禁黯然。”

相比於訓辭、工作和行程,經先生對親情家事的記載是簡之又簡的。如1918年12月14日——“夜半夢聞呱呱醒,悉十二小姐已落地,即起,知穩婆已至,均無恙。”如1919年2月17日——“十女阿珍今日夭,已護養不善,深自痛疚。”

得女和失女均隻是廖廖數筆。

日記中對遊玩的記錄可謂詳也,不僅是赴日本和山西考察這樣的出遠門,即使在杭州,經先生也時不時地會抽空和朋友同事去西湖一遊,印象中去得最多的當數孤山,尤是雪中的孤山——

1917年1月31日——三時,與薑敬廬(即薑丹書)約在西園會晤,買舟至孤山訪梅,尚未見天地心,而遊客已不少。

1917年2月6日——晴。今日省垣中等各校長,新年雅集於西泠印社。須各帶交換品一件……宴畢,即由印社小徑至孤山,有葉反聲在林社宴客,熟人頗多,又飲數觥。未幾,即與葉君等同歸舟,領略吳儀臣暨何某合奏琵琶,頗佳。由西泠印橋繞平湖秋月,天色湖光,暗淡欲雪。四時返寓,微放雨點。

1918年3月17日——順至孤山探梅,惜已凋落,惟猶有酸香耳。五時歸,即晚,薑敬廬、林同莊、離成九三處招宴。如此酬應,誠吾國虛耗精神與金錢之大弊也!

玩中有興致,玩中有自省,這便是經亨頤。關於孤山之記載,不下十次,這裏除了西泠印社的因素之外,可見經先生在西湖山水中是獨愛孤山的。當然關於自省的問題,即使在關於西湖山水中也有警語的,這一點倒是跟後來的魯迅、鬱達夫和徐誌摩相似。經先生在1918年7月3日的日記中寫道——吾浙人近來蕭率之氣,甚至消極而思入山者,頗有其人。西湖之勝,誤我浙人不少。中學畢業生之消磨、株守,雖有各原因,而少年老成、三思而行,實為根本之暮氣。人生有進無退,得寸則寸。時事之刺激,戒我妄猛則可;因而隱避,實自殺也。

這裏所寫的“蕭率之氣”和“消極而思入山者”是不是有所指向呢,比如說指向李叔同先生。1918年7月10日果然寫到這一點——

晴。九時赴校行終業式。反省此一學年間,校務無所起色。細察學生心理,尚無自律精神,宜稍加幹涉。示範訓諭之功,固不易見,以空洞人格之尊,轉為躐等放任之弊。漫倡佛說,流毒亦非無因。故特於訓辭表出李叔同入山之事,可敬而不可學,嗣後宜禁絕此風,以圖積極整頓。

這就是做校長的思維,跟夏丏尊、薑丹書、豐子愷筆下的李叔同出家有所不同。一句“可敬而不可學”表明了校長的觀點。

除應酬謝請客之外,庭球、拇戰、麻雀、手談等遊戲也有記載,僅1919年3月,庭球運動的記載就有4次,而且關於學校運動會及全市學生運動會也多見日記,可見經先生是非常注重體育運動且做出表率的。

當然經亨頤日記中最多的還人際交往。用今天的話來說,從中可以看出他的社會網絡關係。如果用空間網絡來考量,那幾年他活動的地方當然就是杭州(浙江一師和浙江教育會),然後偶爾去上海,偶爾回老家上虞。日記中還有他的兩次遠行,一次赴日,一次赴山西考察,兩次的遠行皆為一月左右的時間。

交往中包括跟蔡元培、胡適、蔣夢麟,也包括跟杜威、費佩德等洋人,當然更多的還是本省本市的教育界、工商界和政府官員等人士。其中對於五四運動在杭州的記錄,也是非常珍貴的第一手資料,這跟後人寫回憶錄,重新擺正觀點是完全不一樣的。1919年5月28日日記載——晴。自八時至下午三時,在校。省長、督軍有連署特別通告,措辭外和而內厲,因集全體學生,施臨時訓話:愛國與禍國不可分,適可而止,留以有待。

這就是經亨頤校長,像一隻老母雞護著一群小雞,護著他的浙江一師,包括後來護著他的春暉中學,護著他的寧波的浙江四中。但是很多時候,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教育救國和人格教育的理想總是得不到實現,特別是1927年後,政局迷離、世事紛繁,經亨頤便醉心於書畫,於1937年出版了自選的《頤淵詩集》。於右任先生在序中說——餘嚐謂頤淵先生矯然如岩不鬆柏,行者、過者皆仰其高,承其蔭,而吧為不可企及。此其人非僅以文章學問照耀一世而已已。顧先生默默無所馳騖,鉻自負其藝事曰:吾治印第一,畫第二,書與詩又其次也。餘誦先生詩,超逸衝淡,佳者上宗陶、孟,下亦出入倪雲林、吳野人之間。大音希聲……

江山要靠文人捧,同時文人也要相互捧,於老先生雖有溢美之辭,但以經先生之功力,其詩文是值得一品的。其詩多以梅菊竹蘭“四君子”為題,還有就是水仙、鬆樹、也像是題畫之詩。除此之外,以誦春暉為題的較多,也有誦杭州的詩,如1934年的《元旦過杭,登初陽台,遊黃龍洞》——

八年闊別舊錢塘,元吉登臨識野莊。(餘居杭時未聞有黃龍洞)

湖老感憂水欲涸,天寒願諒梅無香。

台征白日時猶早,洞曰黃龍夢不長。

惟覺兩堤幽意少,如飛車影去來忙。

又如《中秋遊杭·西湖月,滿覺隴桂,八堡潮》——

中秋何處度?特地到錢塘。

下榻西泠店,呼朋樓外觴。

扁舟迎舊客,潭印雜燈光。

聯想天宮樹,因遊石屋鄉。

隴而名滿覺,墓亦有遺香。

八堡潮尤大,三郎廟已荒。

卷來長浪白,潑及細泥黃。

歸去龍華道,悠悠月露涼。

詩集中以應酬題贈之作居多,表現了那個時候經先生的心境。畢竟經先生還是文人,詩書畫俱絕,所以步入老境(那個時代的標準)後,還有所消遣和寄托。一首《六十述懷》,是以詩述生平,當作此文的小結——

我生於丁醜,周甲老乃牛。嬉戲少而壯,曆曆憶從頭。

除夜依《花鏡》,紅幃嫁石榴。毆龍西陡亹,守蟹仲經溝。

“山水東南坼,乾坤日夜浮。”唐詩初假讀,小楹得親褒。

弱冠承先命,弟商我庠序。趨庭至樂事,金石盡付與。

學刻芸課餘,師嘲何處鼠。十八甲午役,感懷固吾圉。

孟冬初授室,歲闌痛失怙。從此度飄零,寄身黃歇浦。

大伯叟也聾,電政為創業。隨在侍筆談,交往皆時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