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曆史文獻中的浙江一師風潮(1)(3 / 3)

有一個細節,不知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信中兩次說到“事體”,即我們今天所說的“事情”。“事體”是口語,且是紹興一帶的口音,由此可以判斷,這是一位紹興籍的同學執筆的。

這樣的信即使在今天看起來也是很為得體的,而且極其敏感,至於文中提及的杭州的學生聯合會,前麵也提到過,在五四運動來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任何表示,他們也組織了學生的遊行,不過那主要是抵製日貨,跟引領新文化、新思潮是無關的,引領者乃《浙江新潮》也,同時還有省教育會主辦的《教育周報》,此報跟經亨頤先生以及沈仲九有關,從現在看到的諸多文獻資料來看,沈仲九是是辦刊高手,各路人馬都要請他的。

《浙江新潮》已經讓某些人如鯁在喉了,偏偏又刊出一篇施存統的《非孝》,這剛好是一個把柄。我們現在可以這麼說,如果沒有《非孝》,也許《浙江新潮》還可以平穩地發展,但是真所謂今天不出《非孝》,明天也一定會出;今天不出《非孝》,也一定會出“非仁”、“非慈”,因為施存統們已經接受《新青年》的思想,已經在考慮人生之鵠的大問題了,而非畢業之後去哪裏任教的問題,這從大的方麵當然也有悖於經校長及浙江一師的培養目標和目的,所以種豆不一定得豆的。不要說施存統俞秀鬆他們沒有等到畢業,就是即使如宣中華等畢業做了小學老師之後,仍然沒有安心於三尺講台——這都是經校長所沒有想到的。關於施存統和《非孝》,本書中已有專文述之,在此不再展開了。但很顯然的,《非孝》一文即是導火索,是《浙江新潮》停刊的導火索,更是一師風潮的導火索。

實際上更為重要的是,不是說杭州有這麼十幾個、二十幾個學生在結社辦雜誌,也不是說杭州有沈定一等人及四大金剛的支持,在《浙江新潮》的後麵,站著一批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大將和急先鋒,這是時代使然,風氣使然。

比如在得知雜誌被停刊之後,陳獨秀就在第七卷第二號《新青年》上寫了一篇題名為《〈浙江新潮〉—〈少年〉的隨感錄》。《少年》是由北京高等師範附屬中學少年學會出版的一種刊物。陳獨秀說:“非孝和攻擊杭州四個報——之江日報、全浙公報、浙江民報和杭州學生聯合會周刊——那兩篇文章,天真爛漫,十分可愛,斷斷不是鄉願派的紳士說得出來的。”他還說“我禱告這班可愛可敬的小兄弟,就是報社封了,也要從別的方麵發揚《少年》、《浙江新潮》的精神,永續和窮困及黑暗奮鬥,萬萬不可中途挫折。”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名人都跟陳獨秀一般,也有的用比較折中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意見,這也是屁股指揮腦袋的緣故。比如像蔡元培的態度,當時就遭到了戴季陶的詬病。

戴季陶在1920年2月29日的《星期評論》第39號上發表了《蔡先生的委曲求全的是非》一文,說的是蔡先生對白話文教材改革的態度,因為當時的浙江省齊耀珊省長把經亨頤的狀告到蔡先生那裏,讓他評評理,那種教材到底對不對,蔡先生隻好對齊省長說:“這種教材,選得不成係統。不過備學生底參考,也未始不可的。”然後蔡先生又對經校長寫信說:“這種文章,都從現在雜誌上選出來,是學生所見的,何以編入教本?”

於是各打五十大板,其意圖是委曲求全。

但是戴季陶說得很幹脆——這種委曲求全的態度,是不是以求真理為目的的學者所應該堅持的呢?這種沒力氣的態度,是不是文化運動的先驅者所應該持的呢?……所以我們大家要覺悟了!“委曲求全是一種頂不好的、頂不合理的、頂害事的東西,要作文化運動,我們先就要革除這委曲求全的惡習慣!

從戴文看,那是一個沒有偶像的時代。

不過也很可惜,《非孝》事件的主角,《非孝》一文今天已經看不見全貌了,我們後來看到因《非孝》而引發的滿天的煙火,但是卻不能一窺全文,這多少是個遺憾,而包括施存統在內的諸多當事者和參與者,也都以為此文是寫得幼稚的,但要表達的感情卻是真摯的,然而因為白紙黑字,再怎樣的聲辯都已經無濟於事了,所以我們便可以看到帽子和棍子就從杭州飛到北京去了,這也是有史料為證的。

先是浙江督軍盧永祥、省長齊耀珊打電報給大總統和國務院以及內務部和教育部,電稱——近來杭州發現一種周刊報紙,初名《雙十》,改名《浙江新潮》,通訊處為第一師範黃宗正。大致主張社會改造、家庭革命,以勞動為神聖,以忠孝為罪惡。其貽害秩序,破壞風俗,明目張膽,毫無忌憚……以後如續有類似書報,凡違背出版法者,均當隨時嚴重取締。

兩位省領導,本著負責以及推卸責任的做法,把根源拋了出來——惟查繆論流傳。本並未始於浙省,以全國推仰之北京大學,尚有《新潮》雜誌專肆鼓簧:此外如《新社會》、《解放與改造》、《少年中國》等以及上海《時事新報》,無不以改造新社會、推翻舊道德為標幟,掇拾外人過激言論,迎合少年浮動心理,將使一旦信從,終身迷惘……此電發於1919年的11月27日,當時的國務院則在12月2日(可見辦事之效率!)統電全國,不過電文中還是提到了“出版法”三字,這說明當時的政府還是在學法講法的,至少腦子裏還有這根筋——此種書報,宗旨背謬,是這人心世道之憂,浙省既有發端,各省徜無流衍,應即隨時嚴密查察。如果與出版法相違,立予禁止刷印郵寄,毋俾茲蔓,以遏亂萌。是為至要!

而我們再看浙江省議員黃尚傅等六十五位議員給大總統的電文,則屬於火上澆油了,此電發於12月7日,且公開點了經校長的名——

北京大總統、國務院、教育部公鑒:

浙江省教育會長兼第一師範校長經亨頤,提倡非孝、廢孔、公妻、共產主義;於校內發行《浙江新潮》、《校友會十日刊》等報,貽害青年,滅倫傷化,雖經省警廳禁不住止停刊,省長飭教育廳查辦,仍然秘發行,希圖煽惑。應請迅賜嚴令法辦,與民共棄,以杜邪說,而正人心。

注意到了吧,省議員竟然連出版法也不提了。此前省議員因為有議員加薪案而遭學生毆打,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的事情了。學生打人,包括打省議員,這當然也是有悖於文明修養的,但是省議員們的此種電文,可以看出當時的既得利益集團是如何痛恨經校長的浙江一師,這是一師風潮發生的更為深遠的原因。

關於省議員們的加薪案,這隻是一師風潮爆發前的一個小插曲,對此傅彬然的回憶錄寫得很清楚——1919年將要放暑假的時候,浙江省議員舉行常會,議員們自己提出增加議員薪給案,否決了創辦浙江大學案,引起了公民團毆打議員的事件。一師同學參加的不少,我也去了。群眾氣勢洶洶(原文如此),會場裏外什物桌椅多被打翻,議員挨打的可並不多,但是議員的“尊嚴”確受了應有的損傷。省議會的議員因此遷怒經子淵……自公民團毆打省議員後,杭州舊勢力對經子淵仇恨加深,加以暑假後一師進行各項教育改革,更引起教育界的嫉視;於是各中等學校間,成立了所謂校長團的組織,專門進行反對經子淵的活動。沈仲九對我們說過當時經氏有引退之意,經沈勸阻。知道這件事後,我和施存統曾致函北京的蔣夢麟、羅家倫等,請他們寫信給經子淵表示支持。

傅彬然的文字應該是寫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文中有這樣的說法,代表了那個時代的人的口徑——擔任“調人的蔣夢麟,新任校長薑琦(伯韓),就在當時也不能算進步人物,不久都走向反動陣營了。”

要知道當時省議會的議員們,就是我們的官員階層中的一個部分。省議員們的加薪案,表麵上看是他們議員自己的事情,實際上又跟經亨頤有關。本來這部分國家的錢,經先生他們是想在杭州辦大學的,因為當時浙江還沒有象樣的大學,所以他們提了辦大學的議案,然而在議員那裏,大學案反遭否決,議員們自己卻搞起了加薪案。筆者對當時的議會製度不甚了解,但從資料來看,當時議會開會已經設旁聽席了,也等於說有觀察團這種角色了。會議期間旁聽席上的學生義憤填膺,有的甚至動了手腳。而動手者中就有浙江一師的學生,這一點經校長也不避諱,他在1919年5月22日的日記中如此寫道——

……忽聞本校學生全體出校,已在議會有所舉動。即至商會,始悉因傍(旁)聽不平。工商各界均有多人,勢不可遏,幸張暄初出為調人,始散,而議員已被毆辱。餘即與工沒界各要人,至商會開會,籌善後方法,均擬積極應付。

經先生在第二天的日記中又寫道——本擬同謁省長,繼思可不必……學生聯合會之勇氣,擬導入軌道。餘意學生示威運動究為有限之效力,非達到市民與一般社會接(結)合不可……從這些日記的內容看,至少透露出兩個信息,一是五四之後的杭州並非鐵板一塊,當然後來遊行示威的內容多為抵製日貨等,但也有“毆辱”省議員等行為,這跟北京學生的火燒趙家樓有異曲同工之妙,北京的搞大是不是跟沒有調停人有關呢?第二個信息是經校長對此類學生運動還是保持著自己的看法,用後來流行的話來說,即學生運動還是要與工農大眾結合在一起才好。

如果經先生更為謹慎一些,身段再放低一些,真的去拜謁省長大人,當麵說明情況,後麵的日子會不會好過一些呢?但經先生好像又不是這樣的脾氣。

而反倒是蔣夢麟大為杭州學生的行動叫好,他在致胡適的信中有一段很生動的描述,蔣說——浙江省議會要錢不要臉,杭州學生(第一師範,第一中學)把那班無恥的議員痛打了一番。捉住一個議員,便向他要名片,如若要加費的人,就一麵拉住他的耳朵,一麵打他的麵皮,問道:“你要不要加費了?”……他口口聲聲道:“不要了”……

(《胡適來往書信選》)

這個特寫鏡頭中包含了一切喜劇要素,有對話,有動作,還有神態,廖廖數筆,議員之窘態躍然紙上栩栩如生。

回到浙江督軍盧永祥、省長齊耀珊這兩位浙江省領導提到的上海《時事新報》,該報後來有沒有遭禁不得而知,民國時期的上海,是個相當開放的地方,因為上海本來就是新開埠開出來的一個城市。而浙江杭州之風氣,後來我們從魯迅先生等文字中也是能略見一斑的,當時我們不解,為什麼浙江的管製會那麼嚴呢?

實際上包括《時事新報》在內的《申報》、《晨報》、《民國日報》、《新聞報》《公言報》以及紹興的《越鐸日報》後來都對“非孝”事件及一師風潮發表了大量的報道和評論,那麼又有誰能下一個禁令不準報道一師事件,或發一紙密電統一宣傳口徑,或一紙禁令查封這些報紙呢?像《時事新報》隻不過發了十二篇文章,而影響力更大的《申報》,據筆者統計就一師風潮的前前後後一共發了三十二篇文章,《民國日報》則更有四十幾篇之多,用今天的說法就是跟蹤報道了,全國的報刊發表關於一師風潮的報道和評論要近百篇——這可見民國的辦報自由,因為我們顯然找不到這樣一則電文,讓這些報紙不要報道“一師風潮”。

而看省行政長官和國務院之間的這兩則電文,我感興趣的是他們都提到了一個依據,即——出版法,即中華民國初年已有出版法,雖然還沒有找到這些具體的法律文本,但在今天看來畢竟是頗為欣慰和辛酸之事。欣慰者,總有法律依據也;辛酸者,今日仍無出版法也。

因《浙江新潮》而引起的風波,社會把矛頭都對準了經亨頤校長,誰讓他是當時浙江教育界的第一塊牌子呢,且提倡《非孝》的一師學生施存統,新潮社的骨幹分子也出在一師,所以教育廳便派官員來督查此事了,於是我們便能看到經先生的一篇《對教育廳查辦員的談話》,這等於是向上麵表一個態度的——《浙江新潮》雖不是本校的印刷物品,黃宗正卻是本校的學生,我做校長的不能不負責任。所以我曾經叫黃宗正來問過,據說《浙江新潮》是《雙十》改稱的,社員共有二十八人,本校卻有十四人。通訊處從前並不在本校,發起也並不是本校。“通訊”是一個幹事的意思,也不是主持,發起也並不是本校。我從山西回來,曾看見這張報紙,封麵寫著第一師範的字樣,也覺得有些不便。第一次專任職員會議的時候也提議到的。以為新潮、新潮,大概是研究研究新學說,況且不要學校負責,認為學生個人的通訊,所以不加幹涉了。後來看見有篇《非孝》的文章,各教員曾訓試過好幾次,現在已經覺悟,他們的社員也已經解散,不再出版了。

經校長的態度很明確,也多少有點避重就輕的意思,不過這也是大實話,一是愛學生,二是觀念很開放,可是省教育廳並不這樣認為,這是最為根本的區別。本來從《雙十》到《浙江新潮》,從一個學校到幾個學校的社團,剛剛要有點起色了,也剛要輪到施存統施展手腳了,第三期《浙江新潮》剛要印刊物卻被查封了,於是他們隻好轉移至上海。而這一邊經亨頤更是受到了壓力,說你得開除施存統啊!經先生是個“騰頭”脾氣,你要我開除,我偏不開除,而且理由很充分——你都把這樣的學生推向社會,這不就是學校的無能和失責嗎?經校長的原話是——斥退學生是教育的自殺!

教育其實是經常在搞自殺的,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也無論顯性還是隱性。

《非孝》是一個導火線,而且線頭已經裸露在外麵了,施存統的聰明之處,在於學校沒有開除他之前,他就先撒腿走人了,他可能覺得呆在浙一師已經沒有多少意思了,也不能再讓經先生為難了,於是他便和俞秀鬆、傅彬然等北上參加了工讀互助團,所以當一師風潮處在風口浪尖上的時候,他並沒有在現場,然而這一場風潮是因他而起,大約是不會錯的。

施存統前腳一走,經亨頤的位子也已經不穩了。施對於經,可能心中仍有一點點怨氣的,因為你也頂不住上麵的壓力啊;而經對於施,則多少也有點頗不以為然的,年輕人嘛衝動而已,文章寫得也沒有多少學理。要講起衝動,連蔡元培這樣的都造過炸彈,現在的學生寫點文章算得了什麼呢?事實上不少的過來人都是這麼看施存統的,都說他文章一般,是那種血氣方剛型的。這也是那個時代的特點吧。但這個時候的經校長,大約處於腹背受敵,他的頂頭上司已經覺得管不住他了,“社會賢達”覺得他欺人太甚了,而其他的牛鬼蛇神呢,則躲在暗處煽風點火,誰讓經校長樹大招風的呢?這一點後來作為調停人的蔣夢麟看得是很清楚的,他在寫給胡適的信中曾經這樣說——後到杭調查一師學潮真相,知這回的事情實在起於內部“牛鬼蛇神”的一般教員。齊照岩(作者注:齊照岩即齊耀珊)罵經子淵是是過激黨的話,也是起源於內部的。這回的留經,好像西南的護法,是一個假麵具,現在把西洋鏡拆穿了,隻有學生是真要留經,“牛鬼蛇神”隻要飯碗罷了。(《胡適來往書信選》)

牛鬼蛇神是哪些人,蔣先生沒有點名,因為很顯然,除了四大金剛等一些跟經校長走得很近的人,一個學校裏,包括教育界,就算是沒有利益衝突,那麼人之常情的嫉妒心,也會對經校長不利的,所以非孝事件之後的留經運動,這才是風潮的最根本,而蔣先生對此看得很清楚,隻有學生是真要留經,這也就是學生運動可愛的一麵,哪怕是被人利用,他們的振臂高呼他們的慷慨激昂也還是真的吧,當然,教師要飯碗也是天經地義的,為飯碗而戰鬥也無可非議。

所以比較準確地說,一師風潮正式開始的日子,應該從1920年2月9日算起,這就是省教育廳長夏敬觀給經先生寫第一封寫的日子,一直到兩個月之後,蔣夢麟把薑琦帶到浙江一師任新校長,風潮才算基本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