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有些閱曆,咂巴咂巴兩下嘴,說:“在山裏頭過日子可不容易,我瞧你相……你故友定是吃了不少苦,無依無靠也沒個說話的人,若不是識字能給小崽子們授個課業,沒法種田砍柴擱著是要餓死的!過日子講究的還是實在,你瞧我家那崽子仰慕他那什麼……哦,對了,回來給我說的新詞來著,仰慕他那什麼‘風骨’,在山裏‘風骨’能派什麼作用?便是個仙人托世也得吃飯不是?”
見笑笑的表情有些僵,他於心不忍,敲了敲煙杆苦口婆心地勸:“眼下是個多雨的節令了,他行動不利索出門危險得很,照我說你還是在這裏多呆些時日,得有人照顧不是……”
話還沒說完,就見笑笑蒼白著一張臉起身,連個客氣道別都顧不上,就跌跌撞撞朝瀾橋跑了過去,老漢在後頭滿意地點頭,心頭還想著自己今兒做了件破鏡重圓的好事。
一口氣跑了四裏路,果真見一座破敗的木橋橫在水上,青苔攀附了橋麵有些濕滑,過橋是蜿蜒小路靜臥花間,再往前,兩間農家小屋平平淡淡地映入眼簾。
笑笑喘了會兒氣,胸口劇烈起伏還沒平息下來,她倉促地整理好自己汗濕淩亂的頭發,小心翼翼地走近前。屋門口收拾得很幹淨,細竹籬笆,丈寬菜田,田裏小青菜綠油水亮,有一個人正彎腰給菜澆水,並沒有老漢說得那樣淒風苦雨。
那人穿一身尋常的淺色襴衫,衣角洗得有些發白,挽著袖口,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手臂,手裏持一柄竹壺,耐心舀著水一棵順一顆地朝菜上澆。
笑笑腳下頓時生了根,再難往前一步。這番類似的景象,她想象了無數次,卻無論如何都不如今天這般真實,真實到有伸手碰碎的恐懼,原以為自己會激動地哭,原擔心不知該說些什麼,結果都沒有,她的眼光停駐在此一刻,腦中連一個多餘念頭都沒有。
他察覺到了來人,慢悠悠轉過身來,帶幾分靜默看向她處。他眸中承了琉璃明色,目光卻疏離渙散,聲音低緩地問:“來的是誰?”
他……他看不見她。
笑笑張了張嘴,灼熱的嗓子裏一時沒能夠發出任何聲音,日頭耀目,她杵在那兒就像是被人刻成了石版畫,全然不知該做出什麼反應。
他好看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隔了許久,像是想到什麼,半疑惑半訝然道:“你……”
笑泯生死,兩相守望,鬥轉三秋的歲月悄然過去,然她何其有幸,良人依舊。
所有的酸甜與苦楚在此一瞬遁於無形,她一抽鼻子,三步並兩步衝上前去,撞進他懷裏,輕聲說:“是我,韶華。”
竹壺落地,清水濕了鞋麵,浸出幾世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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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春夢覺來心自警,往事般般應。
浮生本寂寥,一悲一歎,一嗔一笑,回首淡雲煙。
天氣轉涼的時候,笑笑披著衣裳從房裏走出來,手上提了一張薄紙,朝屋頂上仰八叉躺著的人打著哈欠道:“鱗托的醫術果然是好,隻可惜小氣了些,又給咱們來信討診金了。”
屋頂上的人懶洋洋地,“哦,可是尚泱說了讓咱們千萬別給,否則斷了書信往來又尋不到他人了。”
“話雖如此……”笑笑一個鷂子翻身也爬上房頂,俯身湊到他麵前,看著那雙琉璃似的眼睛認真地說:“可他給了你一雙好眼睛,咱們總不能放任他在外餓死吧?”
琉璃眼眸眨了眨,理所當然道:“他診金收得太貴,連個人情麵子都不給,餓死活該。”
“你怎麼也摳門了許多?”
“我得給咱們的娃娃攢嫁妝錢……”
“呸,你怎麼知道是個女孩兒?”
“女孩兒好,先來個女孩兒,再生個猴崽子,大的管小的,剛剛好。”他伸手將她隨意地撈進懷裏,指給她看夜幕裏的星子,“喏,本少爺夜觀星象卜出來的。”
他說得煞有其事,眼底投了淡淡笑意,她卻覺得他的眼睛比星子更亮更好,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那濃密的睫毛,“韶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一直找不到你,可怎麼辦?”
他被弄得有些癢,抓住她不安分的手,說:“我找你許多次都能找到,想來你不會那麼不濟……否則,就太不公平了。”當初他的眼睛壞了,受的重傷治了很久才好,他沒有辦法離開那個地方,或者說他也沒想過要離開那裏,因為總覺得她會來。
隻是他不知道會花那麼久,好在,仍有足夠長的時間。說到這個,有個問題他得問問清楚,“為什麼最後還是選擇了我呢?”
笑笑抬起下巴,狡黠地笑著:“對啊,為什麼呢?我也瞎了吧……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這人多麼討人嫌啊,什麼都不懂的富家少爺,成天像尾巴一樣跟在後麵甩都甩不掉……好吧,現在想想,這就是你的溫柔大度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