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多雨,草長鶯飛。五裏外,逐馬坡,留客亭。
亭中一個挺拔俊秀的背影,勁裝束發,麵朝來路抱劍候著,薄雨蒙蒙中辨得出是位意氣風發的青年郎。他在亭中等了許久,耐心倒是好得很,一雙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來客的方向,直到小雨初歇,路的那頭出現了一個淺色人影,他倏地彈起,顧不上路滑泥濘就衝了上去。
來人慢悠悠收起十二骨傘,傘麵下露出一張白皙明麗的臉來,暖聲喚他:“無欺。”
無欺眼眶一熱,千頭萬緒還沒想好怎麼開口,倒是對方先“噗嗤”笑了出來,“好歹也是為人稱道的‘大俠’,都這麼大個人了,見我就哭喪著臉像什麼樣子。”
“藍姐……”
“你還是跟他們一樣叫我笑笑吧,我聽著自在些。”她輕輕甩開傘上水珠,上下打量著他:當初被君承歡擄走時還是個小鬼頭,如今卻已經高出她一個頭了,便有些感慨,說道:“當年一別,想不到現在才見,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無欺重振精神,眉宇間已經有了一股沉穩正氣,“我很好、很好……我聽說你去了塞外,想必發生過許多事,我擔心你會出事,幸好如今見你安然無恙。”他從懷中掏出一塊麻布遞給她,直奔主題:“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個人,直到得了確切消息,才敢來見你。”
笑笑唇角彎了彎,然而手有些顫抖,接過來低頭看上麵倉促記下的字跡,看了好久,毫無征兆地一滴淚水就落在了上麵,“璞山瀾橋……怎麼就挑了那種雞不生蛋的地方……”
無欺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呆了片刻渾身上下地找手帕卻沒有,見她已經收起了麻布,無奈似得,說:“這些年我找了許許多多地方,快將五湖四海都走遍了,才發現世間何其大,愛恨嗔癡終不過洪荒一粟。今日你若沒有來,我無非還在路上繼續走下去,可如今……見到他時該說些什麼,我想不出來。”
無欺忍不住撓了撓頭,這個動作使得頗有俠名的他看起來有點孩子氣,結結巴巴道:“要不,見著他以後,我替你上去打招呼?”
笑笑好笑地看著他,搖了搖頭,“瀾橋我自己去,也不知他還認不認得我。”
“這不成,那裏偏僻得很,路上興許會有危險,我陪你同去比較安心。”
“傻小子,我什麼風浪沒見過,還要你來擔心?”笑笑麵露幾分肅色,“比起我來,你還有許多未盡之事,我方才說了,走經四海看遍滄桑,才曉得世上有那樣多的不平和苦難,你既選擇了幫助弱者,就該明白誰才是真正需要你的人。”
無欺胸口一滯,點頭道:“我明白,我都明白。”洛神川上自己曾指天立誓,要做真正的俠義之士,立於天地間,當初少年心性立下了大誌,然俠道迢迢,談何用意。
但他眼中不滅的光彩,已另笑笑十分滿意了,她重新撐開紙傘,隻此一刻小聚就要匆忙上路,轉身一手點了點胸口位置:“小鬼,你的初心可還記得嗎?”
無欺筆直立在原地,靜靜地目送她離開,“嗯,一直都在。”
“那就好。”
寒煙散去,水墨傘麵朦朧入畫,撐得不再是無根之水,卻是雨後三丈霞光。
往後推一個半月,正是豔陽高照的大好天,璞山之下鸕鶿高低亂鳴,不遠的水岸邊白鴨被人驚起,養鴨老漢抬起笠沿就瞧見一個女人摸路尋來,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到近前,衝他喊道:“請問老人家,這裏距瀾橋還有多遠?”
老漢上下打量她,心想這女娃娃長得頗秀氣,衣裳講究說話也講究,瞅著可不像偷鴨賊,一聽是找瀾橋的,便衝前頭山坳遙遙一指,“沿著這條水,走個三四裏擱著就是。”
尋路的自然是笑笑,聞言抹著熱得微紅的臉,有些忐忑道:“這裏應該就一頂瀾橋吧?”
“那還能有幾個瀾橋?就這一頂那還是我爺爺的爺爺輩兒修的,梧桐木搭的拱,被水泡得久了敗壞得很,你一個姑娘家去那裏做什麼。”
笑笑稍微歇了會兒腳,這才顧上喝一口水,整個人倚在樹樁上顯得有些疲憊,連日的風雨兼程令她清減了許多,精神卻還不錯。她望著瀾橋方向,淡聲道:“我聽說那裏住著一位教書先生……”
“哪來的什麼教書先生?”老叟驅著鴨子,拍了拍膝上的黃泥,想了一陣恍然大悟:“哦,你說的是時常去村口私塾裏幫忙授課的那個秀才吧?”見她怔怔,便有些奇怪,“那秀才來咱們這有些年頭了,生的倒真是副好相貌,依老朽眼光他可不像什麼尋常人家的出身,隻是這麼多年了也沒見什麼家裏人來尋他,姑娘你找他做什麼?”
笑笑放下手來,慢慢地笑:“我是他的……故友,尋了好久才得知他在這裏。”
老漢摸出一杆旱煙點了,抬眼瞅她神色,覺得眼下這笑有些淒惶,心裏想這大概是好人家的倆年輕人鬧了個離家出走橋段,又想,那清白秀才看著細皮嫩肉倒是個倔脾氣,能在咱們窮山溝溝裏蹲這麼些年也是不容易,再想,小娘子如此好樣貌,倆人放著什麼事是不能解決的非要鬧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