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來石台沉睡的軀殼?哪來地底不甘的幽魂?被封三年的是她,化身“炎景”的也是她,從地宮出去的人還是她!
“世間唯我一個賀樓藍,真真切切,從來都在你眼前。”
很是平靜的一句話,卻銳氣直指,字字誅心。
青和的臉素如紙,攥緊的拳漸漸鬆開,垂在身側宛如兩節老去已久的枯枝。魚雛在兩人中間左顧右看,舔唇幹笑一聲:“胡說……大人,她在胡說,凡人怎麼可能在地宮裏不吃不喝活過三年?”
難道僅憑片麵之詞,就可以推翻一個維持了多年的信仰嗎?大人並沒有錯,他以“炎景”為信仰,而她魚雛呢,豈不也是以大人的信仰為信仰嗎?是大人將她從埋屍渠裏撈起來救了一命,她相信著:像神靈一樣高高在上,受天下畏懼敬仰的窺天之人——他的所言所行一定不會有過錯!
“我明白了……她是假的,她是鬼!她隻是個被‘炎景’附了身的鬼,根本就不是你要找的人……大人,你說話呀?”
魚雛上前輕輕抓著青和的胳膊,乞憐般晃著,“大人你信阿雛,咱們還沒有好好找過這裏所有的密室,您的妹妹她,她一定是被這個鬼怪藏起來了……快將這鬼怪殺了,殺了她,一切謊言都能揭開了。”
青和卻是動也不動,任憑她受傷小貓一般苦苦哀求,目光鎖在笑笑臉上,像是看清晰她千年之久,又像從未認識她,他已經陷在自己混沌的思緒中難以脫身了。
在場諸人難得都沒吭聲,紅蓮業火燃得更高更旺,四周的震動如犀群過境,隨著沙土梭梭滑下,成百上千的怪異骨雕在陳封多年後露出麵貌,姿態似佛陀又似修羅,似乎是活了。
魚雛恍然未覺,僵持片刻後失望的哭出來:“大人,你怎麼不動手……你真的相信她了嗎,你為什麼不動手?”
“你對阿雛說過的,或生或死皆是虛妄,死得其所好過活著受苦,你也說過隻有姐姐她不同,她被壞東西給害了,即便她的肉身早已死了,唯獨靈魂一定是活在這地宮某處,阿雛同她這麼相像,一定可以幫你找到她的……你說的話阿雛我全部都記得,可如今、如今對著這麼一個虛假的軀殼,你還在猶豫什麼!”
她將青和當做神靈一般信奉著,為此投其所好,打探、觀察、模仿,寸寸重塑自己,隻為了與這個人無比的相像,對,隻要像到一定程度,多獲一眼垂青、多得一句讚賞,於她便是滿足的——總有一天,也許在他眼裏,自己與這人是毫無差別的。
觀星台那麼冷,讓她魚雛來陪著大人也未嚐不可啊。
在此之前,她明明做得很好,直到這個所謂的本尊出現……
“都怪她的出現,大人你再也容不下阿雛了對不對?”
“命快沒了,還嘰歪個不停。”薛翔翎眼疾手快,拉過魚雛躲開一掊落土,不料她抄手就抓,生生在薛翔翎手背上拉出幾道血痕,凶道:“別碰我!”
“你這小妮子,好心救你怎麼亂咬人!”
“哈哈哈哈……”她赤紅著眼根本不顧其他人,對青和淒笑道:“你背天棄地的為她,她到底有什麼好,離了‘炎景’就什麼也不是!你不殺她……你不殺她,該不會是因為愛她吧?哈哈哈,好笑!真好笑啊,你這個瘋子,你們是血脈相連的親兄妹啊……”魚雛披頭散發的樣子甚是慘然,刺耳厲言已然震了所有人。
青和僵住了,笑笑茫然凝他,就連韶華、李鄴他們都緘默皺眉:魚雛的確口不擇言,但亦是靠得最近、看得最清的一個——
青和的孤高,青和的倨狂,並不是毫無緣由的。他濫殺無辜,殺害使臣,隻因此人得罪了她,殺了楊疾雲和白衣使女,隻因他們是引路石;他可以隻手遮天、正邪不分,可以將矛頭直指端王府,引兵火燒臨雲宮,甚至可以與虎謀皮同卑都多這樣的人合作……他的心中沒有“大義”,也沒有“自我”,從始至終,他隻是想做完成一件事而已。
從一個正氣俊逸的少年郎,變成了今日拖著一身羸弱根骨,站上不勝孤寒的高台之人。這條路他究竟走了多久多遠,誰也不會知道。
他拯救她了嗎?並沒有。他加害她了嗎?好像……也沒有。
也許隻是不斷執拗於心底之念的過程中,瘋了而已——
從他決心毀滅“炎景”的那一刻就瘋了。一手擁護著自己最重要的人,一手摧毀著作為“炎景”而生的她,深愛著的同時又比誰都憎恨著,就這樣發了瘋。
魚雛絕望地跌坐下來,“大人,為什麼你不能將我當做她呢?即便隻是一點點的感情,是兄妹之情也好、傾心之念也好,為什麼就是不能給我?我明明跟她那麼相像啊……”
為了一個人去充當別人的影子,然這影子太薄太黯,終究都沒能投進那人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