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北。
近郊臨湖的一戶老宅,院中植了許多櫻桃樹,枝頭探出圍牆投下綠蔭斑駁。
“呼……蠶老一時,櫻熟一晌,怎麼從來就吃不上呢。”陸隨站在牆角自言自語。這戶宅子不大,外觀看起來跟任何私人宅邸沒有兩樣,奇怪的是門口卻豎著一塊石牌坊,牌坊上空無一字,顯得唐突又不合禮製。
陸隨望著枝頭出了一會兒神,信手闊步走上台階,敲了敲門,揚聲道:“有人嗎?”
大門“吱呀”開了條縫,一個童子的腦袋探了出來,問:“來的可是陸大人?”見陸隨點頭,童子言笑晏晏,旋即將門大開又道:“陸大人請進,先生說陸大人今日會上門來果然沒錯,先生在裏頭品香呢,大人請隨我來。”
陸隨跟著這名童子走進內院,剛過月洞門就撲鼻一陣金桂香,明明不是桂花開的季節,這濃鬱的芳香卻像是長了腳忙不迭地往人身上纏。
陸隨嘖嘖兩聲,從童子手中順了一把蒲扇來,對院裏的人嚷道:“你忙著搗鼓情報還不夠,什麼時候學起香山的‘攜香主人’來了,將這裏熏得一隻蚊子都沒有?”
他說的正是這裏的屋主“千機子”,若不是趕上他來別居避暑,要見此人還真不容易。
“千機子”盤腿坐在香案邊,聞言也不起身迎接,隻顧卷起袖子在青花蓮盤中淨了手,有條不紊地又添了一味香。他眉眼含笑,膚白如瓷,頗有飄逸出塵的氣度,世人皆以為名滿江湖的龍門“千機子”該是個耄耋老頭,想不到卻是這樣一個相貌溫雅的青年。
雙方都覺得沒有寒暄的必要,“千機子”衝陸隨招了招手示意他隨便坐,陸隨果真不客氣,支腿一屁股坐在對麵,撚起香案上的茶葉就給自己泡了一杯好茶。
“千機子”有些哭笑不得,“這茶葉是作調香用的,一兩千金,陸大人吃著味道如何?”見陸隨嗆了一口,又說:“府上讓我找的人,我已經有眉目了。”
陸隨“哦”了聲,低頭看他推過來一支墨黑色卷筒,兩頭都有特殊刻印的金漆蠟封,出自龍門情報筒作不得假。這支卷筒裏有公叔薦的消息,也許還有其他人的消息,他卻並不急著知道,而是將卷筒揣進懷裏,嚼著茶葉有些怔怔。
“千機子”看了他一眼,說:“你應該知道,龍門隻負責提供線索,不能保證他人生死,更不能審度人心。那位大人怎麼說都是你的同僚,若有朝一日兩相背道,也要早做提防才好。”他本不過問他人之事,說這話完全是出於情誼。
陸隨被說中心事,不耐煩地亂拍著蒲扇道:“公叔那小子絕不會背叛端王府。”
“千機子”垂斂眉眼,也就不再勸慰,“是我失言。那端王殿下近來可好?”
“他……他大概是挺好吧。”陸隨將身子慢慢後仰,腳擱上石桌倚了個舒展的姿勢,手中蒲扇慢慢搖了搖,心緒卻頗沉重,思索良久覺得難以開口。
他說:“我有些畏懼殿下他。”
線香青煙揚高了幾許,若斷若續纏得像蠶繭抽絲,漸漸說不上來是什麼味道了。
端王看起來確實很好,出入朝堂如魚得水,日常公務亦是左右逢源,一切隻是回到該有的原位上去罷了。有時候連陸隨自己也覺得恍惚,好像之前跟江湖中人混跡一處,經曆的幾番生死都不過是場荒誕夢境。
不用打打殺殺,免去四處奔波,日子過得該算平靜,然而越平靜,也越發令人不安——朝堂之上正掀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暗潮,先有朝廷接到密報蔡氏宗親或有異心,光王被指與此事有牽連,加上年前城中官兵械鬥終引得群臣彈劾,箭頭也無不指向光王一派,時至今日,光王避嫌之餘可謂捉襟見肘。其後太醫院宣天子聖體違和,早朝連停多日,朝上各派聞風而起,少不得借著招賢納士的由頭拉攏宦家子弟,卻在這時傳出東宮醜聞,宮闈紛爭愈演愈烈,太子生母更被指後宮幹政,一時之間,太子地位岌岌可危。
本以為事情該告一段落,想不到當今聖上大病初愈便頒詔令,宣陳王與梁王先後任督查職遣戎、庶兩地,遠離京中失卻了各自坐大的機會,眼觀現下,不過就剩端王、策王與齊王勢力分庭抗禮,群臣站隊分明暗中較勁已趨白熱化,三方主帥卻反而安靜了下來,頗似暴風雨前的寧靜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