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北京較知名的古橋還有北海橋,頤和園的玉帶橋和十七孔橋,中南海蜈蚣橋……另有禦河橋、江米橋、宣武橋、甘石橋、馬市橋等等,因城區改建,都已埋入地下,有的橋洞已改作下水道,有的雖夷為公路,兩側卻殘存著原有的拱券或石欄。至於繁華的天橋、虎坊橋,皆以橋名,卻找不見橋的蹤影,原因也在於此。查閱史料便會發現,以橋為地名之處,基本上確實有過橋的存在,隻不過名存實亡罷了。而今,我們也隻能按圖索驥了。

流行歌手蔡國慶,唱紅過一首《北京的橋》,所謂現代派的橋,主要指交通要道上的立體交叉橋了,昔日北京的九大城門樓,除前門與德勝門外,都拆毀了,如今改由立交橋取而代之:西直門橋、東直門橋、安定門橋、阜成門橋、複興門橋、朝陽門橋、建國門橋……立交橋也了北京的新城門。環城道路,已像年輪一樣擴充至三環、四環,沿途的立交橋,都有著響亮的名字(如燕莎橋、長虹橋),快讓人數不清了,就像盧溝橋上的獅子一樣。北京的橋啊,有著最古典的意境,也有著最現代的風景。立交橋是橋梁中的新生代,橋下行駛的不是舟揖,也沒有河水,而是車水馬龍。我用卞之琳的名詩作為結尾吧:“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戶,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水係

北京是遼、金、元、明、清五朝古都,這五個朝代裏又有四個是由北方遊牧民族掌權的,所以許多古老的地名都起得粗獷而大氣,即使當初的那些命名者已經不在了,可他們的性格依然通過永恒的景物獲得延續:一座山、一條河、一架橋抑或一塊人類的聚居地……譬如北京的湖泊,動不動就以海相稱,仿佛大得沒邊了。這在中國的其他古都,是少見的現象。杭州的西子湖夠大夠美夠富貴了吧(被比喻為西施的化身),還是老老實實地叫作西湖。揚州也有座西湖,為了區別,隻敢加了個“瘦”字:瘦西湖,顯得更文弱更謙遜了。南方的湖泊,怎麼從名字上看,也跟林黛玉似的,弱不禁風?

老北京的皇城兩邊,各有三海。內三海指南海、中海、北海。外三海指前海、後海、西海,又合稱為什刹海。至於郊外的海就更多了。永定門外的南海子(包括頭海子、二海子、三海子、小海子等多處),是元、明、清三代著名的皇家苑囿,即南苑。元大都西北角的積水潭,當時叫做海子或西海子,《元史·河渠老》稱其“聚西北諸泉之水流入都城而彙於此,汪洋若海,都人因名焉”。還有柳林海子呀什麼的。甚至大名鼎鼎的海澱,原始的詞義應為“像海一樣的湖泊”,根據明萬曆年間蔣一葵《長安客話》的說法:“水所聚曰澱。高梁橋西北十裏,平地有泉,彪灑四出,汨草木之間,瀦為小溪,凡數十處。北為北海澱,南為南海澱。”

“海子”之名最早產生在唐朝。金元時期,北方遊牧民族逐草而行、傍水而居;視水源為生命,跋涉很遠的路才能遇見,人畜皆喜,”凡水之積者輒目為海”(見《詠歸錄》),也就有了把湖泊稱為海的語言習慣。在蒙古語裏,一向稱湖為海子,恐怕從成吉思汗開始就這麼叫了。他的子孫占領北京之後,自然也習慣這樣命名,在湖畔歇歇腳,鬆開盔甲,並且飲馬,是這些來自草原的騎士的最大夢想。

這些從未見過海的內陸牧民,在沙漠或枯草季的荒野馳騁久了,靈魂有著先天性的渴意,見到了波光瀲灩的湖泊自然無比滿足,以為尋找到了海的替身。要知道,真正的海對於他們來說,是祖祖輩輩流傳的神話,是僅僅靠馬鞭無法抵達的幻境,但同時又是一種致命的誘惑。難道他們犯了一個錯誤:以為這異域的湖泊就是海了?不,不是這樣的。把湖泊稱為海子,不過是止渴的一種方式而已。蒙古人藉此而獲得征服更大的水域的野心與勇氣:相信海洋也能像劃歸版圖的這些湖泊一樣成為自己的囊中之物。恐怕正因為這種天性中的豪放(連給湖泊命名都如此誇張),成吉思汗及其後裔才締造了空前絕後的一個橫跨歐亞的大帝國。而元朝,才做了別的朝代沒敢做甚至沒敢想的事情:先後於1274年和1281年,兩次跨海東征日本。尤其第二次,分別從朝鮮和舟山群島出發,總兵力達十四萬人,船隻共4400艘,被稱為“迄至近代世界史登場以前最龐大的渡海部隊”。黃仁宇說:“在現代社會出現之前,很難能有一個陸上強國也可以同時成為一個海上霸王。”這兩次跨海作戰都以失敗而告終,更像是理想主義的行軍:草原的騎士渴望成為大海的水手,並且不計代價地這麼幹了。這種豪賭(並且連續賭了兩次),是別的民族無法想像也無力承擔的。雖敗猶榮的蒙古人啊,曾經是海上的堂吉訶德,把大海當作敵對的巨人了。

這兩次渡海東征的最高指揮者,是元世祖忽必烈。他占據北京,摒棄了金亡後的中都城,另起爐灶,於1266年開始營造以北海瓊華島為中心的新大都,曆時十九年竣工。北海、中南海乃至什刹海,頓時都成為這位雄視天下的霸主私人的金魚池。元大都就是今天北京城的前身,在《馬可·波羅遊記》裏稱作“汗八裏”(汗王之城的意思):“大汗平時住在都城,在每年三月離開此地,向東北方前進,一直瞳到距海僅兩日路程的地方……當大汗向海濱前進時,會有許多富於趣味的事件伴著狩獵活動而出現,這真可以說是世界上其他任何遊戲所無法比擬的。”從這段敘述裏,能管窺出忽必烈對大海的向往與好奇,不知他一生中是否親眼目睹過真正的海?對於他來說,恐怕隻有征服才是最刺激的遊戲,他一直很認真地玩著。他在北海的湖心瓊華島(又稱萬歲山)指點江山,揮霍一生,不僅命令麾下乘勝攻取了南宋小朝廷苟且偷生的杭州西湖,而且孕育了更為膨脹的欲望:向真正的大海進發,向日出的地方進發,搶渡日本列島,這是天之驕子對海之驕子的挑戰。北海的波光與濤聲喲,曾經為他心遊萬仞的豪情伴奏。北海中的瓊華島,是根據“蓬萊仙島”的傳說設計的,忽必烈最喜歡住在山頂的廣寒殿,這是他的月宮。一位住在月亮上的帝王,連夢想都是那麼縹緲,清高乃至浪漫。

明成祖朱棣建都北京,基本上沿襲了元故都的規模與格局。把中南海、北海包括在皇城之內,愛稱為太液池(“太液秋風”是燕京八景之一)。又把皇城之外的什刹海尊稱為玄武池,因為什刹海彼岸有一座供奉玄武神的火神廟,係唐代遺留的古建築。到底是漢人的皇帝,連結湖泊起的名字都引經據典,別有涵義,好像有多大學問似的,而且多多少少帶一點實用主義,太液池和玄武池的命名,都有防火除災的寓意。其實,防不勝防。我還注意到這樣的落差:蒙古人把湖稱為海,豪邁中不無誇張,如同他們麵對世界的那份主人般的狂放;漢人則把湖比喻為池塘了(是養魚池呢還是遊泳?)象征著人在神麵前的謙虛乃至自我貶低。前者是天地的主人,後者是神的奴隸。據說每逢火神誕辰或皇宮發生火災時,明朝的皇帝必定特派大臣去玄武池畔的火神廟叩頭朝拜,祈禱神靈多加關照。所以即使在給事物的命名方麵,這個民族也不敢誇大其辭,文雅有餘而野性不足。果然,明朝是最熱衷於修長城的一個朝代,對外擴張的野心也是最小的。雖然有鄭和下西洋(由一個太監而不是由一個將軍擔任船長)的偉跡,外交和外貿的色彩較濃,大相逕庭於蒙古人遠征日本的那種賭徒式的悲壯。當然也可以說,這是文明的進步。但對於曆史而言,一次失敗的賭博或許比一樁成功的貿易更蕩氣回腸,更令後人嗟歎。我想,明朝正是因為骨子裏的保守與懦弱而亡國的。在明朝,那些曾經生怕淪為忽必烈汗階下囚的日本人變得強大了,反而渡海來大陸劫掠,倭寇,是很讓明朝皇帝們頭疼的事。這甚至遺傳給了清朝,清朝對大海簡直充滿恐懼,所以奉行閉關鎖國的政策。大清帝國的勁敵,大都來自海上,以其堅船利炮,羞辱著生病的東方獅子。慈禧太後挪用了二千四百萬兩白銀的海軍軍費修建頤和園,她在昆明湖上泛舟,卻輸掉了那場著名的海戰,大清帝國首先是在海上被打垮的,它甚至保衛不住自己漫長的海岸線。更何況地平線呢。於是它成為地平線上最慘痛、最恥辱的一次落日:版圖遭到了西方列強的瓜分,徹底葬送了忽必烈汗時代的尊嚴與遺產。

那些把湖泊稱為海,有著廣闊的胸懷和超人的視野的英雄,都哪兒去了?那些逐水草而居、彎弓射大雕的遊牧者,那些快馬加鞭、風雨兼程的誇父式的騎手,都哪兒去了?那些縛龍的長纓,馭風的神駒、勢如破竹的寶劍,都哪兒去了?那些氣吞萬裏如虎的悲歌慷慨之士,都哪兒去了?

太液池和玄武池,飲了八國聯軍的馬。防火的寓意也成了莫大的嘲諷:稱為“萬園之園”的皇家林圓明園,首先被焚之一炬。固若金湯的長城,沒擋住敵寇的鐵蹄……

直到若幹年後,北京的海子才恢複了壯誌雄心,才恢複了“敢叫日月換新天”的豪情,作為其代表,中南海成為中華民族的心髒。這裏住進了一個偉人,他甚至敢於責怪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中南海這個名稱,無疑已帶有政治的意義:從中南海懷世堂裏傳出的,是新中國的聲音。中南海,終於真正地像海了,甚至比海洋還要遼闊、還要豪放。一個民族充滿了在大海上航行的感覺。一個民族在尋找著自己的舵手。哪怕這又是一次理想主義的遠征,但終究是積極的、偉大的,標誌著這個飽受淩辱的民族並沒有沉淪,而是在不斷地調整航向、謀求發展。在航行中,它學會了規避漩渦、暗礁;在航行中它永不言敗,並且最終戰勝了風浪,掛滿的風帆就像新長出的翅膀。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避風港,拒絕航行的話注定會萎縮、會渴死。而一個缺乏冒險精神的民族將是沒有出息的,一個畏懼悲劇的民族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劇。於是,古老英雄的後裔從中南海重新出發了,呼喚著失落已久的尊嚴,呼喚著自強的史詩……我們,終於站立起來了,屹立於世界民族之林而毫不遜色。我們,重新命名自己的夢想與現實。

北京有著這麼多的海。這麼多的海引發了我這麼多的聯想。我的聯想本身,就是一片額外的海浪。

北京什麼也不缺。如果非要找出缺點什麼的話,恐怕也就缺一條像模像樣的河流。眾所周知,巴黎有塞納河,倫敦有泰晤士河,開羅有尼羅河……許多國家的都城皆依河而建、傍水而居,使城市與河流齊名。而北京,似乎沒有什麼著名的河流,這能否算作一個小小的遺憾?所以有人說:北京缺水,市民們飲用的大多是水庫(如密雲水庫)裏儲積的水,沒有那種直接從河流裏汲活水的浪漫感覺。雖然它不乏一些以海相稱的湖泊,譬如中南海,北海,什刹海,這汪洋恣肆的名稱代表著一種良好的主觀願望。但遠近無大水(大河),則是事實。

從曆史上看,北京有自己的河流。東郊的通州,是京杭大運河之發端,京杭大運河,多有名呀,全長3400餘裏,自開鑿之日算起,已有2400多歲了,可謂貫穿半部中國曆史。自通州至天津段的北運河(又稱潞河),秦漢時即通漕運了,連接了古代中國的一條南北大動脈。然而自從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鐵路作為新生事物異軍突起,運河便退出了新世紀的舞台:北運河不複修浚,舟航罷止。那千帆競渡、運貨輸糧的宏偉場麵,已作灰飛煙灰。而今瞻仰大運河北端遺址(或稱故道),隻剩下淺淺的一道汙水,恐怕也隻能載動小小舴艋舟,難以想像它曾經承荷過令人咂舌的曆史重負。但北京範圍內較著名的,也隻有這條退役的人工河。

元代為方便運輸,將運河與京師相連,開挖了通惠河。這樣貨船就可直抵城下,不用在通州碼頭裝卸、換乘。明清時通惠河俗稱裏漕河,而北運河俗稱外漕河。通惠河起始在東便門,又和內城的護城河相連,可見古人在水運上的良苦用心……作為世代漕運河道的通惠河,如今隻是北京城區一條主要的排水河道,聽不見槳聲了。

河流不僅是漕運的條件,而且能保障城市居民的用水之需。北京自古即是一個缺水的城市,所以早在北魏時期,便有水利家規劃從地勢較高的四郊永定河取水濟京。金朝又在石景山麓挖開了“以通京師漕運”的金口,後來不知何時起廢棄了。真正使永定河出名的,是盧溝橋。清河、沙河等等,因無典故,皆應名列永定河之後。可見河流的來曆與名氣是很重要的。又譬如作為紫禁城(故宮)護城河的筒子河,名稱很通俗,格局也小巧,但卻皇氣逼人……

現在,北京上重新開始關注起河流來了。關注河流對城市的影響及其意義。1999年7月28日,耗資11億元人民幣的京城水係治理工程迎來通航的時刻,淤塞的血管終於又流通了。這使“坐船遊北京”的夢想成為現實。北起頤和園昆明湖、南接玉淵潭的昆玉河航線,全長10公裏,乘遊艇周遊南非40分鍾。長河河通長約9公裏,途經麥鍾橋遺址、萬壽寺、廣源閘、紫禦灣、紫竹院、北京展覽館等景點。隨著城北、城西這兩條航線的開通,南護城河的清淤工程也正緊鑼密鼓地進行,據說隻需再等待再年,北京市就可以全城通航,那時這水上的家園將使我們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