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東郊通州北城的通惠河畔,有一“燃燈佛舍利塔”,算是塔中的老人了。傳說係南北朝北周宇文氏創建,中經唐尉遲敬德維修。……近年來通過考古鑒定,其實是遼塔。清康熙十八年曾被震圯,隻剩下基座。康熙三十五年在原基座上修複了塔身與頂:磚木結構,密簷實心,八角形,共十三層,高約48米,圍足44米。乾隆皇帝下江南歸來,坐在運河的龍舟上,發現此塔的影子居然能倒映在相隔數百米的運河水麵,無比驚歎,寫下了“郡城塔影落波尖”的詩句。

北京金代以前的白塔,有的倒塌了,有的被拆毀了,所剩無幾。崇文門外原有一座建於金大定年間的彌陀塔,明景泰二年(1451年)更名為法藏寺塔。這座高十丈、共七層的空心塔,可供遊客順著樓梯攀爬,站在頂層,一直能望見香山,即從北京城的東南角望到西北角,視線毫無阻礙。可惜堅守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這座苟延殘喘的古塔還是被拆除了,因其笈笈可危,布滿裂痕,而且像比薩斜塔一樣站不直了。房山雲居寺,令人欽敬之處,不僅在於它珍藏著曆時千餘年的隋唐石刻經,還在於其擁有北塔,在這座八角筍形的唐代舍利塔四角,又名有小唐塔一座,分別建於唐睿宗景雲二年、太極元年(710年、712年),和唐玄宗開元十年、十五年(722年、727年)。我去雲居寺參觀,撫摸著冰涼的磚塔,有夢回唐朝之感它是有福的,居然像唐詩一樣流傳下來了,戰勝了時間!與北塔相對,原來還有一座南塔,係建於遼代天慶七年(1117年)的壓經塔。隻是北塔尚存,南塔卻不幸地毀於劫亂。

建築學家梁思成,是很反對對古塔的破壞的。西長安街上,原有金代慶壽寺雙塔,非常漂亮。可惜解放後擴路時還是將其拆除了。梁思成感到無比痛心:“對北京這個曆史留下來的傑作,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它是封建社會的精華,它完整地反映了封建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像龍須溝這樣的地區當然必須改造,但是比如像西長安街上金代慶壽寺雙塔,為什麼一定要把它拆掉?為什麼不能把它保留下來做為一個街心小綠地看一看?”雙塔的消失,在他心中就如同老北京的兩根肋骨被抽掉了。

如今的北京,還剩下多少座古塔呢?還剩下多少根老骨頭呢?

林語堂認為在中國所有的寺廟建築群中,寶塔是至關重要的部分:“事實上,最古老的寺廟惟一保存下來的部分通常就是寶塔。它就像一個花瓶,孤零零矗立在那裏,完全依賴線條與形態的安排來體現其造型之美。在西方城市中,教堂的尖頂為人們提供了陸上標誌;在中國的風景中,寶塔起著與之異曲同工的作用。也虧他能想得出來,把寶塔比喻為東方的花瓶。隻是這花瓶的存在並不是插花之用,而是為了供奉聖徒的遺骨,抑或收藏佛經(通常壓在塔基的地宮之中)。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與西方教堂的尖頂具有同樣的神聖性與號召力。“塔是中國風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它是一種高閣式建築,底寬邊窄,但與閣不同的是,它不用於居處,而用於表現佛學。”當然,外來的佛教思想有時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國傳統宗教的影響,因而產生了那種經過變形與修飾的樓閣式佛塔或密簷式佛塔,有著純屬裝飾性的不透光的窗戶,懸掛在翹簷下的風鈴,圓形、六角形或八角形等多種形狀……林語堂覺得這種類型的佛塔有兩個絕好的代表:北京西北角位於郊區的五塔寺和西山附近的碧雲寺。尤其後者(乾隆皇帝於1748年命人修建的佛塔)”,是同類建設中最為完美物”,共十三層高,登上塔頂盡可遠眺北京城。

林語堂同樣也很關注北京的一些印度支那風格的舍利塔,把北海白塔列為最突出的代表,它與妙應寺白塔堪稱“絕妙的一對”。他談論妙應寺白塔尤其有趣,偏偏認定它狀如意大利紅勤地酒瓶,這是北京城裏一瓶古老的洋酒?他還感歎:“康熙和乾隆皇帝時期,白塔寺得到了很好的保護和修繕,但如今的白塔已陳舊破敗不堪,寬敞的寺院成了定期廟會的場所,成了廢銅爛鐵、水果蔬菜的交易市場。“民國期間,白塔寺的廟會確實很有名:小商小販們在莊嚴的白塔底下念著生意經。隻是解放後就取締了。不知道白塔,究竟是喜歡熱鬧呢,還是喜歡清靜?

在林語堂眼中,北京的塔要麼像東方的花瓶,要麼像西洋的酒瓶。總之,這種宗教建築帶有器皿的性質。一種被放大了的富於審美趣味的器皿,一種神聖的儀仗。

墳是故人往事的最終收容所,但對墳的態度與待遇似乎也表現出人類社會的等級製度,尤其在中國漫長的封建時期,貴族與名流的墳不僅比平民百姓的更牢固完美,而且也更容易保留或流傳。所以,作為遼、金、元、明、清五朝故都的北京城,有許多的古墓名陵。某些甚至還成了今天仍沿用的地名。譬如地鐵西線有一站就叫公主墳,可另外在太陽宮、十裏堡、靜安莊、大灰廠西村、關東店、安定門、東壩、大程各莊等地,僅我所知道的有具體身份可確證的公主墳(或稱皇姑墳)就有十餘處,墓主大多是明清兩朝的公主。其中房山區大紫草塢鄉有個公主墳村,就是因為永安公主(明成祖朱棣長女,母仁孝皇後係徐達長女)安葬於此而得名,村東南還有附馬墳。除了公主等皇親國戚的墓地外,還有形形色色的將軍墳、宰相墳(如懷柔北房鎮的宰相莊村有元大丞相墓)、舉人墳乃至太監墳。據說乾隆皇帝自香山赴聖感寺,見沿途明代太監墓多如牛毛,曾有一歎:“西山下明代寺宦墓甚夥,專橫至此,國事有不壞者乎?”他沒想到大清王朝的宦患會比明朝過之而無不及。更無從知曉後來會出個受慈禧太後青睞的大太監李蓮英。當年不可一世的許多太監墓至今大都蕩然無存。唯獨京西磨石口的田義墓,是北京現存的小量太監墓中最完整的一座,我曾經陪伴一位史學家去踏訪過:墓園入口處樹立有兩座華表,神道兩側是擴墓文武大臣的石像,穿過雕有飛禽走獸的漢白玉欞星門直達黃色琉璃瓦的碑亭(共三座),亭內供奉的豐碑分別鐫刻著萬曆皇帝寫給田義的兩道敕諭及吏部尚書沈一貫撰寫的墓碑銘……我向那位史學家谘詢田義何許人也,得知了是明代深受萬曆皇帝器重的一位忠君愛國的好太監。哦,看來天地人心是一杆無形的秤,萬事萬物各有報應。

超越於眾墳之上的,自然是帝王墳了。最著名的當數十三陵。建於昌平天壽山下的這明代十三個皇帝的陵墓,無一不是大興土木。規模較小的獻陵就動用了軍夫、工匠23萬人,在前十二陵中最小的景陵也用了23萬人。每修一陵,都會使無數工匠勞碌而死。例如,在修長陵過程中,朱棣曾派專人去天壽山宣讀他寫的祭文,由此可見一斑。為死人修墳,不知要浪費多少人力物力,以及累死多少活人,這就是人類曆史上封建社會的愚昧與黑暗。在明朝英宗以前甚至還存在著殘酷的妃嬪殉葬製度,今十三陵德陵東南的東井與定陵西北的西井,尚存紅牆綠瓦的建築遺址,即明成祖朱棣殉葬嬪妃們的埋葬之地。帝王的墳墓建立在人民的累累白骨上,他們的光榮總是拖曳著濃重得化不開的陰影。長陵的主殿是北京地區保存下來的最大而又完整的明代建築,也是我國現存最大的木結構建築之一,其東西長度及氣勢即使紫禁城的太和殿也比之而遜色。死亡居然比生命更重要,比生活更重要,封建帝王們的死亡觀念,是今人無法理喻的。他們在給自己修築一座座陵墓的同時,無形中也使中國漫長的封建時代逐漸進入了一座巨大的墳墓,封建時代在帝王們的奢侈與昏庸中走向了末日。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就是文明與野蠻相搏鬥的過程,文明最終成為野蠻的掘墓人。

帝王墳並不總是金碧輝煌的,門庭冷落的有建於北京西南郊房山的金陵,係金王朝(1115-1234年)的皇家陵區,葬有金代始祖至章宗17個皇帝、後妃及諸王,是比明十三陵早約400年的北京第一個皇陵群。如今,金陵的地麵建築已傾頹於荒草亂石之中,唯有地下宮殿仍封存於800年的黑暗與神秘中。

北京師範大學座落於鐵獅子墳(它也是22路公共汽車的一個站名),我剛來北京時曾在師大居住過,鐵獅子墳這個古怪的地名一度使我摸不著頭腦:幹嘛要為獅子(況且是鐵獅子)建一座墳呢?問師大的師生,他們也不知其詳。地名都這麼叫慣了,誰也沒深究過它原初的意義。多年後讀古籍,無意中發現有關的記載:鐵獅子墳屬於清初編入滿洲正黃旗內的博爾濟吉特氏、原封一等公額爾克戴青家庭墓地,因墓地立有一鐵獅子(可能是明代舊物)而得名;北邊公獅,南邊母獅,高兩米許,鑄鐵的,工藝水平高,不生鏽。我在鐵獅子墳的原址(師大教職工宿舍區東門內20米處)走了幾個來回,沒找到一點鐵獅子的影子。一位看門的老人告訴我,他少年時倒是親眼目睹過那不生鏽的鐵獅子,隻是,1958年,鐵獅子被拉走煉了鋼鐵。

北京非水鄉,不像蘇州、揚州有那麼多的橋(“二十四橋明月夜”至今仍是揚州一景)。但北京的橋承載著極厚重的曆史的影子。譬如天安門城樓前的金水橋,世人皆知,堪稱是最有權力與威信的橋了。五座精雕細刻的漢白玉石橋橫跨金水河,中間稍寬的一座係為皇帝專設又稱禦路橋,屬於天街禦衢的一部分,它是明清兩代皇帝出入的必經之地,隻允許萬人之上的龍靴遊走,像一隻尊貴的寵物橫臥在天子腳下。橋頭有兩對石獅及兩座華表,是中華民族古老的圖騰,與藍天白雲相映襯,使並不高大的金水橋顯得皇氣逼人。每次看見金水橋我會聯想到李後主的詞句:“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曾作為封建時代天下第一橋的金水橋,心情複雜地送走了最後一個皇帝,1924年,清廢帝溥儀被馮玉祥將軍驅逐出紫禁城,惶惶如喪家之犬。不容凡人踐踏一步的金水橋,終於對民眾開放了,迎來了新主人。不管哪一天,你到天安門前,總能觀察到數不清的外地遊客輪流站在金水橋頭攝影留念。崦每天清晨和黃昏,國旗護衛隊的儀仗兵,會邁著正步浩浩蕩蕩地跨過金水橋,去天安門廣場舉行升旗或降旗儀式。金水橋,幾乎成了露天的T型舞台,來自天南海北的老百姓,就像欣賞時裝表演一樣熱烈地圍觀儀仗隊的軍容。我撫摸著金水橋冰涼的漢白玉欄杆,熱血沸騰:正如外白渡橋是舊日上海灘繁華夢的象征,金水橋,是古老北京城的玉腰啊。我是在摟著這千古美人盈盈一握的玉腰,目睹著她像洛神一樣淩波微步、羅襪生塵……

舉世矚目的盧溝橋,則有“鐵馬冰河入夢來”之勢,它是因為“七七事變”(又稱“盧溝橋事變”)而出名的,如今建成了抗日戰爭紀念館。其實,盧溝橋本身就是一座無字的紀念碑。如果說金水橋曾是弱不禁風的宮娥(曾分別遭受英法聯軍和八國聯軍異族鐵蹄的蹂躪),盧溝橋則是揚眉劍出鞘的巾幗英雄了。我一直記著一幅老照片:一排肩挎大刀、手端步槍的中國士兵,倚靠盧溝橋的欄杆向外射擊,他們頂著衝天的炮火作殊死的抵抗……盧溝橋,一座戰神的橋,在中國近代史上留下了血染的功勳。僅就建築本身而言,盧溝橋也是北京及華北地區古橋中規模最大的聯拱石橋。它橫跨在永定河的下遊盧溝河上,因而得名,永定河的上遊叫桑幹河,女作家丁玲寫過一部小說《太陽照在桑幹河上》。橋頭東側有“盧溝曉月”的石碑,係好風雅的乾隆皇帝題寫的。“盧溝曉月”乃著名的“燕京八景”之一,古人喜歡站在盧溝橋上看月亮,此處的月亮是否顯得比別處圓一些?北京還有句歇後語:“盧溝橋的石獅子,數也數不清”。各個朝代記載的石獅數目都不統一,一方麵因為雕有石獅的281根望柱時有損壞,暫未替換的就影響了總數;另一方麵因為護欄上的石獅,有不少是母獅抱負著子獅,《帝京景物略》載“石欄刻柱頭,獅母乳,顧抱負贅”,稍有疏忽便會數錯。新中國成立後,考古學家們不信這個邪,進行過一番盤點,查明共有大小石獅498隻(除了望柱上的,還加上華表與抱鼓的),終於大白於天下了。498隻啊,讓一個人用肉眼數一遍也夠累的。元朝時不遠萬裏來到中國的馬可·波羅,在其遊記裏關注過盧溝橋的石獅(不知他是否也數錯了):“橋兩旁皆有大理石欄,又有柱,獅腰承之,柱頂別有一獅,雕刻甚精,每隔一步有一石欄,其狀皆同。”雕刻這麼多獅子,需要多少位石匠啊,而這些石匠必須以繡花的心情,才能使大小獅子活靈活現,憨態可掬……

和盧溝橋並稱為拱衛京師四大橋的,還有馬駒橋、朝宗橋、八裏橋。其中八裏橋即通惠河上的永通橋,跑通州州署八裏而得名。建於明代,為京東八城咽喉。橋洞高闊,當年經北運河向京城運輸糧草磚木的貨船駛過,甚至不必免帆。“長橋映月”,屬古代通州八景之一:“虹腰八裏臥晴川,畫舫搖從用窟穿”。它也是關係到京師安危的戰略要地:1860年英法聯軍入侵,兵臨城下,經過八裏橋時遭到當地軍民的浴血抵抗,據說橋身都被染紅了,橋下的通惠河水也為之赤……

什刹海河套與清末攝政王載灃府宅相連處,有一水窪,上有一青石板小橋,今人很少提及了。可它卻是1910年熱血青年汪精衛密謀埋藏炸彈刺殺載灃之處。汪精衛後來雖成了漢奸,但在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運動中卻做了一回少年英雄。他攜帶從孫中山之處所得炸藥潛入腥風血雨的清政府老巢北京,多次察看地形,擬在什刹海小橋(載灃出門必經之路)埋設土法炮製的炸彈。於某日深夜獨自雇人力車前往,打發車夫走後,他躲在橋下掘土布置炸彈、引線,後因有人持燈來往而未成事……汪精衛(兆銘)被捕後,在供詞中頗有“好漢做事好漢擔”之勁頭:“今所詢問兆銘埋藏炸藥,意在犧牲性命振奮人心,並非預備暴動,亦無人事後為之接濟,至所埋炸藥從前未經試驗,不知實在力量大小,此事秘密為之,同謀並無別人,即黃複生在二月廿四日以前尚不知情,罪隻兆銘一人,望勿株連。”第二年辛亥革命事起,汪精衛獲釋。汪精衛是在北京當刺客而出名的,可惜這個未死的荊軻,後半生卻成了秦檜,抗戰勝利後,南京梅花山的汪精衛墳墓(死人也留了個心眼,用鋼筋水泥澆鑄),還是被工兵炸開,掘屍暴曬,懲其罪惡,毀其晦氣,遺址前今立有汪精衛、陳璧君屈膝下跪之石像,令人聯想到西湖嶽飛墳前秦檜夫婦長跪謝罪的雕塑。什刹海那座青石板小橋的光榮,也被衝淡了。路過這座小橋的市民,可能不知其驚心動魄的典故;而知道這個典故的,恐怕也說不出小橋的名稱。這座曾令舉世皆驚的無名小橋,漸漸荒廢了,甚至連一塊記事的石碑都未享有。我讀過單士元的一篇文章,猜測它可能叫甘水橋,因為單先生成長於什刹北岸南官坊口胡同,是小橋的鄰居,記憶猶新:“途經甘水橋,真時水窪青石板小橋尚在,水窪近枯,石板荒落,先君曾指此橋對餘輩告知,昔日革命黨在此小橋下曾埋炸彈謀殺攝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