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你不是苗月和,師父!”
老顧突然變了臉,剛說出個“你”字,脖子上的繩子忽然收緊了,他的眼睛怒睜著,臉憋成了醬紫色,舌頭也慢慢伸出來。月琴擠過去,一把抱住了高伏生。高伏生使勁兒甩開她,月琴拚命拽著,兩個人扭成一團。高伏生閃開了,一腳將月琴踢倒,轉身朝汽車跑。月琴哭著喊他,眼看著高伏生躥得遠了,她猛地揭開棉襖,昂著腦瓜喊,快看呀!她詫掌著胸脯,露出一對兒奶子,引得人群一片混亂。玉卿抱住了月琴,月琴咧著嘴笑,一點兒都不害躁。高伏生跺了下腳,轉回來幫著月琴紮緊衣服,朝遠去的汽車跳著腳喊,師父,俺拚了這條命也要為你報仇! 二
玉卿伸手捂住了高伏生的嘴巴。月琴也來了精神,伸手蓋在了玉卿的手上。兩個女人緊緊捂著高伏生的嘴巴不讓他說下去。高伏生猛地一抖,震開了她們,掄開胳膊一人給了一個大嘴巴。玉卿和月琴被打得原地轉了幾個圈兒,好半天才醒過神兒來。見高伏生發了瘋,喬雙喜抽冷子一把抱住了,幾個要好的把高伏生抬出人群。高伏生點著顧嘉慶,狠狠地說,好你個姓苗的,白披了張人皮!沒人知道他是在罵老顧身後的顧嘉慶,都以為他犯了瘋病,罵起了師父。
顧嘉慶麵無表情,仿佛是一座泥胎。汽車加速朝西山頂上駛去,老顧突然垂下腦瓜,癱軟下去。顧嘉慶伸手抄起他,老顧又挺直了,眯著眼說,咱拉褲子了。見沒人理他,又說,你們沒聞到臭味兒嗎?車下麵的人齊聲笑了,老顧忽然伸著腦袋喊,兄弟呀,咱先去了!沒等喊完,顧嘉慶拽緊了繩子,老顧偏著腦瓜,眼睛斜著朝他看去,.奮力喊,大櫃兄弟呀,俺在那邊等著和你算總賬哪……聲音越來越弱。人們齊喊,死了!有個鼇察俯身查看,慌忙拽開顧嘉慶手裏的繩子,又有鼇察拍著駕駛樓讓車停下。有人持著老顧的脖子,有人揉著他的胸口。老顧直挺挺地站著,舌頭伸出嘴角,不一會兒,身子像塊兒石頭一樣朝後麵砸下去。老顧一動不動,仰臉看著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天就在眼前似的,他伸手撈了一把,抓了個空。天又變得那麼遙遠。
沒一會兒,有人跑回鎮上,喊著讓去收屍。高伏生坐在裁縫鋪窗外的捶布石上號哭,菊兒大姐好心拿條手巾讓他擦眼淚,讓高伏生一把扔進壕溝裏。菊兒大姐剛要理論兩句,看高伏生的樣子凶惡,隻好咽下了這口惡氣,喊著她家的板兒回了屋。月琴坐在高伏生的腳下,扯著他的袖子哭。玉卿捂著臉哭。老喬頭來來回回幾次,看著不好,讓玉翠、玉蓉把玉卿拽回家。聽到有人喊收屍,老喬頭一口氣兒跑到老柏家,把大車上的草桔子掀得滿院子都是,老柏兩口子掩擎著手直了嗓子罵。老喬頭沒工夫解釋,趕著去了西山頂的老林子裏。那邊看熱鬧的都走得差不多了,隻留下幾個鼇察和街道幹部守著。屍體旁邊挖了個坑,有個鼇察在裏麵試深淺,另外幾個蹲在一邊抽煙。老喬頭告訴人家他要給老顧收屍,街道幹部和警察商量了一會兒,答應了他的請求。老喬頭把老顧拖到大車邊,奮力朝車上搬,老顧的身子像根兒麵條,扯了這頭扔了那頭,他忙了一身汗也沒有抬動。鼇察們也沒管他,上車走了。老喬頭又累又氣,一眼看見老柏躲在樹後頭賣呆兒。他撿起一塊兒石頭砸過去,老柏閃了一下,紅著臉湊過來,搭了把手才把老顧抬到車上。老柏猛地把手伸向老喬頭,咧著嘴說,你看,你看,全都是屎!老喬頭斜著眼瞧著,口即良笑了幾聲,猛地張開大嘴號上了。
這邊忙著收屍,那邊月琴攙著高伏生回到蠶廠。月琴變了個人似的,身上鼓足了風跑前跑後張落著喪事。剛搭了席棚,得了空又跑回喬家店,找菊兒大姐買了白布趕製孝衫。喬雙喜也熄了爐火,過來幫忙捧回蠶廠。月琴給高伏生穿戴了孝衫、孝帽,夫妻倆攙扶著朝西山頂走。半路上遇到老喬頭下來,高伏生忙跪在道邊,失聲痛哭。
當天晚上,高家院子裏搭了靈棚。高老漢早就被惹惱了,舉著鐵鍁胡劈亂砍,沒聽說過自己活得好好的兒子卻大張旗鼓地辦喪事。他和兒子爭辯了幾個來回,兒子依然我行我素。高老漢氣得跳著腳亂罵,還嚷嚷著要一把火燒了靈棚。高伏生瞪著血紅的眼睛,拳頭捏得嘎嘎響。高老漢索性把腦瓜伸過來讓他打,高伏生氣得在院子裏跑了一圈兒,一頭拱進靈棚裏,趴在老顧的屍首上,一邊哭一邊喊,爹呀,爹呀,你怎麼就死了呢?高伏生這麼一鬧,氣得高老漢也跟著哭喊,不停地罵。罵著哭著,想起了死去的杏兒,悲從心來,捶著胸膛哭得昏天黑地。
老顧的胸口上有個槍眼,腦瓜頂上也有一個。月琴和幾個幫忙的婦女給他淨了麵,又拿了針線要給老顧補衣服。月琴的眼神兒不濟,總也紉不上針,氣得扔掉針線,狠狠地哭了一氣。老喬頭攙著玉卿來吊喪,燒了一包紙錢。老喬頭扯著嗓子哭了幾聲,又讓玉卿給死者磕頭。高伏生掙紮著還禮,讓月琴攙起玉卿。
“晴兒,打疼你了吧?”高伏生臥在草堆裏,有氣無力地問。
玉卿搖了搖腦瓜,歎了口氣。月琴拿過針線,指了指老顧身上的衣服,玉卿一針一線地縫著。她不敢看,總覺得骨頭縫裏都是涼氣。
“姐,俺的眼睛算是瞎了,白天還行,一到下晚,什麼都看不見。”月琴揉著眼眶,“本想著多給他哭幾聲吧,可又怕哭瞎了。”
“他夭上有靈的。”玉卿掉下了眼淚,想到老顧的靈魂就在半空中,慌忙跪下,哭著喊,“老顧,老顧啊!”
“晴兒,俺這輩子什麼都想到了,可就是沒想到能跟你動手。”高伏生仰著臉,淚水從眼窩裏湧出來,“晴兒,俺清楚呀,這個嘴巴子把所有的情誼都打沒了。”
“我不會記仇的。”玉卿輕聲說,
“俺呢?”月琴蹲在高伏生麵前.
“打也打了。”
“你也把俺打了,你怎麼說?”
“你?”高伏生沉著臉,猛地爬到屍體前,拍著門板哭,“師父啊,你讓俺怎麼辦呀,師父啊!”
月琴趕緊跪在旁邊,跟著哭跟著喊。老喬頭忽然指著老顧的脖子,驚訝地說,他的脖子咋斷了?高伏生爬起來,搶過去看,老顧的胡子下麵有一道深深的紅印,看起來是被繩子勒的,喉嚨都塌進去了。
“苗月和,你不是個人!”高伏生傲傲叫著,“牲口啊!”
月琴雞啄米似的磕頭,磕來磕去.竟然給高伏生磕上了。玉卿猛然聽見月琴說,看在俺肚子裏已經有了的份兒上……高伏生也聽見了,哭聲戛然而止。他扭過頭,疑惑地看著月琴。月琴止住了哭聲,腦瓜伏在地上,再也抬不起來了。
6
街上傳來車軸轆吱扭扭的響聲,接著聽見老喬頭和老柏的爭吵聲。玉卿緊著幫敏揚紮了頭繩兒,朝她的肩膀上拍了拍。敏揚伸腦瓜朝外麵瞧。玉卿捅了一指頭,敏揚呱著嘴進了屋。樹上不知什麼時候飛來了一隻鳥兒,剛才還靜靜地,此時突然亮開了歌喉,敏揚從屋裏跑出來,指著鳥兒喊,多俊呀,媽媽,你給我捉下來吧。玉卿朝樹上望去,鳥兒很漂亮,綠色的毛,胸脯上滿是虎皮紋,它一邊點著腦瓜一邊叫,還不時地張開翅膀抖抖羽毛,抖過了又快速地合上。玉卿猛地征住了,這隻古怪的鳥兒在哪兒見過呢?她一時想不起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是第一次見過。
“滾吧!”老喬頭頭裏走,恨恨地罵著。老柏趕著大車跟進來,他喝住牲口,把鞭子插在車轅上,跟玉卿打了聲招呼說,一清早站在曬台兒上,不嫌冷嗎?
“小娜她媽,不許搭理他!”老喬頭陰沉著臉朝屋裏走,“癟犢子。”
“鳥兒!”敏揚指著樹上的鳥兒,“捉下來吧。”
老柏望了一眼,拔下大鞭子朝樹上甩去,隨著一聲清脆的鞭響,鳥兒一聲怪叫,撲棱棱地飛起來,落在門樓上,它不停地哀鳴著。老柏還要抽,敏揚和玉卿幾乎同時攔住了。鳥兒啄著羽毛,跳動了幾下,用力揮動翅膀飛走了。敏揚俯身撿起一根羽毛,輕聲說,多俊啊。
“你們又鬧騰啥?”玉卿拍著身上的灰塵,輕聲說,“有話不能好好說?”
“你不知道,你那個爹啊。”老柏朝老喬頭的背影點了一指,輕聲說,“吃著碗裏的看著鍋裏的,神仙也填不滿他的大胃口。”
“原!”老喬頭轉過身,“滾吧,趕緊滾吧。”
“滾就滾!”老柏也不含糊,甩了幾下鞭子,吃喝著調轉車頭,“誰離了誰都能活下去,你以為還是解放前嗎?”
老喬頭氣得渾身發抖,看著老柏走了,眼睛依舊瞪得像鈴擋。玉卿她娘趕出來,連問了好幾聲,老喬頭才歎了口氣,說一早老柏沒經過同意就去出車,讓他給堵著了,想著要兩塊豆餅頂上,這家夥就是不幹。
“姥爺,你都這麼大了還掉眼淚,真不害操!”敏揚撇著嘴說。
老喬頭抹了把眼淚,氣衝衝地回了屋。玉卿想勸幾句,忽然發覺四周陰沉沉的,剛才還是紅彤彤的日頭,這時候已經變得蒼白無顏。天邊布了老大一片青雲。
“要下雪吧?”
“差不多!”姥姥看著濃雲,輕輕歎了一口氣,“一早腰就酸,渾身不得勁兒,要下就下大點兒吧!”
玉卿抱回一抱榆木拌子碼在房槽下,等她燒了炕再出來,拌子上已蓋了一層雪。大雪片悄無聲息地灑下來,沒一會兒,滿世界如同抹了一層白灰。玉卿又抱了一捆柴回屋,娘喊著讓她趁熱吃飯。老喬頭倚著火牆抽煙,腦瓜轉來轉去,那樣子仿佛渾身都不得勁兒。敏揚一邊吃飯一邊偷偷地看他,就差笑出聲了。
“賊眉鼠眼的。”老喬頭沒好氣地說,“不學好,閨女家就不能斜眼看人。”
“拉倒吧……”敏揚還要反駁,被玉卿柞了一指頭,她放下筷子,背著書包走了。
“晴兒。”老喬頭敲了下煙袋鍋,急著說,“把咱家的牲口要回來吧!”
“……”玉卿吃驚地看著父親。
“快去,我是鐵了心了,也傷了心,和他老柏劈開單幹吧。”
娘也附和著,數落著老柏的不是,玉卿本想吃了飯再去,看他們急得不行,隻好出門了。她在街上轉了半夭,遇到孫掌櫃家裏的,說老柏在鐵匠鋪那邊和人拉呱兒。玉卿拐到了東街,果然看見老柏和喬雙喜他們幾個圍在一起,見玉卿朝這邊來,老柏假裝沒看見,牽著牛走到斜對麵的井台邊,提了桶水倒進水槽飲牛。老柏拍著牛的腦門兒,朝喬雙喜那邊擠眉弄眼。喬雙喜皮笑肉不笑地問,妹呀,這麼早就上班去?玉卿搖了搖頭,走到老柏身後,冷著臉問,牛飲冰碴子能行嗎?
“那你的意思,俺還得給它做點兒熱乎湯喝?”老柏頭也不回地說,“再給它喝點摳啡。”
玉卿氣得渾身哆嗦,扶著轆護把兒,好半天才說,我爸要和你劈開,各千各的。老柏頓時傻了,轉過身,仰著臉說,你們家有底子可以再買掛車,俺可買不起牲口,這不是逼大姑娘要孩子嗎?喬雙喜卸下牲口,跑過來說,有話好商量,都要人社了,咋的又往回縮?玉卿想了想,也是這個理兒。她拍了一下牛頭,沒好氣地說,誰也沒說給它熱乎水喝,可也不能頂風冒雪喝冰碴子,是吧?要是你家的牲口你能這麼待嗎?
“俺保證把它抱到炕上,像親媳婦那樣待。”
玉卿跺了下腳,忍不住笑了。老柏還要說,玉翠不小心滑倒了,桶裏的水濺在老柏的褲腿上。老柏扭過頭和她爭執,兩個人越說聲越大,當街吵了起來。玉卿看著心煩,趁機走開,邊走邊想,這個老柏真不省心,自己對他從來沒有好印象。當年,他還使壞綁過大鵝的嘴呢。去理發館的路上,玉卿看見敏揚和幾個孩子在溝裏滑冰。玉卿追上去打了一巴掌,敏揚一溜煙兒地跑了,跑了老遠才回頭:喊,家裏來人了!玉卿作勢要攆她,敏揚撒腿就跑。到了理發館,師傅還沒來,玉卿趕緊生爐子燒熱水,都準備妥當了,師傅還是沒來。她隻好坐在圈兒椅上等客。門簾子動了一下,板兒鑽了進來,看了一眼玉卿,扭著身子舔臉盆兒裏的冰。玉卿慌忙抬起雙腳,窩在椅子裏不敢動。板兒又過來,圍著玉卿嗅,玉卿聲聲尖叫。板兒搖著尾巴又去舔冰。
“板兒,板兒呀!”隨著幾聲呼喚,菊兒大姐掀門簾進來,伸腳踢了一下板兒,笑嘻嘻地說,猜你就在這兒。她又朝玉卿笑了幾聲,臉上的粉麵子沒擦勻,顯得青一塊紫一塊。
“晴兒,給俺燙個大卷兒吧。”
“快把板兒攆出去!”玉卿遇到了救星,“嚇死人了。”
“不咬人的。”菊兒大姐踢了一腳,板兒乖順地鑽了出去,“好了,上卷兒吧。”
玉卿把菊兒大姐讓到椅子上,菊兒大姐看玉卿有些懶散,便談起鎮子裏的奇聞和小事——誰家給老狼禍害了,誰家的爺兒們串門子挨揍了,誰家的娘兒們走道兒了……玉卿一邊給她上卷兒,一邊嗯嗯啊啊地應著。
“晴兒,你的手藝跟老毛子學的嗎?”
“嗯!”
“晴兒,親家明兒要來……”
“把心放到肚子裏吧。我給你罩個網,保管能挺兩天不變形。”
菊兒大姐從鏡子裏瞅著,小心地問,你歲數也不小了,給哪個守著?玉卿哆嗦了一下,狠狠地撂著她的腦瓜,不讓她說下去。菊兒大姐咧著嘴嚷,輕點兒,媽呀,說正經的你還來狠勁兒了。快到晌午,玉卿餓得前胸貼後背,跟師傅告了假,提早回家吃飯。路過鐵匠鋪,看見幾個男人吼叫著擠成一團,喬雙喜朝這邊喊,妹呀,晚上請你吃狗肉!他一邊說一邊把一條狗吊在吊馬樁上。旁邊的幾匹馬都驚了,仰著頭掙著緩繩。玉卿仔細看,樁子上吊著的正是板兒,她站住了腳,吃驚地問,這不是板兒嗎?
“是啊。”
“菊兒大姐能讓俄嗎?”
“全鎮上的狗都得走這條道兒,那不是讓不讓俄的事。”魏家酒廠的春善搶著說,“快回去殺狗吧,省得連張皮也剩不下。”
“我們家沒養狗。”玉卿皺著眉頭說。
板兒的四蹄在空中亂瑞,汪汪啤叫,聲音越來越小,一會兒就沒了氣兒。它的舌頭吐出來,眼珠子鼓得要掉下來。
“妹呀,狗和人爭食吃,上麵要求殺殺殺!”喬雙喜走過來,小聲說,“別告訴菊花那騷娘兒們,她又要記恨我了。”
玉卿點了點頭,轉身朝家裏走。繞過了西山牆,看見院子裏停著一輛摩托車。玉卿心裏一動,猜到是誰來了,心裏猶豫著,正想著要不要見麵,.曬台兒上迎出一個穿著公安裝的男人,玉卿頓覺頭皮發麻。顧嘉慶搓著手說,你再不回來咱可要走了。玉卿掃了一眼,顧嘉慶明顯老了,頭發蒙了層霜似的,連兩斃都花白了。玉卿歎了口氣,輕聲說,你瘦多了。顧嘉慶愣了一下,嗬著手說,讓工作累的,能不瘦嗎?兩人進了屋,玉卿一眼看見炕上攤著一堆時髦東西,便瞪了一眼顧嘉慶。娘摸摸這個捏捏那個,連忙說,瞪啥眼,還是人家嘉慶有良心。玉卿沒言語,顧嘉慶扒拉著炕上的東西說,這塊兒料子是給你的,那兩瓶酒是給爹的,那個搪瓷臉盆兒是給敏揚的。顧嘉慶還給老人們捎了一些藥片,耐心地講解如何服用。老喬頭抽著煙卷兒,似笑非笑地和玉卿對了一眼,腮幫上的肉一跳一跳的。顧嘉慶說完,扯了下玉卿的衣襟,朝老人們努著嘴。玉卿猶豫了一下,領著他出了門。老喬頭和老伴兒對視了一眼,臉上的肌肉扯動了幾下,仿佛被誰捆了個耳光。
兩人在曬台兒上站了一會兒,顧嘉慶神著脖子朝堤上望,悠悠地說,好啊,有山有水,好風光!玉卿望了一眼遠方,沒有回應,低著頭進了西屋。顧嘉慶有些尷尬,搖了搖頭跟著進去了。
“快坐吧,保證沒人偷聽!”
“偷聽?”顧嘉慶的臉突然紅了,點了根兒煙卷兒,幹笑了幾聲說,“哪個怕偷聽?”
玉卿盤腿坐在炕頭上,不願和他鬥嘴,總覺得他身上有股子煞氣,仿佛他是吃人的惡魔。顧嘉慶噴了口煙,沒話找話地問,還一個人過嗎?玉卿仰著臉,想說什麼又咽回去了,她低著頭擺弄手指頭,撂得指關節喀喀地響。顧嘉慶瞅著她的手指,細聲細語地說,苗月和被斃了。他的嗓音頗了一下,使勁兒清了清嗓子,大聲問,鎮裏有閑言碎語嗎?
玉卿搖了搖頭,扭過臉去。顧嘉慶沉默不語,突然,他放了個屁,把玉卿嚇了一跳,看了一眼顧嘉慶,忍不住笑了。顧嘉慶說,沒辦法,誰讓他一再打著咱的旗號做壞事!玉卿,你也別那個了,該過去的遲早要過去,咱們不說這些。你要是不想一個人過了,咱們就從新開始吧。顧嘉慶扔掉煙頭兒,雙手叉在腦後,輕聲問,還想老毛子嗎?嘿,你就死了心吧,這輩子他們也回不來了。
“老顧的嗓子都被勒進脖子裏了。”玉卿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不覺得慘嗎?”
“哦?”顧嘉慶愣了一下,一隻腳搭在另一隻腳上.“沒辦法,事先咱準備的這個繩扣,也沒打算真用。誰想他張嘴胡嘲嘲,咱就拽緊繩扣。他還較勁兒,;咱就使勁兒拽,他這才不亂說了。”
“你真有本事,把他活活勒死了?”
“這是跟小日本學的,怕犯人臨死前亂喊。玉卿,上級使勁兒地表揚了咱,以後再槍斃犯人都要留這麼一手,省得喊反動口號。”顧嘉慶得意地說著,瞬間,他的心中充滿了喜悅。背負了許多年的汙點消失了!有誰,有誰會想到這裏麵的玄機呢?有誰還能找他的麻煩呢?就像箱子裏放著的東西,如果不打開看,有誰能知道裏麵藏著什麼?或許那裏頭什麼都沒有,就像他的心裏頭一樣,其實,什麼秘密都沒有。他太冤了,比死去的老顧還要冤。成許老顧心裏頭才有著許多許多秘密,即便他不動手,也遲早得挨那麼一下的。老顧死了,死得不冤,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來找麻煩。死了就死了,能怎麼辦呢?沒有辦法,那是一條沒有後路的道兒,不是他死就是老顧死;死了就死了,早死早超生吧;死了就死了吧,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結束了!山林隊那段曆史結束了,紅石崖那段曆史也結束了,以後也不要去爭什麼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吧,權當沒有那回事,權當做了一個夢,醒來什麼都不記得了。他的罪證沒了,其實,他又有什麼罪呢?不就是換了個名字嗎?老顧啊老顧,你怎麼那麼想不開呢?該死!他心裏罵了一句,老顧真的死了,這不是夢。他死了!顧嘉慶笑了,竟然笑出聲來。
玉卿嚇了一跳,疑惑地看著他。顧嘉慶忍了忍,終於放開喉嚨笑起來。這笑不是爽朗的笑,而是陰沉沉的見不得人的笑,分明在掩飾著心中的不安。玉卿冷冷地說,你一直都不正常。顧嘉慶的笑聲戛然而止,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堵住了嘴巴。他的臉一直紅到了脖子。他變得發呆,變得恍惚。他仿佛見到了那個妓女,扯著他朝廣場那邊走。妓女不停地鞠躬,他動搖了嗎?他動搖了吧?就在六神無主的時刻,他見到了玉卿,見到了她傷心的表情。
“咱得跟你說清楚一件事。”顧嘉慶出了一身冷汗,嚴肅地說,“咱自從和你結婚,就沒有動過歪念想,從沒打過女人的主意。當年你跟蹤過咱吧,你錯了,你真誤解咱了,那個日本娘兒們,我還真的看差了眼,不知道她是賣大炕的。”
“瘋子!”玉卿瞪著他,手指頭快速地纏繞著,恨恨地說,“你真是瘋子。”
顧嘉慶不再說下去了,他感覺自己像溺水的人,越是掙紮越是不能自拔。可不是嗎,他無論如何解釋,玉卿也不相信。他索性閉上了嘴,閉上了眼晴。那會兒,當他擺脫妓女的糾纏跑到廣場上找玉卿的時候,他就開始絕望。玉卿的眼神讓他羞愧,對她的種種不滿統統化為烏有。打那以後,他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懂得了羞恥,也懂得了懺侮。他曾經多次坐在廣場上的長條椅子上苦思苦想,他害怕再碰到那個娘兒們,也盼著碰上她,最好玉卿還在不遠處,看著他的一舉一動,看著他的高尚情懷。一日不解除誤解,他一日不得安生。
“重新開始吧!”他皺著眉頭,喃喃地說,“咱誠心誠意,咱把心掏出來也不過就是這句話。”
玉卿鬆開了手指,吃驚地問,你說從哪兒開始?顧嘉慶愣住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新問題把他弄糊塗了。
“假如你做的這一切是有意識的,而不是一時糊塗。”玉卿頓了頓,“你會遭報應的。”
顧嘉慶猛地拍了下炕沿兒,厲聲吼道,不說那些了。玉卿,那個高伏生總跟自過不去,你說怎麼辦吧?
“你又想打他的主意?”
“按理說,他是月琴的男人,怎麼的也該讓他三分。可是,你也看到了,他對月琴壓根兒就不好,聽說還欺負月琴。這家夥總是鬧,上市局宣揚說咱是苗月和,把咱鬧蒙了,再這麼下去遲早要捅大婁子。玉卿,今兒來就想聽聽你的想法,你說該怎麼辦吧?”
玉卿也沒有辦法,高伏生的脾氣她是知道的,他要為老顧報仇,誰也勸不住。她想了想,重重地歎了口氣。
“他以前肯定殺過人!”顧嘉慶冷冷地說,“他身上有股子陰氣,殺過人和沒殺過人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玉卿想起了庫切——敏揚的父親。庫切的身上飄著帶血的紅綢子,那是高伏生所賜。他是惡魔,和顧嘉慶一樣都不是人。她突然瞪圓了眼睛,牙縫裏蹦出幾個字,你們都是殺人犯!顧嘉慶直勾勾地看著,琢磨了一會兒,猛地拍了下大腿,咬著牙說,你終於說大實話了。玉卿不停地撂著手指,冷冷地說,你殺了老顧,他殺了庫切!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庫切?庫切是誰?”顧嘉慶跳下炕,推了下玉卿的腦袋,“你急死人了!”
“你殺了老顧,他殺了庫切!”玉卿捂著臉,抽泣著說,“都不是好人!”
“快說,庫切是誰?”
“敏揚的親爸啊!”玉卿忍不住放聲大哭。顧嘉慶有些不知所措,轉了幾圈兒,叉著腰說,“玉卿,咱給你報仇!”
“報仇?”
“報仇!”顧嘉慶恨恨地說,“這下可好了,終於有了證據,這小子跑不出咱的手掌心。”
“別,千萬別再殺人了!”玉卿慌了神兒,連聲說,“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他還是你的妹夫呢。
“他還是咱的活閻王呢!”顧嘉慶冷笑著,“等著吧,遲早咱要娶你的,要讓你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再也不受人欺負,等著吧。”他抓起棉帽子扣在腦瓜上,又掛了毛絨護耳,“總算沒白來一趟,你保重吧。”說完推門出去了。
老喬頭在門口抄著手偷聽,見顧嘉慶出來,慌得轉身就走。顧嘉慶假裝沒在意,喊了聲,咱這就走唆!說話間發動了摩托車,一溜煙兒開走了。顧嘉慶前腳剛走,月琴躲躲閃閃地進了院子,說了幾句閑話。見玉卿情緒低落,月琴掏了一把瓜子兒放在幹娘的手裏,踩著積雪回去了。娘倚著門看著她走遠,小聲問,月琴是不是懷上了?見玉卿不搭茬兒,她又自言自語地說,肯定是有了,你看她走路時拉巴著腿兒,顯懷了呐。老喬頭從牲口棚裏出來,狠狠地陣了一口說,高伏生被炮彈皮傷了卵子,能生才怪呢。老喬頭說完,捂著嘴巴笑,臉上仿佛寫著“幸災樂禍”幾個字兒。玉卿連忙喝住了,把老人們推進屋。她覺得渾身不得勁兒,午飯也沒吃就躺下了。
臘八這天,喬家店再一次鬧騰起來,這回可真把人們鬧蒙了。一大早,兩輛汽車直接開到廣場停下,等察押了高伏生和顧嘉慶從車上下來。兩個人胸前掛著大牌子,名字上都被紅筆畫了叉。喬家店的人頓時傻了眼,紛紛打聽出了什麼事。
開公審大會的時候,玉卿正給孫掌櫃刮臉兒,孫掌櫃的胡子比一般人的要硬,玉卿費了好大的工夫也沒刮幹淨。孫掌櫃不著急,有一搭無一搭地和她聊著天,轉著彎兒就聊起了滿洲國。玉卿幾次打斷這個話題,頓覺焦躁不堪。孫掌櫃忽然說,皇上被釋放了。玉卿心裏一動,望了一眼大鏡子,奇怪.皇上居然從裏麵慢慢走出來。玉卿哆嗦了一下,刀子歪了歪,差一點兒割破了孫掌櫃的臉皮。她定了定神兒,又朝鏡子裏望,皇上的眼鏡片上閃著冷峻的光亮。玉卿傻了一樣,一動不動。皇上停了一會兒,轉過身朝鏡子裏走……
外麵傳來高音喇叭的喧鬧聲,師傅從裏屋出來,撂下報紙跑出去看熱鬧。玉卿沒在意,把著孫掌櫃的腦瓜,一刀一刀地刮。孫掌櫃忽然喊了一聲,停手!他側著耳朵聽,猛地扯開圍布,嚷著,這又要槍斃誰?玉卿急著說,大叔,刮完了再去看熱鬧吧。孫掌櫃站起來,顫顫巍巍地出了門,扶著門框聽了一會兒,扭過臉說,高伏生,他犯了哪般?
玉卿如晴天裏聽到了一聲悶雷,呆了半天,突然醒悟過來,握著剃刀衝出去,一口氣兒跑到小廣場。公審大會已經結束了,人們蜂傭著跟在汽車後頭朝西山頂走。孫掌櫃艱難地走著,邊走邊嚷,哎呀!還有苗月和?他抹了一下臉上的雪沫,搖著腦瓜問,前兒不是被斃了嗎?玉卿發了瘋似的追過去,朝人群裏擠。喬雙喜拽了下她的胳膊說,妹呀,你還是別靠前的好。玉卿一扭身甩開了,緊跑幾步擠進了人群中。
高伏生和玉卿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嘴角抖了抖,朝下麵喊,老鄉鄰們,誰給俺媳婦捎句話啊?喊聲突然停了,他脖子上的繩子被鼇察拽緊了,霎時,臉變成了豬肝色。有人喊,勒死了,勒死了。高伏生拚盡最後一口氣喊,讓月琴好好活著啊!菩察鬆了繩頭,高伏生緩過來,臉上蒙了一層灰,神了神脖子朝玉卿喊,告訴月琴,俺都不想報仇了,是他苗月和找俺的茬兒,切記切記,別讓她恨俺呀!
“他滿嘴噴糞!”旁邊的顧嘉慶回了一嗓子,“別聽他的。”
高伏生閉上了眼睛,淚珠滾落下來,側臉朝著警察。讚察給他擦了眼淚。鵝毛般的雪片撲在臉上、身上,高伏生又看了一眼玉卿,忽然問,晴兒,你終於報仇了。人們一愣,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玉卿哆嗦著,下意識地晃著腦袋。高伏生揚著下巴說,算了,俺不記恨你了。
車上跳下幾名警察,奪下玉卿手裏的剃刀,鞠大有扭著玉卿的胳膊要捆她。玉卿傻傻地也不掙紮。人們慌忙擠過來,車下亂成一團。有個鼇察低聲勸了幾句,鞠大有這才放開玉卿。高伏生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仿佛是一個正搞惡作劇的孩子。從前,他也會想著如何報複雨晴,這樣的念頭並不持久。雨晴的眼淚會化解怨恨,雨晴的笑容也會化解怨恨。有時他會想,為什麼要原諒她呢?為什麼不報複呢?為什麼不讓她加倍痛苦呢?這樣的念頭剛一起來時很容易讓他興奮,似乎雨晴倒足了黴他才解恨。然而,這樣惡毒的念頭隻會一閃而過,真實的雨晴很可憐,她遭了多少罪?她和別人不一樣,不是嗎?有誰能生下了個二毛子,那是怎樣的屈辱呀,二毛子身上流淌著雨晴的眼淚哪。每當想起眼淚他便害怕,他太在意雨晴的眼淚了。雨晴的眼淚像春天裏的小雨,朦朦朧朧總是不停歇,火氣再大也被澆滅了,火氣再大的人也會服軟的。雨晴並沒有流淚,她為什麼不流淚呢?
“你的眼淚呢?”他好奇地問,又輕聲說,“快為俺流點兒眼淚吧!”
雨晴仿佛聽明白了,眼淚果然流了出來。她抹了一把,眼淚流得更快了。高伏生的心揪在一起,這些年來對雨晴的怨和恨都讓這些珍珠似的眼淚衝刷幹淨了。他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遠處冒出頭的青雲河,看見了河沿上的薛公廟,隻是看不見他的家。他盼望著能看上一眼,那兒還有他的牽掛。大概被押赴刑場的人都是這樣吧?他戀戀不舍地看著熟悉的景致,仿佛在欣賞著一幅多彩的圖畫。對他來說,雨晴是畫裏的仙女,他是仙子,他們是分不開的,命中注定分不開。怎麼能分開呢?他們從小在一起,他幾乎就是在老喬家長大的。當他發現雨晴長成大閨女的時候,他就開始美滋滋地做著各種各樣的夢。他一直在等,等著雨晴長大。他暗暗算計著未來,堅信雨晴會嫁給他的,遲早都會嫁給他。他堅信這個世界上隻有自己才能保護得了雨晴,讓她完好無損。很久以前就判斷出雨晴是個容易受傷的人,為此,他苦學功夫,他練就了一身好本領,目的就是為了保護雨晴。因為她漂亮,膽子又很小,因此,她必定要經受很多磨難……
“玉卿”顧嘉慶喊了一嗓子,“送咱一程吧。咱和姓高的死在一起真丟人。姓高的狼心狗肺,這些年他一共殺了六個老毛子,他不是人,連畜牲都不如。你還替他難過?你還替他抱打不平?!”
“你胡說!”玉卿的眼裏噴出了火,“你還有臉說他!”
“是他自己招的,連小娜她爸在內,他一共殺了六個老毛子。”
問什麼?還用問嗎?他長長吐了一口氣,眼前出現了幾個該死的老毛子的身影,是的,是他殺的。怎麼的了?他老毛子沒殺過人嗎?哪個不該殺?高伏生殺第一個老毛子的時候就下了決心,將來官司打到閻王那兒也不怕。他老毛子憑什麼到俺們這兒來?來就來歎,憑什麼糟蹋閨女?憑什麼搶人家的東西?哪個不該殺?雨晴呀,你該醒醒了,老毛子可殺不可留呀。可惜呀,你還為老毛子留下了孽種,可恨呀!他太想對雨晴百依百順,他太想服從她了,這麼多年來,他的心目中隻有雨晴一個人,從沒有容下第二個女人。可不是嗎?這麼多年來的夢想幾乎變成現實:雨晴就要跟他逃走了,他們就要遠走高飛過上神仙一樣的好日子了。他想好了去處,他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可是,雨晴卻跟旁人去了,她要當西宮娘娘,她要飛到高枝上去哪。雨晴這一走,徹底地毀滅了他的理想,毀滅了他的信念。從那以後,他活著就是要和別人過不去,活著就是要找別人的麻煩。他鬥狠,他粗暴,好事沒做多少,壞事沒少做。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在雨晴眼淚的洗滌下,他有些慌亂,有些顫栗,有些揪心。他想,早知道雨晴會如此痛苦,也許,不該殺人。
汽車加速朝山頂上駛去,玉卿被擠倒了。喬雙喜蹲下身子,把她拽起來。玉卿推開了,爬起來緊跟著。
“玉卿,俺是苗月和!苗月和,你記著吧。俺真真的是苗月和!”顧嘉慶喊了一嗓子,喉嚨被繩子勒緊了,張著嘴怒睜著眼說不出話來。大雪撲天蓋地地飄下來,整個世界迷亂了。
他一動不動。鼇察鬆了繩頭,他也不動。他凝神遠眺,這地方再熟悉不過了,以前在派出所的時候,整夭在這一帶轉呀轉的,山山水水讓他轉了個遍;再以前拉隊伍打日本的時候就常在這一帶活動。這一帶太富裕了,簡直成了他的糧倉,成了他的錢庫,要什麼有什麼;再再以前,他到大連讀書,放假回家的時候,從肖家爐下火車,沿著青雲河走在這片土地上。那時候,他的心比天還要高.那時候,他手舉青天.腳踩大地……
他凝神注視著天空,注視著天空下麵的這片土地,天比以前高了許多,地也比以前大了許多。這片土地變得寒氣逼人,彌漫著看不見摸不著的淒涼。他突然明白,原來,這片土地上沒有溫暖,就像一盤涼冰冰的大炕,躺在上麵,人的熱氣都會被吸幹的。這片冰冷的土地上沒有一個讓他可心的人,沒有一個能幫他取暖的人,沒有,他搞不清是土地的錯還是自己的錯。總之,在臨死之際他明白了,這麼些年的拚殺隻是為了尋找溫暖。他冷,從心裏頭往外冒著寒氣。他害怕靜下來,哪怕走路的時候突然停下來都會讓他心慌。他身邊缺少一個女人,一個能讓他心裏頭暖和一些的女人,一個能讓他把頭低下來的女人。玉卿不是,雖然她的確有點像了,如果沒有老毛子在其中攙和,玉卿就是這樣的女人,一個可以讓他舍棄理想的女人。可惜呀,死到臨頭才明白這個道理。他真想把這個道理講給別人聽,讓後來人記住教訓。
他忽然覺得以前的想法、以前的生命、以前的奮鬥還有眼前的這片冷冰冰的土地都是虛幻的,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仿佛沒有來過似的,一切的一切全都在腳下懸浮,腳下隱約可見的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泥潭,他在半空飄著。他已離地飛升,他還沒有選擇好要到哪個地方落腳,其實,在哪兒落腳的結局都一樣。一切都在消失,極其迅速地消失,他和那個虛幻的過去一刀兩斷了。讓人懊喪的是,他聽到了一陣熟悉的哭聲,聽到了一陣熟悉的呼喊聲,這讓他很不高興。他又變得沉沉地,從半空朝下麵墜,朝深淵裏墜,他明白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自己徹底完蛋了……
“保重吧!”他使出全身力氣喊,“玉卿呀……”
汽車在官道旁停了下來,鼇察紛紛跳下車,有人把高伏生和顧嘉慶拽下來,簇擁著朝林子深處走。人們緊忙著跟過去,玉卿也跟著鑽進了樹林,轉呀轉呀,漸漸走散了。後來,她竟然忘了為什麼要鑽樹林子。林子裏傳來清脆的槍聲,玉卿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來送行的。為誰送行呢?庫切?是的,庫切在那邊唱著歌呢,他粗聲大嗓,唱得並不好聽;咦,那不是高伏生嗎?他的嘴裏冒著血沫,一口口地啤。高伏生後麵躲躲閃閃的不是別人,閉著眼睛都能猜到那是苗月和,還裝什麼,好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本事你站出來!玉卿意識到彼此就要分離了,不忍心責怪他,不忍心揭穿他的底細。正在淚眼模糊時,卻聽到一聲尖叫,一個身影迎過來,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扯著披巾,玉卿注意到她手裏的厚厚的擋在胸口上的書。
“卡拉拉呀,你還沒有走?”玉卿問了一聲。卡拉拉征住了,突然揚起手裏的《聖經》,指著槍眼兒讓她看,玉卿嚇得趕緊扭過頭。再回頭時,卡拉拉已經變成另外一個女人,她倚著樹幹,脫下棉鞋朝樹幹上磕。她身上穿的道袍比玉卿所能想像的任何衣服都要漂亮。這件道袍是灰色的,上麵還繡著一朵牡丹,閃著亮光。看起來這件袍子是用真絲織成的,襪子也是真絲的,白得耀眼。
“杏兒,你也來了?”玉卿朝小道姑喊了一聲。林子裏響起了一片笑聲,那些人又閃出頭臉,紛紛朝她走過來,每個人都是邊走邊笑。玉卿轉著圈兒地看著這些熟悉的麵孔,貪婪地看著,從前怎麼沒想過他們這樣可愛?高伏生的話真多,讓人煩躁不堪;庫切身上的味兒真大,熏得人頭疼;還有苗月和,說他是老頭子沒有人不相信,衰老得讓人可憐。他們都是親人,至親至愛的人,是他們組成了一個無形的圈子,讓玉卿在這個圈子裏撲騰,體驗著投胎做人的滋味兒。
如果可能,讓這些人重生,她保證從今往後好好伺候他們,不惹他們生氣,對他們百依百順,崇拜他們,服從他們,甚至讚美他們。他們高興她就高興,他們痛苦她就跟著痛苦,他們要殺人她也跟著殺人……
一切都落空了!他們都不笑了,仿佛突然來了一股寒流,把每個人的笑容凍成沱了。他們陰沉著臉,跳著走開了,眨眼間走得幹幹淨淨。他們被摧毀了,化為幾縷嫋嫋的青煙,縈繞不散。
這真是豈有此理,他隻不過稍稍有些偏激,這有什麼關係,如果沒人刺激,他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嗎?真是豈有此理,他隻不過有些謹小慎微,如果好好交流,讓他找到正確的途徑,澄清了真相,他至於鑄成大錯嗎?真是豈有此理,他,更不用說了,如果不來中國,他會活得挺好,會和心愛的馬達姆共度美好生活……
如果沒有滿洲國,如果沒有日本侵略,那麼,後來的一切就簡單化了,不是嗎?玉卿恨得咬牙切齒,她知道該恨誰,這個形象說來就來,瘦小的女人從樹後頭轉過來,是她——嬌小可愛的美惠,和自己一起藏在大糞車裏死裏逃生的日本姑娘,是她。美惠朝她鞠躬。她抬起頭來,臉上滿是血水,身上滿是血水,她把鮮活的心捧在手裏,舉到頭頂,輕聲說,你別恨呀,我的心也很疼。雨晴驚得忘了說話,阻塞在心頭上的仇恨弱了許多。想想,這個世界上,仇恨的太沒道理了,她逼迫自己笑一笑,她果然笑了,也能說話了。她說,快收起來吧。美惠抬起頭,血水不見了,清秀的臉龐也有了些紅暈,頓時變得神采飛揚。她的眼睛裏閃著喜悅的亮光,她把心髒放回胸腔,深深鞠了一躬,消失在大樹後頭,樹後頭又升騰起一縷青煙。
大雪急急撲來,沒多久便沒了腳麵,稍不小心就能陷人雪窩裏。玉卿貪婪地看著,忽遠忽近的青煙上頭都站著一個身影,都在看她,朝她善意地笑。頭頂上爆了一聲響,幾縷青煙擰成一股黑煙,呐喊著滾滾而去,刹那間無影無蹤。她四下裏喊,等等呀!
玉卿朝著樹林深處追去,鐵絲網絆倒了她,她顧不得疼,爬起來繞開走,猛地想起這兒曾經是庫切的地盤。是的,是庫切的地盤。當年的小木屋沒了蹤影,隻有兩座黑乎乎的石頭房被圍在鐵絲網裏。庫切並沒有回到他的家鄉,他一直在這片林子裏守候著哪,庫切呀,你真傻!玉卿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她堅信這麼走下去總會有結果的,雖然並不清楚結果意味著什麼,她相信結果就在腳下,就在前方。她想看看到底要結出什麼樣的果來。有人喊,回去吧,人都死透了!玉卿朝那邊狠狠瞪了一眼,誰不知道早就死了,敏揚都這麼大了,能沒死透嗎?她沒有停下,反倒加快了腳步。有人喊,走錯了。她朝喊聲那邊點了點頭,小聲回了一句,才知道走錯了呀?我早就知道了,這輩子打一開始就錯了……
再後來沒有人喊了,樹林裏響著嗚嗚的風嘯,像野獸的曝叫,叫聲不祥。玉卿艱難地朝前走,並不理會恐怖的叫聲。她隻知道如果不走下去就會全身爆炸而亡,隻有不停地走才有生路,隻有不停地走才能消散體內的毒氣,隻有不停地走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隻有不停地走才能找到那些失去的過去。
“妹呀!”喬雙喜厲聲喝道,“狼,白眼兒狼!”
玉卿漂了一眼,想問他罵誰呢?誰是白眼兒狼?沒有人是白眼兒狼。喬雙喜跳著腳喊,朝這邊揚著胳膊。這時,一雙毛爪子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玉卿本能地閃了一下,毛爪子圈住了她的脖子,’玉卿頓覺背上趴了一個大活人似的。
“妹呀!使勁兒抓住狼爪子,使勁兒呀!”喬雙喜聲音淒厲,“腦瓜使勁兒頂著浪嘴!”
玉卿照做了,狼嘴伸過來,壓在她的肩膀上,噴著臭烘烘的熱氣。玉卿猛地聳起肩膀,狼嘴被頂得翹了起來,朝著天空輕聲叫著,孩子似的,仿佛很委屈。
“妹!不要停下來呀!”喬雙喜拖著哭腔,“千萬別回頭呀!”
玉卿點了點頭,緊緊地看著遠方——遠方是白色的世界,遠方是純潔的世界,遠方像霧一樣,輕輕柔柔地遊蕩著一些慈祥的神仙。
“妹,小心讓狼掏了嗓子呀!”喊聲漸漸遠去,猶如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阿彌陀佛。”玉卿輕聲念了一句,渾身竟然充滿了無窮的勇氣和力氣。她頓了頓,扯緊了狼爪子,後腦勺狠狠地頂著狼的嘴巴,朝著雪沫飛揚的世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