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說老實話,幹哈能讓你昏過去?”
“昏過去?”玉卿笑了笑,又瞪著眼睛說,“讓你氣得歎!”
“俺是說樂得昏過去。”
“你呀。”玉卿點了下月琴的腦門,“你們過好了,我就能樂昏了。”
“別打岔,快說,幹哈能讓你昏過去?”
“就算撿到大元寶也不能昏過去,懶得猜。”
“別呀,使勁兒猜。”月琴緊張地說,“使勁兒。”
“敏揚?”
“小患子能有什麼好事?”
“不猜了。”
“姐,女人最高興的是什麼?”
“不知道!”
“往年輕的時候想。”
“你也不嫌害躁。”玉卿捂著嘴笑,臉上的傷疤繃起來,像遊動著的蛆婦。笑過了,又板著麵孔說,我若告你,以後別在孩子麵前說這樣的渾話,小心把敏揚帶壞了。雖然是無意之說,但月琴聽了心裏很不好受,她輕輕歎了口氣。玉卿覺察到對方不自在,樓著她的肩膀,柔聲說,月琴,你可別生氣。
“姐,你說,俺要是上吊、跳井,嘎巴一下死了,你說大家夥兒會怎麼看?”
“懶得看。”
“俺人不人鬼不鬼的,連個家都沒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玉卿歎了口氣,這也是壓在她心裏的一個磨盤。一段時間以來,她幾乎天夭往蠶廠跑,就想讓高伏生把月琴領回家,央求他給月琴一次機會。高伏生說得很清楚,這兒就是她的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著讓人去請,沒門兒!玉卿犯了難,高伏生不接,月琴她一個年輕女人如何有臉麵回家?
姐妹倆走進喬家。敏揚一聲尖叫,手裏的雞砰的一聲掉進銅盆裏,濺了一身水。她跑過來,樓住玉卿的腰,把臉埋在媽媽的懷裏,輕輕蹭著,喃喃地說,媽媽,媽媽。
“你快閉嘴!”月琴一把扯開敏揚,“別嚇著你娘。”
敏揚捂著嘴笑,眼裏閃著淚光。玉卿覺得不大對勁兒,不年不節的,為什麼殺雞啊?”
“到底是誰來了?”
敏揚看著月琴,一步步朝豬圈那邊挪,生怕自己忍不住說漏了嘴。
“安德留沙來信了?”玉卿問完以後,當即後侮了,她看到女兒的眼裏突然進發出的哀傷,她連忙改口道,一定是姥爺饞了,找個借口殺雞吃。她蹲下來旭雞毛。娘跑出來,一把扯起她,頗著聲說,敏揚她媽,你的苦日子到頭了。說完,撩起褂襟擦眼睛,哭了幾聲又捶著女兒的肩膀說,可盼到頭了,苦命的晴兒喲!玉卿如同做夢一樣,想不出能有什麼喜事讓她們如此激動。回身再看月琴。月琴忍著笑,捅了她一指頭,貼著耳朵說,猜嘛,女人最高興的事……
“媽媽,你最想見的是誰……”敏揚還沒說完,早被月琴捂住了嘴。
“俺先說……”月琴剛要說下去,玉卿一把將她撥開,瘋了一樣衝進屋裏,屋裏頓時傳出當當的響聲。外麵的人都笑了,一邊笑一邊抹著眼淚。
“把什麼踢翻了?”月琴笑著,“幹娘,等著讓瓦騾子賠。”
“今兒,晴兒就是把房子踢翻了,我都不會心疼!”玉卿她娘擦了一把眼睛,歎著氣說,做夢也想不到啊。忽然,玉卿一陣風似的跑出來,瓦洛佳跟在後麵追。
“媽媽怎麼了?”敏揚吃驚地問。
“傻了吧?”月琴疑惑地說,“不對呀?”
“玉卿!”瓦洛佳揮舞著胳膊,“你不歡迎我嗎?”
“他說什麼?”月琴問敏揚,敏揚痛苦地搖了搖腦瓜,月琴又說,拉住他們,快!說著,扯著敏揚跑出去,順著卵石路一直追到大樺樹下,才看見玉卿倚著樹幹,一動不動。
“姐,你看過瘋子是什麼樣子嗎?”月琴喘著氣,惱火地說,“天天想,夜夜盼,瓦騾子盼回來了,你……你千哈要跑?你瘋得不輕!”
玉卿一言不發。河風吹亂了她的頭發。敏揚捂著胸口,氣喘籲籲地說,爸爸回來了,他要和咱們過日子。
“……”
“爸爸現在是專家,蘇聯專家。”
“……”
“姐,你真傻,男人回來了,要是換成別人,還不樂死了?”
“物是人非……”玉卿剛說出這句,捂住臉抽泣起來。瓦洛佳雙手撂在她的肩膀上,輕聲說,我是你的瓦沙,我老了,變醜了嗎?
“你沒老!”敏揚的小臉兒憋得通紅,大聲說,“你也沒醜。”
“你們說什麼呢?”月琴急著問,“嘰裏咕嚕也得讓俺聽懂啊?”
“你沒老。”玉卿輕聲地說,“我……”
“說句人話不行嗎?”月琴急得臉色發紅,跺著腳喊,“你們都把俺當外人了?”
“媽媽,你也沒醜!”敏揚抱著玉卿的腰,“媽媽,你沒醜!”
“你們說什麼呢?”月琴仰著臉,眼裏蒙了一層淚水,“還是把俺當外人了。"
“都怨你!”敏揚朝月琴嚷,“你把我媽媽害慘了!”
月琴明白了,原來是自己惹的禍,是她毀掉了玉卿的美麗麵容。她閉上眼睛,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她抹了一把又一把,眼淚止也止不住,想就勢栽進河裏死了算了,她想……她突然麵朝瓦洛佳跪下。瓦洛佳嚇了一跳,月琴的腦瓜霎時伏在瓦洛佳的腳下。
“俺沒想到,這輩子能給老毛子跪下,瓦騾子,俺對不起你和玉卿!”月琴雞啄米似的磕頭,“俺沒想到,俺沒想到能給老毛子跪下呀,老毛子呀老毛子!”
玉卿拉起了月琴,兩人樓在一起哭。瓦洛佳輕輕地撫摸著玉卿的肩膀,臉色凝重。月琴鬆開了玉卿,退到樹下。瓦洛佳緊緊抱著玉卿,另一隻手用力拿下了她遮著傷疤的雙手,仔細地看,心疼地問,疼嗎?玉卿搖了搖頭。瓦洛佳吻著玉卿的傷疤。玉卿抱住了瓦洛佳,兩人再次緊緊擁抱起來,玉卿發出了淒慘的哭聲。哭聲蓋過了青雲河的流水聲。河風吹過來,大樺樹下的兩個人融在一起,變成了一個人。月琴拉著敏揚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抹眼淚,直到走進喬家,她都不知道為什麼掉眼淚。她很壓抑,說不出來的壓抑,她為玉卿臉上的傷疤內疚,更為自已的未來擔憂。她強烈地預感到,瓦洛佳的到來,對她則意味著失去了最後一個堡壘。玉卿再也不是原來的玉卿,可她還是原來的她。從此,玉卿的心裏、眼裏將完全被瓦洛佳充塞,她苗月琴將被從裏到外驅逐出來,連個渣子都不會剩下。
4
瓦洛佳住下了,沒人知道他能住多久,雖然每個人都在猜測,但是沒人敢魯莽地打聽他的歸期,生怕壞了玉卿的好心情。喬家突然間揚眉吐氣起來,如同過年一樣熱鬧。一家人忙成一團。玉卿發覺家裏亂得不成樣子,原本利利索索的屋子在她的眼裏也變得亂七八糟。她生自己的氣,怨自己平時太懶。玉卿請來玉翠她們幾個幫忙,一起忙著擦呀、刷呀、洗呀。幾個人還是忙不過來,又讓敏揚喊來月琴幫忙把被子拆洗了。菊兒大姐來過幾趟,送來兩床新被單還有一對兒繡著鴛鴦的枕套。玉卿感激地樓著她.一口一個姐地叫,叫得那個親啊,卿鬆了手,紅著臉躲出去了。月琴幫著擦了鏡子,又給新房生上火,趁人不備,悄悄走了。
敏揚簡直玩兒野了,她拽著瓦洛佳在河堤上轉了半天,還想鼓動他劃船釣魚,讓老喬頭攔住了。大家忙得腳打後腦勺,敏揚又來趕亂,求人翻洗衣服。玉卿沒工夫理她,她捧著衣服滿場鬧。她自己什麼也不千,淨在屋裏躥來躥去,蹦上跳下。姥姥忙著炸丸子,絞盡腦汁做著好吃的菜肴,嫌敏揚鬧騰,伸腳踢了幾回。老喬頭到仙客來飯館買了幾樣“館子菜”回來。又到東街找來紙匠,把西廂房裱糊得雪洞一樣亮堂。人家收工了,敏揚喜歡得又蹦又跳,鬧累了賴在炕上不起來。玉蓉連哄帶嚇,扯著耳朵把她拽出了新房。
第二夭,瓦洛佳早早起來了,掃了院子,又幫著拌雞食。忙得差不多了,天也就亮了。他拿了幾本畫報坐在井台上看。老喬頭牽著牲口回來,遠遠地咳嗽遞聲兒,瓦洛佳放下畫報,快步迎上去,把牲口牽到牆邊拴好,又往破鐵鍋裏倒了些草料。老喬頭眉開眼笑,裝了一袋煙,等瓦洛佳忙過了,雙手遞給他。
“這女婿簡直頂個兒了。”
玉卿她娘也跟著笑,玉卿出來招呼他們吃飯,一家人說說笑笑進了屋。敏揚坐在炕裏頭編小辮兒,一條腿伸過來,占了半邊炕。姥姥把她推到一邊。敏揚趕緊抓住瓦洛佳的手,讓他坐在身邊,逗得大家哭笑不得。玉卿遞給瓦洛佳一個饅頭,瓦洛佳放回去,拿起苞米餅子咬了一口,覺得好吃,又咬了一大塊兒。吃急了,嗆了嗓子。玉卿給他拍後背,好一陣子,瓦洛佳才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止住了咳,握著餅子,上看下看,再也不敢下口了。全家人笑成一團,玉卿拿下餅子,把饅頭塞到他手裏。
“人家蘇聯人淨吃細米細麵,嗓子眼兒不像咱這麼粗。”玉卿笑著說,“瓦沙,你吃饅頭,等晌午給你做油炸饅頭。”
“我也要!”敏揚伸手搶過饅頭,被玉卿打了一巴掌,敏揚乖乖地把饅頭放到瓦洛佳手裏。
“吃,吃!”瓦洛佳把饅頭塞給敏揚,又抓起餅子,小心地咬了一口,“我吃它!”
“咱中國人就是不值錢。”月琴倚著門框,抱著膀子說,“哈喳,瓦騾子。”
“啥時候來的?”玉卿把月琴讓到炕上,“神道道的,也不吱一聲。”
“看把你美的。”月琴抓起筷子,夾了一口菜塞進嘴裏,“咱們嗓子眼兒粗,腸子也粗,拉出的屎也比他們的粗。”她的話沒說完,挨了玉卿一拳。敏揚笑得前仰後合,嘴裏的食物包不住,全都噴在姥姥身上。姥姥一邊笑一邊招呼花毛貓過來舔。老喬頭忍著笑,身子一顫一顫,臉上的肌肉扭曲著,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月琴來了興頭,歪著腦瓜問,瓦騾子,你說,對不對?瓦洛佳看著眾人,也跟著笑。敏揚連比劃帶說譯給他聽,讓玉卿喝住了。瓦洛佳明白了,頓時,笑出了眼淚。
“外麵還站著一位神呢。”月琴紅著臉,羞澀地說,“那家夥,見不得人。”
高伏生趴在豬圈上,拿根兒棍子有一搭無一搭地亂捅。玉卿出門把高伏生拉進來,老喬頭見到他,陰著臉,也不吃了,點了一鍋煙抽。高伏生看了一眼瓦洛佳,臉色通紅。瓦洛佳熱情地伸出手,高伏生仰著臉,假裝沒看見。瓦洛佳聳了聳肩膀,尷尬地站在那兒。敏揚湊到他的耳邊說,爸爸,他總欺負我。瓦洛佳臉色變了,眼裏充滿了敵意。玉卿讓高伏生一起吃,高伏生不吃,坐在春凳上抽煙吐圈圈玩兒。玉卿擔心冷場,連忙給他們做了介紹。
“考伏申?”瓦洛佳吃驚地問,“他是考伏申?”
“考伏申?”敏揚學了一遍,朝高伏生吐著舌頭,“考伏申,哎!”
瓦洛佳擺了擺手,從敏揚的書包裏摸出筆和紙,一板一眼地寫著,寫完後拿給玉卿看,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高伏生”三個漢字。
“你怎麼會寫他的名字?”
“我討厭他!”瓦洛佳瞪了一眼,不客氣地說,“請他出去!”
玉卿吃驚地看著瓦洛佳,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激動。敏揚連忙說,大叔,你走吧,我爸爸討厭你!高伏生扔掉煙頭兒,惱火地問,他真的這麼說?敏揚點了下頭,又說,他罵你是考伏申,你沒聽見嗎?
“考…什麼意思?”高伏生騰地站起來,捏緊了拳頭。
“嗯,是大傻子的意思。”敏揚忍不住趴在姥姥的身上笑,“考伏申,大傻子!”
“媽拉個巴子!”高伏生的眼裏噴著火,一把揪住瓦洛佳的脖領,惡狠狠地問,臭老毛子,你敢罵人?瓦洛佳掙了幾下沒掙開,一拳打下去,高伏生像隻皮球一樣飛出去,摔在堂屋地上。老喬頭連忙跳下炕,看得眉開眼笑。月琴陰沉著臉,突然把筷子摔了,仰著臉吼,欺負人!玉卿扶起高伏生。高伏生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拍著胸脯罵,老毛子,高伏生不報此仇,褥不為人!說著抬腿跑出去,站在院子中央喊,月琴,回家去!月琴應了一聲,穿了鞋踉著走了。
“我要讓他吃點兒苦頭!”瓦洛佳恨恨地說,“考伏申,他是我的敵人!”
“敵人?”玉卿吃驚地問。
“是的,他是敵人!”瓦洛佳虛打了一拳,“他喜歡我的玉卿,就是我的敵人!”
“你?”玉卿聽傻了,“你怎麼知道他喜歡我,”
“你等等。”瓦洛佳回到廂房,拿出一個本子,跑回上屋,翻給玉卿看,從本子裏找到一張發黃的紙,上麵寫滿了“高伏生”三個字。玉卿明白了,哭笑不得地問,你看過我的……瓦洛佳沒有回答,合上了筆記本,神情嚴肅地說,考伏申,敵人!
“好女婿,大快人心啊!”老喬頭湊過來,朝瓦洛佳豎起了大拇指。玉卿苦笑著連連搖頭,她實在生不起瓦洛佳的氣,他的一舉一動更像個孩子。吃過了早飯,瓦洛佳在院子裏轉了幾圈兒,隨手修起籬笆。玉卿讓他歇著。瓦洛佳聳了聳肩膀,調皮地說,休息是敵人。玉卿,考伏申也是敵人。敏揚澤給姥姥聽,姥姥嘖噴稱讚。老喬頭跟著起哄,看玉卿不高興,便知趣地趕著牲口下地去了。瓦洛佳本想跟著去,見玉卿偷偷地擺手示意,他停住了腳步,轉頭繼續編籬笆。玉卿回屋,仰著臉狠狠地歎了口氣。娘驚訝地問,好好的還愁上了?
“哎,我們這茬人命最苦,趕上戰爭,趕上了滿洲國。遇到了幾輩子都沒有遇到的亂世,哪兒像敏揚他們,生在蜜罐裏呀,我是歎息好時候太少了。”
“媽媽,我以前是在蜜罐裏,現在可不是!”敏揚吸拉著鞋,不滿地說,“我一天都不願意住在姥姥家。”
“姥姥咋虧待你了,你想住哪兒?”
“我想到蘇聯去。”敏揚搖晃著玉卿的胳膊,對姥姥說,“知道嗎?蘇聯人全都住在小洋樓裏,睡在軟乎乎的大銅床上,樓上樓下隨便跑,還有電燈,還有電話呢。姥姥,你想不想去蘇聯?”
“老毛子說翻臉就翻臉,別惹一身騷回來。”
“玉卿!”瓦洛佳喊,“玉卿快來!”
玉卿應了一聲,伸腦袋朝外看,頓時嚇了一跳,外邊站了一群人。瓦洛佳緊張地看著他們。玉卿慌忙跑出去,一把將瓦洛佳拉到身後,笑著說,他是我男人。人群中發出一片笑聲。喬雙喜走上前,圍著瓦洛佳上下看,摸了摸他的胳膊,點著頭說,俺這妹夫,還像以前似的,壯得像頭牛。人們又是一陣笑,月琴也站在人群中笑,玉卿朝她招了招手,她假裝沒看見,扭頭走了。瓦洛佳定下神兒來繼續修補籬笆。和當地習俗不同,瓦洛佳把樹枝交叉捆綁,栽成籬笆,這樣又結實又美觀。人們看得嘖嘖稱奇,圍上來幫忙遞荊條、培土。很快,大家成了好朋友。雖然彼此無法用語言交流,但都能感覺到友好和快樂。籬笆牆紮好了,瓦洛佳又被簇擁著到別的人家去傳經送寶。
晌午,老喬頭回來聽說瓦洛佳被拉去幹活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四處亂罵,滿街尋找,最後在孫掌櫃家後院兒找到了。瓦洛佳正在和喬雙喜比賽喝酒,一群人圍著看熱鬧。瓦洛佳喝下半碗,又在叫好聲中喝下一整碗。喬雙喜趁機耍七賴,暗地裏倒了半碗酒,又嚷嚷著讓瓦洛佳繼續喝。老喬頭擠過去,奪下酒碗,扯著女婿就往外走。瓦洛佳有些迷糊,一把推開了。老喬頭又要伸手,被瓦洛佳操在碾盤上。人們笑得前仰後合,都說老喬頭被女婿耍了。老喬頭氣得跳著腳罵,先是罵跑了喬雙喜,後來又罵起了孫掌櫃。老掌櫃也急眼了,搖著手指頭回罵。他的病還沒好利索,舌根兒發硬,罵了些什麼誰也沒聽清。老喬頭氣得流出了眼淚,蹲在碾盤下麵哼哼。玉卿聞訊從理發館跑來,板著麵孔拽起瓦洛佳,使勁兒掐了他一把。瓦洛佳垂著腦袋,乖乖地跟著回去了。
回到家,瓦洛佳醉得不行,倒在炕頭就睡。玉卿匆忙吃了幾口飯,趕著回理發館上班。瓦洛佳睡了一大覺,耳聽著外麵哄哄地吵鬧,他睜開眼坐起來,頓覺頭暈眼花。玉卿她娘德著讓他繼續睡,瓦洛佳倒下去,轉眼又睡著了。
外麵站了一幫子人,高伏生和老顧堵在門口叫陣。老喬頭左擋右推,高伏生衝不進來,氣得一個勁兒地陣口水。老顧抽冷子別了一下,老喬頭招架不住,騰騰跑回屋,喊著讓瓦洛佳起來。瓦洛佳睡得很沉,怎麼推都推不醒。高伏生罵得更加歡實,越罵越難聽,直到玉卿跑回來他才閉了嘴。老喬頭見到女兒,來了膽量,跑出來亂罵。。老顧被罵惱了,脫下鞋扇過來,老喬頭躲在玉卿身後,伸出腦瓜問,你敢跟我動手?
“你再罵一遍試試?”
“罵十遍也不怕,老顧你個癟犢子!”
“誰是老顧?”老顧左右看著,“嗯,哪個是老顧?”
“你……扒了皮認得你的骨頭,你就是顧嘉慶!”
“好!俺幫著你一起罵,來,一擺齊,顧嘉慶你不得好死!顧嘉慶你不得好死!”老顧越罵越激動,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東家,你罵呀,你倒是跟著罵呀!”
“你……好你個老顧,你……你連祖宗都不要了?”
“俺是苗月和!聽好了,俺是苗月和!”老顧指著鼻子說,“看好了,誰他娘的是顧嘉慶誰不是爹養娘生的!”
“管你是苗月和還是顧嘉慶,都不是好東西!”老喬頭沒了底氣,胸口發悶,扶著玉卿哼哼著。玉卿埋怨他多事。老喬頭跺了下腳,撇開閨女,蹲在地上生悶氣。喬雙喜趕過來,沒敢張嘴,又跑到門樓那邊,拍著高伏生的肩膀,低聲下氣地說,別生氣,看在我的麵子上算了吧。高伏生讓他拍煩了,回頭瞪了一眼,喬雙喜嚇得一激靈,連忙說,別惱,跟我沒關係。
瓦洛佳出來了,他扶著門框,手遮著陽光朝這邊看。玉卿跑過去推他回屋,他忽然看見了高伏生,看見了他手裏的齊眉棍。瓦洛佳怔住了,撥開了玉卿。高伏生閃電般衝過來,大棍子朝瓦洛佳捅去。玉卿慌忙伸手攔著,高伏生偏了棍她的耳邊說,姐,讓他們男人鬥去,咱老娘兒們別管!
兩個男人纏鬥了幾下又跳開了,高伏生跨前幾步,試探著朝瓦洛佳掃去。瓦洛佳閃到豬圈邊。高伏生逼過來,氣勢洶洶地喊,來吧,老毛子你有種別躲著,嚐嚐爺爺的棍子!瓦洛佳抓起牆頭上的一塊兒石頭扔過去,高伏生躲開了,石頭砸在樹上,人們嘩地閃出一塊兒空當。瓦洛佳又抓起一塊兒石頭,舉在手裏。高伏生連忙跑出幾步,老喬頭趁機把一根兒木棍遞過去,瓦洛佳扔掉石頭,舉著木棍朝高伏生奔去。兩人一邊呐喊,一邊靠攏,打了幾下誰也沒有得手。他們一會兒招架,一會兒反擊,隻聽得嚼嚼啪啪的碰擊聲和傲傲的叫聲。玉卿拚命喊著要他們住手。月琴拚命喊著,打呀,打死一個少一個!
高伏生看準對方的破綻,舉起木棍虛晃一下,趁他急於擋開這一擊的時機,踢起一塊兒石子兒,石子兒不偏不斜,正好砸在瓦洛佳的胸口上。瓦洛佳一愣神兒之際,高伏生掄起棍子朝他打去。瓦洛佳下意識地遮檔,手裏的棍子被砸飛了。高伏生一個亮翅,揮棍再次朝瓦洛佳砸去。瓦洛佳腳步踉蹌,沒躲幾下就被抽得嗽傲叫,他一邊躲一邊找著應手的家什。高伏生上躥下跳,棍子舞得呼呼帶風,棍棍不離瓦洛佳。瓦洛佳被打急了,搶過一把鐵鍁,迎麵劈去。手裏有了武器,瓦洛佳頓時變得神勇起來。兩個人打了十幾個回合,高伏生虧在隻有一隻手上,時間長了,漸漸露出了敗相。雖然老顧不停地支招,高伏生仍然心有餘而力不足,左躲右閃,還是挨了幾下。他側跳了兩步,試圖要跑,瓦洛佳一鍁砍掉齊眉棍,鐵鍁把兒也被崩斷了。瓦洛佳一把抱住高伏生,兩個人扭在一起。高伏生抬腿朝瓦洛佳的檔部頂,瓦洛佳尖叫一聲,捂著下身蹲下來,疼得臉色煞白。高伏生撿起棍子朝他的腦袋上狠狠砸去。玉卿一聲尖叫。高伏生愣了愣,手頭偏了偏,砸在瓦洛佳的肩膀上。瓦洛佳疼得滿地打滾兒。高伏生奔過來,朝他身上亂瑞。瓦洛佳抓起鐵鍁,反手掄過去,正砍在高伏生的腿上。高伏生一聲慘叫,摔倒在地。他的一隻胳膊有殘疾,窩在地上爬不起來。瓦洛佳站起來,揮著鐵鍁朝他砍。月琴傲傲叫著,朝瓦洛佳撲去。老顧也嚇壞了,大喊一聲,放鏢!瓦洛佳的鐵鍁舉得高高的,卻沒有砍下去,他歪著腦瓜看玉卿。玉卿連忙搖手,急得說不出話來。瓦洛佳把鐵鍁扔在地上。就在這一刹那間,一支鏢紮在他的胳膊上,瓦洛佳疼得原地亂跳,鏢上拴著的紅綢子跟著亂飛亂抖。
“老毛子,看在晴兒的份兒上,饒你不死!”高伏生掐著瓦洛佳的胳膊,起出了鏢,又喊過師父,討了藥粉敷在傷口上。瓦洛佳疼得毗牙咧嘴,聲聲怪叫。高伏生讓月琴給他的傷腿也包紮了。瓦洛佳握住了高伏生的手,真誠地說,考伏申,我們是朋友。高伏生沒聽懂,瓦洛佳又朝他伸出大拇指說,謝謝你沒殺我。高伏生咧嘴笑了,也由衷地朝瓦洛佳伸出了大拇指。
玉卿一把奪過鐵鏢,驚叫著,不,不!高伏生的臉色變了,慌忙奪過鏢,連聲說,這是俺在林子裏撿的,不騙你,是撿的!玉卿的眼中冒出了火,厲聲叫著,高伏生,你還我的庫切,你還我的庫切!玉卿伸手朝他撓,被月琴抱住了,她跳著腳地吼,高伏生,我這輩子讓你害慘了!
玉卿踉蹌著回了屋,瓦洛佳跟在後麵,試圖摟著她的肩膀,幾次都被甩掉了。玉卿癱在炕上,耳邊回蕩著庫切的歌聲,噢,我的馬達姆,一匹小馬,親愛的馬達姆,噢,我的馬達姆,一匹小馬,親愛的馬達姆……
5
早晨,瓦洛佳蹲在井台上仔細地刮著胡子,對著小鏡子照了又照,手掌在臉上來來回回地摩掌著。他站起來,看了一眼遠處的青雲河,側耳聽了聽,仿佛在聆聽河水的傾訴似的。回到西廂房,他把衣服疊好裝進旅行袋裏,然後捧著下巴發呆。敏揚敲著窗戶喊了一聲。瓦洛佳從屋裏出來,看見玉卿蹲在窗下。他伸手把玉卿拉起來,攬在懷裏。玉卿眼裏嚼著淚水,腦袋埋在他的胸前。瓦洛佳握著她的後頸,輕輕地捏了捏。玉卿擦了把眼淚,細聲說,都等著你吃飯呢。瓦洛佳望了一眼,老喬頭和玉卿她娘都站在曬台兒上愣愣地看著他。瓦洛佳聳了聳肩膀,拉著敏揚和玉卿進了上屋。吃過了早飯,玉卿也不收拾碗筷,垂著腦瓜出神兒。瓦洛佳雙手抄住了她,貼著耳邊說,再過一個月,我又可以休假了。玉卿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淚,敏揚扯了扯她的衣服,小心地問,要不,咱們跟爸爸一起走吧?玉卿止住了哭泣,抬頭看著女兒,搖了搖頭。敏揚急了,狠狠地瞪著她,氣哼哼地說,你這個人總是不千脆。玉卿歎了口氣,撫摸著女兒的頭發,心裏想,傻閨女,你怎麼能理解媽媽心中的苦呢?不過,敏揚的話還是觸動了她,是呀,自己什麼時候變得沒有主意了呢?當年比敏揚大不了多少的時候,不是一甩手就去了奉天城嗎?那時候怎麼不婆婆媽媽的呢?是的,種種苦難改變了她,甚至改變了她的名字。由雨晴到玉卿,她經曆了一次令人窒息的蛻變,變得患得患失了。
瓦洛佳回到西廂房,拎著旅行袋出來。玉卿拽住旅行袋,癡癡地看著瓦洛佳,任憑淚水滾落下來。老喬頭從牲口棚裏出來,抬頭見了,一聲長歎,退回門樓邊抽悶煙,嗓子眼兒裏又響著老貓樣的哼哼聲。娘掀著褂襟抹眼淚,惱怒地踢了一腳擋路的公雞。瓦洛佳放下旅行袋,攬過玉卿吻了一下,又朝敏揚擺了擺手,笑著說,別忘了給我寫信!
“知道了。”敏揚拖著長長的尾音,“爸爸,你想著把我們帶到蘇聯去。”
瓦洛佳走過去,抱起敏揚,在她的臉上親了又親,然後親了姥姥,轉身朝四下望了望,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打火機,塞到老喬頭的手裏。老喬頭咧著嘴,垂著腦袋跟在後麵。敏揚被姥姥拉住了。姥姥眨著眼睛,示意不要打擾他們。兩個人走出門樓,忽然聽到玉卿尖叫一聲,眾人慌忙奔出去,隻見月琴倚著牆,朝他們笑。瓦洛佳伸出手,被敏揚一把攔住了。
“爸爸,你不能親她。”
“小黃毛,怕你大辮姨搶了他?”月琴笑著,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打火機遞給瓦洛佳,“拿去吧,留個念想。”
“和姥爺的一模一樣?”敏揚從姥爺的手裏拿過打火機,比較著,“真的一模一樣。”
大家都笑了,月琴一把搶過旅行袋,扭頭朝瓦洛佳說,周,周呀!玉卿她娘奪下旅行袋,點著月琴的腦門說,你算哪根兒蔥,別跟著瞎攙和。眾人又是一陣笑,月琴紅了臉站住了。瓦洛佳和玉卿繞過喬家,上了官道。街裏的人都出來看熱鬧,有的還和瓦洛佳打著招呼。瓦洛佳朝大家揮手,跟在後麵的人越發多起來。在薛公廟廣場上,瓦洛佳站住了,讓人們都回去。玉卿也讓大家都回去,看熱鬧的這才沒好意思跟下去。
官道上有幾條堅硬的車轍,瓦洛佳光顧著看玉卿,幾次被絆得直打蒯趨。玉卿低著頭看腳下的路,一邊聽他說,一邊時不時地拉他一把。太陽高懸在湛藍的夭空上,站在西山頂上朝四下望去,青雲河那邊閃著耀眼的光芒。河穀裏彌漫著輕霧,剛剛喧鬧起來的樹林裏,趕早的鳥兒輕快地唱著,一群麻雀轟地飛起,又轟地落進林子裏。緩緩傾斜的山坡上,自上到下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野花,在晨風中爭相扭動著。山頂上,幾株高大的樣樹伸開胳膊,緊緊偎依著,枝條纏繞在一起,形成奇特的姿勢。樣樹旁邊還有一些低矮的榆樹。
“看呀!”瓦洛佳指著坡下,由衷地說,“她真漂亮!”那邊走著一位穿軍裝的女人,身姿優美。女軍人沿著狹窄的小道向唐房屯鎮方向走。她聽見說話聲,回頭朝這邊揚著手。瓦洛佳把兩個指頭往嘴裏一插,彎著腰吹了聲口哨兒。女軍人不再揚手,反而加快了腳步。
“她真是漂亮!”瓦洛佳呆呆地看著,轉過臉問,“玉卿,她不漂亮嗎?”
這次相見,表麵來看似乎沒有太大的波動,瓦洛佳還是原來的瓦洛佳,但是對玉卿來說,卻發生了移山倒海般的變化。她無法麵對這樣一個現實,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醜八怪。
“將來,我們怎麼辦?”玉卿一遍遍地自問,“和瓦洛佳去蘇聯嗎?”她暗暗搖頭,上次沒有走成,已經錯過了時機。那時候,她還年輕,還漂亮,還很自信。而現在呢,她已經老了,破了相,她怎麼敢奢望去蘇聯呢?
“跟我去蘇聯吧。”瓦洛佳仿佛是玉卿肚子裏的蛔蟲,把她的內心看得一清二楚,“我們一起生活。”聽了這話,玉卿仿佛身處曼妙的輕霧之中,她陶醉了,幾乎就要應下了。“我們一起生活”,這是一句多麼堅強有力的承諾,她覺得此時此刻自己就是地球上最最幸運的女人,有這樣一個男人嗬護著,愛護著,即便現在死去,也應該心滿意足了。
“我找最好的醫生,讓你重新漂亮。”瓦洛佳撫摸著玉卿臉上的傷疤,莊重地說,“我一定讓你漂亮起來,讓全世界的男人們都看看,瓦洛佳的娘兒們是最漂亮的。”瓦洛佳的另一隻手壓在胸膛上,神態堅毅。
一輛馬車從山頂上衝過來,瓦洛佳忽然揮舞著手臂,大聲喊著,瞧,這就是瓦洛佳的娘兒們,東方美人!趕車的聽不明白,朝牲口抽了一鞭子,大車揚長而去。這一刻,玉卿的心徹底冷了。是的,瓦洛佳應該找到一個漂亮的女人,為什麼不呢?他是多麼的優秀,所有的光環都在他的頭上罩著。他是神,無所不能、心底純潔的神。為什麼要找一個又醜又老的女人呢?不公平,實在不公平!玉卿下了決心,心甘情願地為他當一回可有可無的娘兒們,決不糾纏他。隻要有一天,瓦洛佳親口告訴她,自己找到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她會毫不遲疑地退出來,退得遠遠的。
一路走,一路說,玉卿流了一路的眼淚。到了肖家爐火車站,擔心被人笑話,玉卿捂著嘴抽泣。等車期間,瓦洛佳樓著她,輕聲吟誦著誰也聽不懂的詩。玉卿靠在他的肩膀上,哼著誰也聽不清楚的歌。直到火車來了,瓦洛佳才鬆開手,上了車,回身朝玉卿微笑著,不停地擺手……
一個月以後,瓦洛佳沒有如期而歸。敏揚寫了兩封信也沒有回音,一家人都非常著急。又過了半個月:瓦洛佳回來了,臉上顯出疲憊的神色。他的情緒有些不穩定,熱心腸的人們過來看望,他躲在屋裏就是不出來。第二天,玉卿上班以後,他背著畫夾朝堤上走去。
風在樹林裏徘徊,樹葉被吹得搖曳不止,瓦洛佳選了一個地方,支上了畫夾。他看中了河對麵黑黑的草頂泥房,他呆呆地看著,琢磨著顏色和布局。一陣疾風吹來,河麵上空揚著一片草灰,四下飄蕩著。草灰是從對麵蠶廠揚起來的,增添了凝重的色調。瓦洛佳情緒變得更加低沉,手裏的畫筆長時間懸在紙上。他又觀察著不遠處的小木橋,橋上站著一個老人,一動不動地朝這邊張望。要是這座橋在另一邊該多好啊,那樣順光,畫麵會顯得明亮些。瓦洛佳搖了搖頭,收好了畫筆,把畫夾重新背在身上,定神注視著對麵的草頂泥房。“爸爸……你在千什麼?”敏揚突然從他身後鑽出來,“你想幹什麼?”
瓦洛佳一時呆立在那兒,是啊,他想幹什麼呢?他暗暗問自己,沒有答案。他聳了聳肩膀,摘下肩膀上的畫夾,重新支起來。“爸爸,你怎麼不說話?”瓦洛佳彎下腰,一筆一筆地畫了起來。敏揚瞬著嘴,轉身朝堤下跑去。瓦洛丁佳扭頭望著她的身影在石堆裏起伏,嘴角動了動,又轉過頭來認真地畫。畫麵上出現了玉卿因逆光而朦朧的麵孔,玉卿站在小橋上朝這邊望……
兩夭以後,瓦洛佳匆匆忙忙地走了。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連玉卿也不清楚,總覺得他有心事瞞著大家。冬至那天,郵遞員送來了幾封信,是敏揚寫給瓦洛佳的,這些信全部被退回。一家人頓時傻了眼,瓦洛佳像個影子一樣再次消失。
“這可咋辦?咋辦?”玉卿她娘在院子裏團團轉,一個勁兒地問,“我閨女以後該咋辦?”
老喬頭拿根兒棍子滿院子攆雞打鴨,打得雞毛落了滿地。敏揚一步不落地跟著玉卿,生怕她尋短見。玉卿站了一會兒,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又站起來走。姥姥打發敏揚去蠶廠把月琴喊來,敏揚呱著嘴不去,姥姥狠狠掐了她幾把,敏揚抹著眼淚去了。
到了老高家,敏揚踏著腳尖兒悄悄進了屋,看見大辮姨坐在炕上低著頭呼嚕呼嚕地喝稀飯。直到敏揚湊到跟前,喊了一聲,她才抬起腦瓜。高伏生從外麵進來,瞪著眼睛說,小黃毛,誰讓你來的?又和藹地說,一起吃吧。敏揚撇著嘴說,誰稀罕吃。高伏生愣了一下,笑嗬嗬地說,不吃拉倒。敏揚招呼大辮姨出來說話。月琴看了高伏生一眼,腦袋湊過來。敏揚貼著她的耳朵說姥姥讓她去一趟。高伏生一邊吃一邊說,小黃毛,有什麼瞎話說一段聽聽。敏揚狠狠地瞪了一眼,蹲在炕沿兒下逗小雞玩兒。月琴說,快吃吧,一起去看看玉卿。高伏生趕忙放下筷子,喊他老娘。老娘從裏屋出來,直勾勾地看著敏揚。高伏生說,你來吃飯吧,俺兩口子到晴兒家看看去。月琴見敏揚喜歡小雞,就俯身抓了一隻塞到她的手裏,笑著說,拿去玩兒吧。敏揚捧著小雞和他們一起走出屋門,轉頭看見老太太趴在窗台上咯咯咯地喚雞,朝雞群裏扔餅渣。高伏生跑到窗戶下麵亂踢一氣,一群雞飛跑了。月琴惱火地喊,怎麼當的老人,見天糟蹋糧食!老太太癟著嘴哇哇哭開了。高伏生跺著腳說,你們先去吧,俺在家守著。月琴聾拉著臉,帶著敏揚出了院子。
“敏揚呀敏揚,人老了都糊塗,等你大辮姨老了,還不知能不能趕上她呢。”
“不能不糊塗嗎?”敏揚反問了一句,又說,“全世界都糊塗了,你可不能糊塗。”
月琴扳過敏揚的肩膀,上下打量著。敏揚被她看得不自在,伸手逗小雞。月琴朝她的腦瓜上敲了一下說,半大孩子,你懂個屁。敏揚皺著眉頭,她對大辮姨的那張嘴很是反感.除了說下流話就不會說別的。到了喬家,月琴到玉卿的屋裏坐了沒一會兒就出來了,她朝千娘搖著腦瓜,指指屋裏。玉卿她娘眼圈兒紅了,正掀褂子擦著眼淚呢。月琴站了一會兒,看見母豬拱門,就進屋舀了桶刷鍋水,拌了草糠倒進豬食槽裏,忙乎完了也沒打聲招呼就回家去了。
三夭以後,老喬頭看見兩個男人站在院兒門口朝裏張望,他心裏犯嘀咕,緊走了幾步,遠遠地喊,你們找哪個?一個戴鴨舌帽的喊了聲“大伯”,聽口音不是本地的。另一個戴眼鏡的跟著喊了聲“大爺”。老喬頭點了點頭問,你們找誰?
“俺是區政府的小馬。”戴眼鏡的又指了指“鴨舌帽”說,“他是煉鋼廠的牛股長。”話音未落,老喬頭璞地樂了,一邊笑一邊說,瞧瞧兩位,正好湊在一起了,又是牛又是馬的。兩個人跟著笑了幾聲。小馬推了下眼鏡,嚴肅地問,喬玉卿同誌在這兒住嗎?老喬頭心裏頭咯瞪一下,仿佛一塊兒石頭落進了井裏,濺起了老大一片水花。他打量著小馬和牛股長,想從他們的臉上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來。
“大伯,我們是組織上派來搞調查的。”牛股長掏出一張紙遞過來,“這是介紹信。”
老喬頭推開介紹信,冷著臉子問,犯了哪一條?兩人對視了一眼,小馬說,沒犯什麼錯,俺們是為了弗拉基米爾來的。
“福拉米?”老喬頭驚訝地喊了一聲,“在哪兒拉的?”
“媽媽,有爸爸的消息了!”藏在門樓邊偷聽的敏揚一邊朝這邊望一邊喊,
“媽媽,快來呀!姥爺,讓叔叔進來吧,叔叔,我媽媽就是喬玉卿!”
“瞎說,你爸爸還能拉米?”老喬頭朝敏揚夾著眼晴,“小孩子,一邊閃著去。”
“姥爺,弗拉基米爾就是我爸爸的名字!”敏揚跑出來,扯著客人往院子裏拽,“叔叔,待會兒慢點兒說,別讓我媽樂傻了。”
玉卿拎著水宵站在豬圈邊,呆呆地看著他們。敏揚一邊朝屋裏麵讓,一邊喊,媽媽,來客人了。玉卿放下水宵,慢慢迎上來。牛股長愣了一下,上下打量著玉卿,和小馬對了下眼色。小馬問,你是喬玉卿同誌?玉卿連忙點頭。牛股長又問,你認識弗拉基米爾嗎?
“當然認識了,他是我爸爸!”敏揚驕傲地說,“老瓦沙,我爸爸。”
小馬和牛股長又對視了一眼,滿臉疑惑。
“你們不相信?”老喬頭湊過來,揚著打火機說,“這是女婿給的。”
小馬和牛股長笑了笑,朝玉卿伸出手。玉卿撩起圍裙擦了把手,然後和他們挨個握了。她的心坪坪直跳,感覺又走到了生命中的一個難以攀越的高點上了。
“弗拉基米爾提前回國了。”這是牛股長進屋後說的第一句話,一家人陷人了沉思。每個人都一動不動,仿佛進入了夢鄉。牛股長刁、,。地問,你們聽見了嗎?玉卿抹了把眼淚,朝他們笑了笑。玉卿她娘也抹著眼淚,想著要笑卻咧著嘴哭了。牛股長從包裏掏出幾張表,仔細地詢問弗拉基米爾和他們一家人的關係,問得很具體也很鑼唆。玉卿一一回答了,有的想不準確,小馬在一旁提示。有的問題讓玉卿很難回答,也很難為情。兩個小時以後,牛股長填完了表格。玉卿問,瓦洛佳犯錯誤了嗎?牛股長沒有回答。小馬端著印台湊過來,玉卿說,放心,我按!她的手指按在印泥中,狠狠地說,要殺要剮我豁出去了。
“那倒不必!”牛股長收了材料,“弗拉基米爾是個很受咱們工人喜愛的蘇聯專家。”他和小馬對視了一眼,又說,“可恨的是赫禿子翻臉無情,成心要卡咱們的脖子。”
“不能吧?”敏揚急著說,“蘇聯可是老大哥。”
“啊呸!老大哥個屁!”小馬陣了一口,“他們是新沙皇,比老沙皇還壞!”
“老毛子裏頭隻有列寧和斯大林是好的,其他的都是壞蛋。”
“瓦洛佳也是好的!”“我爸爸也是好的!”玉卿和敏揚幾乎同時喊。
“是,弗拉基米爾真是好人,我同意。”牛股長點著了煙卷兒,抽了一口,“赫禿子這個老混蛋撕毀了合同,專家們都滾蛋了。”
“滾就滾,咱們有誌氣。”小馬扶了下眼鏡,“黨中央很生氣。壞事變好事,離了老毛子地球照樣轉。”
“這可咋辦?”老喬頭搓著手,在地上轉圈兒打磨。
“這可咋辦?”玉卿她娘跟在後頭轉。
“就好比是哥兒倆鬧冊了,以後各過各的日子。”牛股長扔掉煙頭兒,“這很正常,國家和國家之間就像咱們老百姓過日子一樣,今夭和你好,明天就能和你動刀子。”
敏揚抹著眼淚,不明白發生了啥樣的禍事。她知道媽媽從此失去了瓦洛佳,而她呢,也失去了去蘇聯的機會。她猛然推了一把媽媽,朝她吼著,都怨你,都怨你!早不走晚不走,這下走不了了,你高興了吧?說著,跑進裏屋哭。
送走了牛股長和小馬,一家人哭哭啼啼。老喬頭擔心玉卿想不開,便自作主張不讓她上班。玉卿丟了魂兒似的連著幾天不吃不喝,眼看著瘦得倒了架。理發館派人來看,勸了幾句,讓她上班。街道也派人來說服,玉卿也不吭聲,勸的人都歎著氣,眼看著一個大活人沒了熱乎氣兒。
兩天後,街上的大喇叭響著,聲音鑽進鎮裏的每個角落,連躺在被窩裏的玉卿都聽見了。老喬頭踉蹌著跑進來,使勁兒清了清嗓子,揮舞著胳膊喊,快去看,外麵要槍斃老顧!玉卿渾身一激靈,猛地坐了起來,腦海裏打了個閃電。老哪個老顧?她慌忙穿好衣月,緊著跑出去。老喬頭他們一前一後跟著朝外跑。一家人繞過院牆跑到街上。街上站滿了人,許多人從四麵八方朝小廣場那邊緊走。薛公廟對麵的土台前停了一輛汽車,上麵押著老顧。老喬頭猛地站住了,一把扯住玉卿,跺著腳喊,真是他,真是他!老顧垂著腦瓜,胸前掛著一塊牌子,上麵寫著“反革命分子苗月和”幾個大字。“苗月和”三個字被紅筆打了個又。玉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擠過去細看,果然是老顧,是他。更讓玉卿震驚的是,老顧身後站著的居然是顧嘉慶。顧嘉慶麵無表情。垂著腦瓜的老顧和仰著臉的顧嘉慶形成了一對兒反差巨大的形象。顧嘉慶手裏拽著繩子,瞄了一眼玉卿,又朝遠處看。月琴擠過來,扯了把玉卿。她的眼圈兒紅紅的,不時地用手掌壓著眼眶。玉卿急著問,這是咋回事,到底為的啥?
“別問了。”月琴的麵孔扭曲了,她揉著眼眶說,“上麵來抓的,定了死罪。”
“為啥?”玉卿的心坪坪亂跳,忽然指著顧嘉慶,大聲問,“他怎麼能見死不救呢?”
月琴慌忙咳嗽了一聲,使勁兒拽了一下,差點兒把玉卿拖倒了。
“姐,你可不能犯傻,這節骨眼兒上.快把好你嘴上的門兒!”月琴又抱過玉卿的腦袋,貼著她的耳朵說,“姐,你看仔細了,俺月和大哥多可憐,他還像個人嗎?”
玉卿看了一眼,顧嘉慶瘦得皮包骨,兩腮塌陷,下巴上露著白胡茬,整個人都脫了相。喇叭裏播放著判決書,因為靠得近,玉卿反而覺得嗡嗡的一句也沒聽清。喇叭不響了,汽車緩緩駛出人群,人們擠在兩邊跟著。蠶廠那邊跑過來一些人,對著老顧指指點點。走到薛公廟豁口處,高伏生迎頭跑過來,伸手攔住了汽車,嘴裏喊著“師父師父”。老顧聽見了,探著腦瓜四下找人,見到高伏生,急著說,小伏子,你師父這輩子也值了!說完扭過腦瓜想看顧嘉慶的表情,旁邊的答察推了一把,老顧接著說,你師父這套六合棍都傳給你了,也沒什麼掛念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