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老柏,你嘟嚷個啥?”姥姥站起來,拍著衣襟,“小心禍從口出!”

“俺啥都沒說,權當放了個不香不臭的屁!”

“這就完了?”敏揚扔掉毛巾,“什麼樣的女人這麼厲害?”

“別聽你辮姨的,沒有一句正經話。”姥姥和媽媽搶著說,“別聽她亂說。”

敏揚想了想,也沒有什麼不正經的地方呀?她轉身回了屋,坐在鏡子前還在想著這裏麵的蹊蹺。姥姥回屋搬飯桌,一指頭點在敏揚的腦門兒上,低聲喝道,小小的人兒,學會賣呆兒了?敏揚吐了下舌頭,爬到炕上朝外麵看。

月琴看身邊沒人,突然露出愁苦的樣子,小聲說,姐,你得幫忙了。說著,臉上紅了一大片,急吼吼地說,你要不幫,俺就活不起了。玉卿搓洗著手巾嗅道,老長時間也見不到你個鬼影子,眼睛好些了嗎?

“姐,可別管眼睛算子的,這回你真的要幫忙了,不行,俺得給你跪下磕頭。”月琴說著真的跪下來,扶著玉卿的膝蓋,“姐,說什麼你也得幫忙。”

“你抽風呀?”玉卿慌忙把她拖起來,“一大早就抽風?”

“姐,你就說幫不幫吧?”

“幫,凡是能幫上的,我一定幫!”玉卿敲著月琴的腦瓜,笑著說,“棒!棒!棒!你個瘋娘兒們。”

“姐,俺……”月琴四下看了看,貼著玉卿的耳朵邊,小聲說,“那地方癢得厲害!”

“哪地方?”

“還有哪地方?”月琴凶狠地看著玉卿,“想幹哈?還好姊妹呢,拿人尋開心嗎?”

玉卿猛地醒悟過來,好半天才問出聲,月琴你都做了啥了?月琴跺著腳說,俺就是這個命啊。她揚起腦瓜,朝遠處望著,忽然喊了一嗓子,俺如今是人不人鬼不鬼,還爭什麼?趁早死了算了。說著作勢要朝井裏。玉卿一把扯住了,打了一巴掌。月琴歪著腦袋笑,笑著笑著流下了眼淚。敏揚跳下炕,拉著姥姥跑出來看熱鬧。玉卿扭頭看見了,厲聲吼著,都回去,沒你們啥事。看敏揚藏在門後頭偷看,玉卿撿了根兒棍兒砸過去,直了聲地吼,讓回去沒聽見啊。姥姥把敏揚扯回屋,祖孫倆躲到門後頭,支棱著耳朵偷聽。

玉卿虎著臉把月琴拽進廂房,門好了門。玉卿讓月琴脫下褲子給她看,月琴扭著身高低不脫。玉卿的火氣騰騰往腦門兒上躥,扣創起答帚猛地抽了幾下,月琴蹦著閃著,紅著臉乖乖脫了褲子。玉卿仔細看了,又讓月琴穿上褲子。月琴抱著玉卿,揉搓著她說,姐,你可千萬救俺呀。玉卿歎了口氣,愣愣地問,你讓我咋辦?

兩個人說了小半天,也沒有理出個頭緒來。月琴起身要走,出門時千叮濘萬囑咐,讓玉卿給她保密。玉卿白了她一眼,沒說話。月琴又討好地挽著她的胳膊,哀求道,千千萬萬要保密,小伏子要是知道了,俺就完蛋了。

“他能沒發覺?”

“他呀。”月琴搖了搖頭,“他那玩藝兒不好使。”

“啥?”

“那年在俺家,讓老毛子瑞壞了。”

“你又說鬼話。”玉卿的心坪坪直跳,好一陣子才說,“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月琴貼著玉卿的耳朵眉飛色舞地說,不騙你的,俺有高招。說著又是一陣笑,攙著玉卿出了門。看見敏揚朝這邊望,月琴走上曬台兒,摸了一把敏揚的頭發,眯著眼睛說,等著,哪天大辮姨有空還給你說瞎話。

“拉倒吧,大辮姨,你說的瞎話連鬼都不稀罕聽。”敏揚搶白了一句。

“這小黃毛,幾天不見,口音都變了,還‘拉倒吧’,拉你娘個倒。幹娘,俺走了。”

“吃了飯再走吧。”

“得了吧,俺還得回家做飯去喂那幫子會喘氣兒的。”

“這是啥話?”姥姥故意板著臉,“老娘聽見了還不擰爛了你的嘴?”

“借給她兩個膽兒也不敢。”見玉卿咳嗽了一聲,月琴又連忙說,“這就走,這就走,不在這兒討你厭了。

月琴剛要走,老喬頭慌慌張張地進來,一邊走一邊喊,稀奇!稀奇呀!看到月琴,老喬頭連忙停了笑,愁眉哭臉地說,月琴,你家伏生被抓走了。月琴一把扯住老喬頭,厲聲問,誰被抓走了?老喬頭的兩隻眼睛眯在一起,強忍著笑,顫微微地說,還能有誰?

“俺的娘呀!天塌了,地陷了!”月琴掩輩著雙手朝外麵跑,“天老爺呀,你還讓不讓人活了!”

“真的被抓了?”玉卿急著問,“誰抓的?”

“政府抓的壩。”老喬頭終於移不住,笑著說,“大快人心呀!”

“真的?”

“是啊,為啥?”姥姥問。

“鬼才知道為啥,他高伏生也是一路喊‘憑什麼抓俺’?”老喬頭張牙舞爪地學著,一家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沒有附和下去。

吃過了早飯,老喬頭扛著農具下地,玉卿跟在後頭。一路上想著月琴的病,想著高伏生被抓,想著該如何幫助他們。兩件事都攤在一家人身上,玉卿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路過薛公廟,看見高杏兒站在豁口處東張西望。見到玉卿,她飛奔過來,張開雙手攔住了去路。

“晴姐姐,快去找找吧,俺大哥被抓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聽人家說他得罪老毛子了。”

“你咋知道的?”

“派出所鞠大有說的,這會兒可能送到蘇聯營蹲笆籬子哪。”

老喬頭一把推開杏兒,朝玉卿使著眼色,不耐煩地說,小道姑,趕緊找別人去想法子,你姐現在不得勢,去了也不好使。玉卿搖了搖頭,無奈地離開了杏兒,跟著父親朝地裏走,心裏十分愧疚。高杏兒跺著腳說了一氣兒,喊了一氣兒,才慢慢回到廟裏。這邊沒放下,月琴的病又火燒火燎地躥上來。救人如救火,她的病可耽誤不起。關鍵是要找個好大夫,人不知鬼不覺地把病治了。可是,到哪兒去找這樣的大夫?玉卿試探著問,老喬頭繞來繞去也沒有說到點子上。

“高麗棒子光複的時候都蹬了,太和堂光剩下個殼,上哪兒去找好大夫?”老喬頭敲著腦門,忽然叫了一聲,“找王不留行,準行。”

“王不留行?”玉卿瞪了一眼,“他還會治病?”

“小看人!他原來是太和堂的大學徒,跟著樸掌櫃學治病,理論上一套一套的,誰也說不過他。這家夥按理說應該出徒了,一身好本事。”

“那他咋不當大夫?”

“他嗎?嘿嘿。”老喬頭突然怔住了,瞬間又捂著嘴笑,好不容易才冒出一句,這小子被高麗人攆出來了。“為啥事?”“還不是搞破鞋!”老喬頭笑得渾身亂頗,“跟你說不出嘴兒,哎,好端端地壞了名聲!”

“王不留行,嘿,”玉卿急得直搖頭,本來。裏頭冒出了點,亮光,讓一句“搞破鞋”給吹滅了。月琴得了那種病夠丟人的了,再和王不留行攪在一起,那可真夠她喝一壺的。玉卿又讓父親想辦法,老喬頭想了半天說,唐房屯老苗頭最近很有些道行,聽說前些年和八路軍學了些偏方。玉卿頓時泄了氣,說來說去,說的是月琴她爹。

“月琴她爹還會治病?我在他們家住了大半年,咋沒聽說過?”

“沒聽說過的事多了,你知道孫掌櫃吧,老家夥躺在炕上等死哪,王不留行盯著治也不見起色。人們說可以找老苗頭看看,治死了活該,治不死就算撿回一條命。老掌櫃同愈了,讓人去請.吃了七服藥,你現在去看看老掌櫃,活蹦亂跳的,好人一個。”

玉卿一眼看見安德留沙閃了一下,又縮到樹後頭。她鼇覺起來,這小子有些可疑,又要勾引敏揚野跑吧?玉卿朝樣樹那邊跑過去,安德留沙眼看著躲不了了,從樹後頭出來,勉強打了聲招呼。

“你怎麼來了?”玉卿問,“有什麼事嗎?”

“沒……沒什麼。”

“你不上學嗎?”

“上學,上學,老師讓我們出來找青蛙。”

“青蛙?”玉卿問了一句,“找青蛙?”

“是的,青蛙。”安德留沙雙手舉起來,比劃著,嘴裏模仿著青蛙的叫聲,“青蛙。”

“這家夥半拉彪!”老喬頭哼了一聲,扛著農具先走了。

“要青蛙?”玉卿不解地問。

“殺掉。”安德留沙焦躁地揮了一下手,“大嬸,你問得太多了,輪到我問了,敏揚在家嗎?”

“敏揚?”玉卿下意識地瞅了一眼,隨口說道,“跟姥姥出門了。”安德留沙露出失望的神色,他踢著樹枝,不再說話。玉卿追上父親,一起朝地裏走。安德留沙忽然喊了一聲,神秘地說,大嬸,一隻手……被抓走了。玉卿沒明白他的意思。安德留沙跑過來,興奮地說,大嬸,以後再也沒人欺負你了。玉卿笑了笑,搞不清他說的是什麼。走了很遠,她忽然明白了——高伏生被抓走一定和安德留沙有關係。是的,和安德留沙的媽媽瓦蓮京娜有關係。為什麼要這樣呢?難道就是因為兒子受了委屈,她出來打抱不平?瓦蓮京娜竟然如此飛揚跋雇,就因為是政委嗎?如果瓦蓮京娜此時出現,玉卿一定會不顧一切地質問,你憑啥無故抓人?

“高伏生也是逗你兒子的。”她氣得渾身哆嗦.對著田野大聲喊.“裱子養的。”

“啥?”老喬頭扭過身,吃驚地問,“敏揚她媽,你在罵誰呢?”

玉卿仰著臉看天,腦瓜裏出現了謝爾蓋的臉龐,想起了月琴,想起了瓦蓮京娜,她忽然興奮得大喊大叫,像個孩子一樣蹦了起來。老喬頭奔過來,一把攔住了,瞪著眼睛問,你也彪了?玉卿反身就跑,一直追到家門口才看到了安德留沙。安德留沙乍見到她,有些吃驚,拔腿就跑。

“站住,小夥子,你爸爸還好嗎?”

“我爸爸?”安德留沙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問,“我爸爸和你有什麼關係?”

玉卿連忙說,我妹妹得了病……衛生營……看病。一隻手……也是我的……你媽媽把他……安德留沙明白了幾分,臉色恢複了正常,他搓著頭發,驕傲地說,大嬸,我讓媽媽下命令放了他。又說,大嬸,我要見敏揚。玉卿笑了,伸著脖子朝家裏喊,敏揚,你看誰來了!

“媽媽,我在這兒。”敏揚的腦瓜從院牆邊伸出來,朝她扮了個鬼臉兒。

玉卿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安德留沙,心裏頭一陣發緊,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兒。她笑了笑,讓敏揚帶安德留沙到家裏玩兒。看著兩個孩子興高采烈的樣子,玉卿心裏的陰影越來越大。她跺了下腳,強迫自己不去亂想亂猜,越是這麼想那片陰影就越是蒙在心頭.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8

經過瓦蓮京娜的努力,月琴破例被送到大連市區的中蘇友誼醫院接受治療。住院當天,醫生給她開了藥打了針。月琴顯得很緊張,讓玉卿打聽一下能不能治好。玉卿把她安頓好以後,在走廊裏找到醫生,向他請教,醫生指了指牆上的宣傳畫讓她自己看。玉卿看了一眼惡心得差點兒吐了。回到病房,看見月琴蜷縮成一團的樣子,心裏又不是滋味兒。想像著她的奔子爛掉的樣子,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情不自禁地朝門口退去。

“姐,回來了?”月琴翻了個身,“幹哈呢?什麼時候還學會倒著走了?”

“瞎說啥呢?”

“想瓦騾子了吧?”月琴眯著眼晴問,“想就想壩,這個歲數了還能害操?”

玉卿瞪了一眼,想著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女人竟然會爛算子爛眼圈兒,不禁一陣陣難過。第二夭,護士打完針,月琴爬起來說,姐,出去轉轉吧,俺還沒逛過大連呢。她又樓著玉卿的肩膀,央求著說,走吧,俺的腔疼,躺不住。

“旋疼?”

是啊。月琴穿了鞋子,恨恨地說,都是讓老毛子給的,真他娘的疼。”

玉卿禁不住纏磨,帶著月琴出了病房。她們圍著醫院轉了一圈兒。玉卿的心裏浮躁,拉著月琴要回去。月琴說什麼也不幹,摔開玉卿的手,瞅著有軌電車發愣。

“那就坐回電車,從這頭到那頭,臭美夠了趕緊回來。”

月琴頻頻點頭,樓著玉卿的脖子說,姐,你真好,等俺見了閻王,一定替你說幾句好話。玉卿拍了一下月琴的後背,惱火地說,整天咧著破嘴就知道瞎啪嗡。月琴笑了,拉著玉卿上了電車。車子開動了,月琴一聲聲尖叫,姐,你瞅,大樹都會動了!全車人都在看她的洋相,月琴不管不顧,依然大呼小叫,姐,你快瞅啊,房子會跑了!電車行駛到火車站,上來許多人,車廂裏擠得滿滿登登。月琴被撞了一下,惱得伸腿去蹬人家,繼而和對方大吵起來。玉卿連忙攔住,讓月琴靠到自己這邊。這邊站著兩位蘇聯婦女,其中一位吃力地抱著孩子,玉卿給她讓了座。有人說了些難聽的話,玉卿假裝沒聽見,抓著扶手,被人擠來擠去。月琴拽了一下玉卿,指著窗外小聲問,他們在幹哈呢?

玉卿看了一眼,窗外是政府大廣場,到處都是人,黑壓壓的也看不清他們在做什麼。四周高樓上懸掛著各種各樣的旗幟,牆上還張貼著標語。蘇聯婦女撐著車廂不顧一切地朝外伸腦袋,她興奮地對抱著孩子的同伴喊,瞧,蘇聯紅軍,瞧,我們的戰士。人們紛紛扒著車窗朝外看,有人喊著,嘿,還有個泥胎!

“供得是哪路神仙?”

遠遠望去,廣場南部聳立著一尊高大的塑像。玉卿的心猛地揪起來,她拉起月琴朝門口擠。月琴甩著胳膊,紅著臉喊,幹哈?你要抽風嗎?電車還沒停穩,玉卿迅速跳下去,差一點兒把月琴扯倒了。月琴掙開玉卿,叉著腰喊,你趕著要生孩子嗎?玉卿捂著胸口,指著廣場上的塑像啊啊亂叫,後來幹脆甩開月琴朝那邊跑。廣場上站滿了隊伍,有工人方隊,有學生方隊,還有戰士方隊,人群密密麻麻。玉卿顧不得那麼多,左推右操,在隊伍裏穿來鑽去。月琴搶到頭裏好不容易才把她攔住了。玉卿一動不動,直勾勾地看著塑像。月琴伸手擋著她的目光,笑著說,真瘋了,瘋得不輕呢。玉卿閃了一下,一頭鑽進人群中。

“唱大戲嗎?”月琴緊緊跟著,邊走邊問。人們被逗笑了,月琴肯定地說,姐,看起來是要唱大戲。玉卿不錯眼珠地看著那尊巨大的銅像,渾身哆嗦著,月琴說了些什麼她一句也沒聽見。多麼熟悉的身影啊,是的,那是她的瓦沙!瓦沙!玉卿的眼裏噢滿了淚水,一遍遍地念叨著,瓦沙,瓦沙,又見到你了。

“瓦沙?”月琴看了半夭,猛地喊道,“姐,還真是瓦騾子!”

玉卿的眼淚止不住滴下來,小雨似的滴個不停。她見到了一尊神,一尊藏在心坎裏的神。他是那麼的安詳,那麼的可以依賴。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是玉卿一輩子最最幸福最最安全的時光,她依賴他,他也完全承受得起這份依賴。那段短暫的時光啊,怎能忘記?瓦沙,你在哪兒啊?玉卿的心湧動著滾燙的血水,能把身子熔化,能把堅硬的鋼鐵熔化,瓦沙,就這麼走了嗎?

“姐,真像,你看他的大鼻子。姐,真像瓦騾子,像,怎麼看怎麼像。”

瓦沙,你在哪兒啊?玉卿的心湧動著滾燙的血水,能把河水燒開,能把嚴冬烘成溫暖的春夭,難道,隻有死了才能相見嗎?如果能相見,即便現在死了又能如何?

“姐,瓦騾子長得還挺俊的,比別的老毛子都強。”月琴撇著嘴說,“這家夥,命不好,白夭黑夜給大夥兒站崗,刮風下雨都沒地方躲。喂,瓦騾子你累不累?你吱一聲,累了就下來歇歇呀!”

瓦沙,你在哪兒啊?玉卿的心湧動著滾燙的血水,能把天空照亮,能把世界染紅,瓦沙,你在哪兒呀?

“姐,多好的條件,要是想瓦騾子了就來看看,看煩了就一邊呆著去!”月琴握著玉卿的手,忽然驚叫著,姐,你的手冰涼冰涼的,姐,你怎麼的了?

瓦沙!你在哪兒啊?玉卿伏在月琴的肩膀上號陶大哭,月琴,我的命咋就那麼不濟呀。隊伍裏一片混亂,人們被玉卿的失態搞蒙了,紛紛圍上來打聽緣由。鼇察擠過來,示意她們不要亂喊亂叫。月琴拉著玉卿往外走,邊走邊數落著,你呀你,魂兒都丟了?

“月琴。”玉卿回頭望著銅像,指著自己的腦門,跺著腳說,“都讓他帶走了呀,月琴!”

回到醫院,玉卿依舊雙眼發直,走路踉蹌。月琴也不敢多說,把她留在病房裏,自己出去轉了半天,直到夭黑了才回來。見玉卿仍然發呆,月琴推了一把,玉卿回過神兒,半天才說,月琴,咱們出院吧。

“你說什麼?”月琴吃驚地問,“姐,你安的什麼心腸?剛來兩天就讓俺出院?”

“醫生說的,你可以回家養著。”玉卿把衣服找出來,慢慢疊著,“回家吃藥吧。”

“要走你自己走!”月琴虎著臉,恨恨地說,“俺算是看透了,你是身在漢營心在曹,那瓦騾子有什麼好?老毛子多了去了,就他長得好看?”

“……”

“瓦騾子能把你撂了就不是什麼好屬。”月琴扭過臉,忽然一拳砸在牆上,高聲喊,“老毛子都不是好東西!”

“……”

“俺說得對不對?”

“不對!”玉卿盯著月琴,冷冷地說,“你滿嘴噴糞!”

“你罵俺?”

“要是換個地方,早就扇你一個大耳刮子了!”玉卿氣哼哼地說,“有本事你一輩子也別出去。”

玉卿輕飄飄地走出醫院,左右看了看,想著要回家。對,是該回家了,恨不能倒在炕上,蒙上被子讓自己哭個夠,哭夠了就睡,讓自己睡個夠。然後呢?她不去想,想是沒有用的,她就是這個命,想像的和現實永遠相差懸殊。

電車開來了,玉卿擠上去,剛找了個位置坐下,旁邊“砸”過來一個人,半拉身子壓在她的腿上。玉卿挪了一下,那人又壓過來。玉卿轉過頭,看見了一張怒氣衝衝的臉。

“姐,你真狠心!”月琴嗅怒地說,“沒見過這麼狠心的娘兒們。瓦騾子把你撂了,你也想把俺撂了?”

“就是撂了!”玉卿笑了笑,“有本事你繼續在醫院裏住著呀。”

“拉倒吧,再住下去,老毛子非把俺的旋瓜攘爛了不可。”月琴笑著,捅了一把玉卿,“這兩夭可遭了大罪,都不敢坐,那個疼啊。”兩個人笑起來,月琴樓著玉卿,小心地問,姐,你說真的,俺這病就算好了歎?

“你要是不相信,就去問大夫。”

“俺要是會說老毛子的話,還用得著問你?老毛子嘰裏咕嚕亂說,人能聽懂?給了兩盒藥,就喊,周!周!”乘客們被月琴的表情弄笑了,月琴越發張狂,朝司機喊,司機同誌,周,快周呀!

當天夜裏,她們回到了喬家店,兩人在薛公廟豁口邊說了一會兒話,月琴非要自己摸回去。玉卿拗不過,隻好站在牆根兒下看著她上了河堤。月琴朝這邊喊,姐,回家吧,小黃毛肯定等急了!玉卿答應了一聲,朝自家那邊走。誰家沒拴的大狗在黑影地裏朝她亂叫,玉卿從道旁柴垛裏抽出一根兒棍子揚了揚,狗叫得更加歡實。一直到了自家門前,那條狗還是不依不饒地跟著。玉卿使勁兒敲著門,好半天,門開了。玉卿打了聲招呼就進去了。老喬頭嘟嚷了幾句進了牲口棚,添了把草料,跟著回屋。玉卿發現少了敏揚,緊著問孩子哪去了?

“正要問你呢,不是和你一起走的嗎?”姥姥一骨碌爬起來,差一點兒碰翻了燈台。玉卿慌忙扶了一把,急著說,你胡說啥?

“咋就胡說了?你和月琴前腳剛走,這丫頭就跟去了。”

“她撒謊,我啥時候要帶她走的?”玉卿打了個冷戰,“她到哪兒去了?”

“別慌,這麼大的丫頭丟不了。”老喬頭雖然這麼說,可也急得亂轉,“都好好想想。”

“還想啥?我是個沒用的媽子啊!”姥姥拍著炕沿兒兒哭,“好好的把一個大活人給看丟了。”

“哭啥?”玉卿吼了一聲,“哭能解決問題嗎?能把人哭回來嗎?”

姥姥順勢轉了個圈兒,搶過針線筐籮,拽出剪子就要朝胸口上紮,慌得玉卿一把奪下來。老喬頭跺著腳喊,你想嚇死孩子嗎?玉卿渾身發抖,摟著娘的肩膀哭。

“想起來了。”姥姥穩定了情緒,“娜娜跟小黃毛走的,是小黃毛,藏在門口,兩人一起走的。”姥姥又捂著臉抽泣,“我真沒用,明明跟著小黃毛走的,我咋就忘了呢?”

敏揚能到哪兒呢?不辭而別兩天多,絕不應該發生在她身上。玉卿的心裏頭猶如架了一堆火,燥得嗓子直冒煙兒。一家人就這麼靠著,誰都不說一句話。直到公雞打鳴兒了,窗上露出了青色的光亮,玉卿下了坑。姥姥被驚醒了,咳嗽了幾聲,扯著嗓子問,娜娜回來了?玉卿搖了搖頭,到院子裏站了一會兒,老喬頭從牲口棚裏出來,瞅了一眼女兒,喘了口粗氣。玉卿打了盆水,臉紮進冷水裏,她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兒。姥姥出來說,我急得一宿都沒睡。敏揚一會兒對我說,姥姥快來救我,一會兒又滿臉是血,可憐不見的。

“得了吧,你那是一宿沒睡?”老喬頭瞪了老伴兒一眼,“睡得跟什麼似的,讓人抬出去都不知道。”

“你胡說!”

“你才胡說呢!”

“不吵吧。”玉卿看著天也亮了,擦著臉說,“我這就到蘇聯營找去。”

“去蘇聯營?”姥姥拉開雞窩門,一邊轟著小雞一邊朝這邊說,“咋的,你還想到蘇聯營?”

“你就別逼孩子了!”老喬頭揮了下手臂,發狠地說,“你真鬧騰。”

玉卿回屋換了身衣服,攏了攏頭發,覺得心裏堵得慌,她顧不得打聲招呼就趕緊出了門。青雲河兩岸灰霧茫茫,遠方偶爾現出黑色的山包,很快又消失在濃霧之中。玉卿順著官道走,生怕霧大迷了方向,一路沒歇到了蘇聯營。路過曾住過的小紅樓,往裏看了一眼,心裏咯噴咯瞪亂跳,仿佛一隻尖嘴鳥兒朝懷裏撞來,戳疼了她的心。門崗那邊停了許多輛裝甲車,軍人們三五成群圍在一起抽煙。玉卿和哨兵溝通,請他幫忙聯係謝爾蓋。哨兵很友好,鑽進崗亭裏打了電話。不一會兒,謝爾蓋從裏麵跑出來,遠遠地朝她招手,大聲喊著,玉卿同誌,你終於來看我了!他把玉卿領進門崗,雙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歪著腦袋說,快讓我看看。

“看吧。”玉卿笑了笑,“老了吧?”“還不錯.比我想像得要好許多。”謝爾蓋伸手拂了下玉卿耳邊的鬢發色變得憂鬱起來,和安德留沙在一起。“玉卿,你有白頭發了。”接著又換了笑臉,“別擔心,敏揚

“該死的!”玉卿的眼裏冒了火似的,“她在哪兒?”

“在我家裏。”

玉卿氣哼哼地跟著朝前走,謝爾蓋緊著說,玉卿,你是我永遠都不能忘記的女人。他頓了頓,抹了一下翹胡子,嘴裏哼著,我愛你……愛你的眼睛。玉卿停住腳步,垂下眼皮。謝爾蓋沒察覺,邊走邊說,我們就要回國了……

“回國?”玉卿一愣,連忙跟上去。

“是的,我們蘇聯紅軍完成了光榮的任務……我們即將全部撤出中國……”

“全部撤出?”玉卿茫然,無言以對。雖然幾年來蘇軍一直在撤兵,但沒有料到會全部撤出,全部撤出意味著什麼,她不寒而栗,“你們……不回來了?”

“你們再次受到日本……”謝爾蓋苦笑著說,“不過,那一天,我也老了,也回不來了。”

玉卿的鼻子有些酸,心裏頭一個最最重要的支柱轟然倒下。這麼多年,她習慣了在蘇聯人的生活圈裏蟄伏,這麼多年,她失去了獨自行走的能力。

謝爾蓋的家一片狼藉,士兵們進進出出忙著搬家具,屋裏根本沒有立腳之地。玉卿轉出來站在窗下。此時,幾株杜鵑花已經凋謝了,淡粉色的殘花散落在草地上。風信子花尚未凋零,花枝倔強地昂著。花叢間冒出一些拳曲的羊齒草,上麵枯著風信子的花絨。長得比玉卿還高的月季低垂著,如果不抬頭,你很難發現上麵掛著妖精一樣俊美的花朵。

“玉卿,這裏的東西,你一拿吧。”謝爾蓋伸手摘下一朵月季花,在玉卿耳邊比試著,“嗯,很美。”

“敏揚呢?”

“啊!該死的!”謝爾蓋隨手把花扔在草叢中,朝小路那邊喊著。玉卿也朝小路兩邊看,哪兒有孩子們的影子呢?謝爾蓋雙手握成喇叭狀,一遍遍呼喊。敏揚和安德留沙從樹林那邊冒出頭,安德留沙一邊走一邊擦著眼淚。看見父親,他站住了,臉朝向一邊不說話。玉卿一把抓住敏揚,狠狠地揍了幾下,厲聲問,你到哪兒去了?問過了還不解恨,又掐她的胳膊。敏揚吸著嘴巴,小臉兒憋得通紅。謝爾蓋發覺兒子的眼眶上有一塊烏青,便用嘲笑的口吻問,英勇的安德留沙同學,你讓哪個狗雜種給揍了?安德留沙聽了這話,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敏揚的臉色變得發紫,忽然捂著臉哭開了。玉卿心亂如麻,隻想著趕緊走開。敏揚掙開她,說安德留沙被沙哈耶夫將軍揍了。從敏揚的敘述中,謝爾蓋和玉卿了解到,這兩個孩子在司令部門口等了兩天。

“為啥要到司令部?”玉卿吃驚地問。

敏揚抽泣著,沒有說話。玉卿急得又要掐她。敏揚跳起來喊,我想讓瓦洛佳爸爸回家!

“是的,大嬸,我要幫助敏揚!”安德留沙舉著拳頭喊,“我要控告司令員!”

玉卿怔住了,想不到孩子們竟然會冒出這樣的念頭。敏揚說他們終於見到了醉酸酥的將軍,安德留沙攔住了將軍,說敏揚要找他。將軍手扶著車門,站也站不住,隻是吹胡子瞪眼。安德留沙問,司令員同誌,敏揚,你記不起敏揚嗎?將軍征了一下,朝敏揚看了一眼,然後,爬上了車。安德留沙緊緊拉著車門,沙哈耶夫將軍使勁兒推他,自己卻摔下車,腦袋也跌破了。有人趕忙攙起將軍。安德留沙抓著敏揚的手,朝將軍喊,你看看,她就是你說的蘇中友誼的紐帶!沙哈耶夫將軍腳步跳珊,突然揮拳砸在安德留沙的眼眶上,揚著胳膊嚷,見鬼去吧!安德留沙被打蒙了,敏揚衝上去,朝沙哈耶夫喊,快把瓦洛佳爸爸還給我!將軍臉色蒼白,怨恨地看了一眼,在警衛員的簇擁下上了車。安德留沙眼看著計劃落空,急得放聲大哭,敏揚也跟著哭。鼇衛們握著皮帶朝他們一陣亂抽,兩個孩子被揍得傲傲叫,捂著腦瓜撒腿跑開。

“無恥!無恥的雜種,走著瞧吧!”謝爾蓋聽完孩子們的敘述,氣得跳腳大罵,罵過了又小心地吻著兒子的眼眶。玉卿強忍著怒火說,我們該走了。謝爾蓋抬起腦瓜,眼裏嚼著淚水。安德留沙一把拽住敏揚,把她摟在懷裏,大聲說,我不走,這兒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這兒,我哪兒也不去,任何人沒有權力把我趕走,我要和敏揚在一起!玉卿和謝爾蓋互相看了一眼,謝爾蓋難過地轉過頭,偷偷擦去臉上的淚水。

“以後我可以住在你們家嗎?”安德留沙大聲地問,“大嬸,我可以幫你們幹活。我不想走,我哪兒也不想去!”玉卿胸口上有一團東西堵著,憋得喘不出氣。“媽媽,媽媽來了!”安德留沙急著喊,“我媽媽總會有辦法的。”

“是的!你媽媽也是將軍!”敏揚的臉上露出了崇敬的神色,“她肯定會有辦法的。”

瓦蓮京娜從小路的另一頭走過來,她穿著筆挺的軍裝,皮靴上閃著亮光。她似乎有些不情願,慢慢朝這邊走著,一邊走一邊打量著玉卿。瓦蓮京娜身後跟著幾位年輕的軍官,神色異常凝重。玉卿有些不自然,躲開對方的目光,下意識地樓過兩個孩子。瓦蓮京娜忽然緊走幾步,吃驚地問,安德留沙,你的眼睛怎麼了?

“媽媽。”安德留沙伸出手,求援似的對母親說,“媽媽,求求你。我不想走,我要和敏揚在一起,哪兒也不去。”“你不要再胡鬧了!”瓦蓮京娜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紅暈,少尉,你能告訴我,安德留沙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嗎?”

謝爾蓋簡單地說了經過。瓦蓮京娜顯得很吃驚,臉色變得更加蒼白。玉卿試圖拉走敏揚,安德留沙抱得緊緊地,像頭凶惡的大狗一樣瞪著她。玉卿推了一把,安德留沙退了幾步,還是不放手。瓦蓮京娜站在玉卿和兒子中間,輕輕地摸了下兒子的眼眶。士兵們封好了車上的苫布,站在一旁抽煙。有人向瓦蓮京娜報告情況,瓦蓮京娜點了點頭,摸了一下敏揚的小臉兒,淡淡地說,我們照張相吧?她又轉過臉問玉卿,親愛的東方美人,您同意嗎?玉卿還沒來得及表態,瓦蓮京娜果斷地招了招手,一位軍官端著照相機跑到前麵,找到合適的位置,朝這邊喊,將軍,請您站在中間。瓦蓮京娜拉了把謝爾蓋,讓他站在身邊,又朝玉卿招手。玉卿走到另一邊,敏揚和安德留沙站在前排。

“等等。”瓦蓮京娜伸手把兒子和敏揚拽到玉卿和她之間,微笑著說,“這樣就可以了。”

照完了相,玉卿準備帶敏揚回去。安德留沙抱著敏揚不讓走。玉卿咬著牙使勁兒拖著敏揚,安德留沙拚命拽著,被玉卿扯開了,他突然躺在地上打起滾兒來。

“媽媽,要不,我在這兒陪陪安德留沙吧?”敏揚懇求著,“媽媽,你看他有多可憐。”

“敏揚,你要是不跟我回去,就永遠別見我了。”玉卿氣得要擰敏揚。敏揚害怕了,轉到玉卿身後。玉卿緊緊樓著女兒,敏揚朝安德留沙擺手,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他。安德留沙被謝爾蓋抓住了胳膊,蹬腿跺腳,大聲喊著,衣服扣子都飛脫了。

往回走的路上起了北風,敏揚迷了眼,疼得睜不開,隻得跟在媽媽的身後,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娘兒倆一邊走一邊流淚,後來,玉卿也迷了眼。敏揚扶著媽媽,頂著狂風走。老喬頭在西山頂上看見了她們,趕忙迎上去攙著玉卿回家。還沒進院兒,敏揚指著曬台兒笑。姥姥坐在曬台兒上,身上蒙了一層黃土,像廟裏的泥胎似的。聽見敏揚笑,姥姥扶著缸沿兒站起來,迎上前一把摟住敏揚,心肝寶貝地一頓亂叫。哭過了,又推開敏揚,朝她扇了幾巴掌,邊打邊吼,小鬼兒,嚇死人了。姥爺一隻腳蹬在井台上,抽著煙說,魂兒都讓你個小鬼兒給嚇丟了,還以為讓狼叼去了。

“法則。”玉卿喊了一嗓子,“求求你們了,說點兒好聽的吧!”

“就你亂說,啥狼呀狼的,嚇死人了。”姥姥數落著,“狼也分人,咱這樣的好人家是不會遭殃的。”

“晴兒不願聽‘小鬼兒小鬼兒’的。”老喬頭無聲地笑.“改了吧.以後就罵她臭丫頭。”

“趁早都閉上嘴,當啞巴。”姥姥賭著氣,“哪天連眼睛也閉上了才有得好看呢。”

敏揚搓著眼睛,猛地站起來,一把將姥姥頂了個翅超。姥姥拍了一巴掌,敏揚擰了身子走到一邊。姥姥舀水給她洗臉,小聲地問,你媽咋一個勁兒地哭?敏揚擦了臉,氣哼哼地說,知道也不告訴你!姥姥愣住了,看看敏揚又看看老喬頭,兩個人都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小鬼兒……”話沒說完,姥姥猛地醒悟過來,慌忙捂住了嘴巴。

當夭傍晚,刮了入冬以來最猛烈的北風,樹冠被吹得蓬頭撒野。蘇聯營裏到處都是乒乓的響聲,許多空房子上的窗戶沒有門上,玻璃被沙石砸碎,有的整個窗戶都被掀掉。小路上的鐵盒子被吹得東滾西撞,大院兒裏常常發出一陣嘩啦嘩啦的怪聲。擦黑的時候,沙哈耶夫將軍來為瓦蓮京娜一家送行,他的帽子被風吹歪了,露出一縷灰白的頭發。瓦蓮京娜站在陰影地裏等著,見到司令員,迎上去握了手。沙哈耶夫將軍說了幾句祝福的話,要和政委貼臉,瓦蓮京娜閃開了。謝爾蓋走過來,敬禮完畢後,瓦蓮京娜上了小汽車。這時候,謝爾蓋忽然張著手臂大嚷大叫,拍著車身讓妻子下來。原來,安德留沙不見了。瓦蓮京娜伸出腦袋,氣得朝謝爾蓋陣了幾口。謝爾蓋從將軍的身後繞過去,一把將妻子拽下車。瓦蓮京娜連聲尖叫,朝丈夫咆哮著。謝爾蓋朝她的臉上揍了一拳。瓦蓮京娜的眉骨裂了個口子,血流不止。她捂著額頭,傻了一樣一動不動。警衛員隔開了謝爾蓋,另一個慌忙給瓦蓮京娜包紮傷口。謝爾蓋扶著車門,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少尉同誌,我為你感到害操。”沙哈耶夫摘下帽子遞給旁人,“你像伐木工一樣粗魯!”他拉開了架勢,“如果我是政委,一定要揍斷你的脊梁。”

“司令員同誌!”瓦蓮京娜捂著傷口,半天才說,“請不要批評謝廖沙。”

“為什麼?”沙哈耶夫收了拳頭,警衛員把帽子遞給他,他一把扔在腳下,大聲吼道,“政委同誌,請允許我來教訓這個狂妄的家夥!”

“司令員同誌,他是我的丈夫,紅軍條例中沒有這條規定。”瓦蓮京娜看了謝爾蓋一眼,眼裏嘀著淚水,“謝廖沙,請您向我保證,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保證!”謝爾蓋哆嗦著,“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揍您,政委同誌!”

瓦蓮京娜握住了丈夫的手,硬咽著說,我也向您保證,我永遠為您感到驕傲。瓦蓮京娜偎依在丈夫的懷裏,喃喃地說,一切都過去了,謝廖沙,最重要的是我們可以活著回到祖國。偉大的俄羅斯在等著我們,偉大的莫斯科在等著我們,列寧山在等著我們,基輔美術學院在等著我們。親愛的,讓我們重新開始美好的生活吧。謝爾蓋緊緊摟著妻子,這一刻他有了刻骨銘心的感受,當年在基輔城夕卜森林裏相親相愛的一幕幕又回來了,他享受著妻。佩的目光和愛撫。

“政委同誌,我們還是找找可憐的安德留沙吧。”沙哈耶夫提醒道,“小家夥可真讓人頭疼!”

謝爾蓋和瓦蓮京娜猛然驚醒,鬆開了對方,四下喊著安德留沙。他們的呼喊聲淹沒在風中,沙哈耶夫一邊吩咐人四下尋找,一邊走到謝爾蓋的身邊,伸出手說,少尉同誌,我收回剛才的話。謝爾蓋沒有和他握手,掏出煙卷兒把玩著。

“司令員同誌,您不該揍一個孩子!”

沙哈耶夫尷尬地笑了笑,收回了手,不好意思地說,小家夥真讓人頭疼。

“司令員同誌,您應該把玉卿送到瓦沙身邊!”謝爾蓋伸出手,“這樣,我願意和您和解!”

沙哈耶夫看著謝爾蓋的手,好半天,握住了,使勁兒地搖著。士兵報告說附近沒有安德留沙的蹤影。瓦蓮京娜焦急地徘徊著,喊著兒子的名字。謝爾蓋猛地拍了下額頭,大聲說,一定是和敏揚在一起。

“敏揚?”沙哈耶夫下意識地問,“哪個敏揚?”

“是您說的蘇中友誼的紐帶。”謝爾蓋急著說,“瓦洛佳上尉,不,瓦洛佳少校的女兒!布爾什維克的女兒!”謝爾蓋激動地說,“司令員同誌,敏揚是個好孩子!”

瓦蓮京娜命令一行人去喬家店尋找安德留沙。沙哈耶夫戴上軍帽,跟著吩咐下去。看著身邊的人都忙開了,瓦蓮京娜還是不放心,隨著謝爾蓋一起去找。風很大,路麵上揚起了塵土,滿山滿野都是塵土。駕駛員根本看不清道路,如果不是政委在場,他們肯定要罵出聲了。天黑透了,車隊到了喬家店。士兵們打聽著喬玉卿家的住址,沒人聽得懂他們的話。瓦蓮京娜讓人找到派出所。又給部隊打了電話,找到了隨軍翻譯,警察、瓦蓮京娜和翻譯三方通過電話終於說清楚了。警察帶著他們到了老喬家。謝爾蓋急著下了車,看見妻子坐在裏麵沒動,他聳了聳肩膀又回到車上。警察把老喬頭一家叫出來詢問,他們都說沒見到安德留沙。

瓦蓮京娜下了車,緊走幾步來到玉卿麵前,握住了對方的手,焦急地說,玉,安德留沙失蹤了。謝爾蓋跟過來告訴玉卿,他們今晚就要上火車回國。敏揚急哭了,搖著玉卿的胳膊一個勁兒地問,媽媽,怎麼辦啊?玉卿喊著父親和她分頭去找。敏揚也要跟著,玉卿攆了幾回也沒有攆走,就緊緊地夾著她,生伯女兒也丟了。瓦蓮京娜和謝爾蓋跟著玉卿上了河堤,另一隊士兵跟著老喬頭順著官道上了西山頂。玉卿他們進人灌木叢,一邊走一邊喊,喊聲驚動了鄉親們,有人打了火把跟著,沒走多遠火把就滅了。瓦蓮京娜後侮沒帶手電筒,有了手電筒也不至於在黑暗裏摸索了。她身子弓著,使出全身力氣喊著兒子的名字。玉卿也喊。謝爾蓋拚命地冊著擋路的荊條,一句話也不說。

“安德留沙,媽媽不能把你丟在中國,安德留沙呀!”瓦蓮京娜喊了一聲,突然朝一邊倒去,謝爾蓋一把抱住了妻子,急切地安慰著。敏揚忽然擺手大叫,聽,安德留沙,是安德留沙在喊!人們站住了,瓦蓮京娜直起身,伸著脖子四下看,什麼也看不見,到處都是飛揚的塵土。

“是安德留沙!”瓦蓮京娜喊了一聲,“安德留沙,媽媽來了!”

眾人判明了方位走了幾百米,安德留沙的聲音真真切切地傳過來,仿佛就在眼前。

“媽媽,爸爸,敏揚,救救我!”

一行人分頭在樹林中轉,有人紮了火把,火光照亮了身前身後。敏揚怪叫一聲,朝一棵樹下跑,玉卿和謝爾蓋快速跟上。隻見安德留沙緊緊抱著樹上的橫枝,雙腿盤在樹幹上。

“安德留沙!”瓦蓮京娜跑過去,被樹枝絆倒了,爬起來,伸著雙臂衝過去。謝爾蓋在樹下團團轉著,他不會爬樹,無法上去救孩子。安德留沙有氣無力地喊,救我下來!媽媽,我沒力氣了。敏揚張開雙臂,尖叫著,跳下來!玉卿一把將她推開,朝瓦蓮京娜伸出雙手。瓦蓮京娜明白了,立即伸出手,四隻手握在一起,緊緊扣著,謝爾蓋跑過來,抓著兩個女人的手臂,他們瞄準了方位,喊了聲,跳吧!安德留沙跳下來,幾個人被他壓倒在地。

“媽媽,快,快去救人!”安德留沙甩著胳膊,“狼把她拖走了!”

“狼?”幾個人都嚇了一跳,“哪兒有狼?”謝爾蓋連忙朝四下看,瓦蓮京娜掏出手槍,遞給丈夫,然後掏出手絹擦兒子手上的血。

“媽媽,別管我,快去救人!”

瓦蓮京娜從丈夫手裏拿回手槍,朝天放了一槍,然後,幾個人朝安德留沙指著的方向找。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發現線索。瓦蓮京娜不停地放槍,試圖聯絡西山頂那邊的人,那邊沒有回應。子彈打沒了,她氣得直跺腳。一路上,安德留沙斷斷續續地告訴大家,他打算來喬家店找敏揚,由於風大,迷路了,半路上遇到了三條狼。

“媽媽,狼的嘴巴有這麼大!”安德留沙比劃著,“媽媽,我就要被咬死了,爸爸,你兒子就要死了。”

謝爾蓋渾身哆嗦著,樓著兒子的肩膀,柔聲說,安德留沙,別說了。安德留沙推開父親,大聲說,爸爸,您是最勇敢的,爸爸,請您聽我說。他流下了眼淚,硬咽著說,這時候,媽媽,我身邊也躲著一個人。媽媽,她是個女人,她撿了一根兒棍子,擋在我的前麵,媽媽,她保護著我,狼不敢上前……

女人帶著安德留沙朝堤上走,那兒樹木相對稀少,離鎮子近。狼似乎明白了。一個人和三條狼對峙著。走走停停,他們喊破了嗓子也沒有人聽見,狂風在頭頂上呼嘯,狼在曝叫。女人的體力畢竟有限,鬥了一會兒就沒了力氣。她爬上大樹,喊著讓安德留沙也上來。此時,安德留沙已經沒機會了,狼衝過來咬住他的腳。女人從樹上滑下來,撿了棍子朝浪一頓狠打,狼鬆開口躲到一邊。女人把安德留沙拖起來,讓他上樹。安德留沙剛抓住大樹的橫枝,兩條浪又衝過來。女人拿著棍子和狼對打,終於沒了力氣,被狼叼走了。

“媽媽,狼把她叼走了。”安德留沙放聲大哭,“媽媽,您是政委同誌,您一定能救活她的。是不是,媽媽。”

“媽媽是政委,媽媽……”瓦蓮京娜說不下去了,轉身朝前緊走。安德留沙一瘸一拐地跟著。敏揚一手抓著安德留沙,另一隻手緊緊抓著媽媽,擔心狼會突然躥過來。

“謝廖沙,還有子彈嗎?”

“我沒有槍。”謝爾蓋回頭問,“子彈打光了?”

瓦蓮京娜急得一遍遍拉槍栓,又沮喪地把手槍扔到地上。謝爾蓋把棍子遞給她,狠狠地說,拿棍子照樣可以殺了它們。瓦蓮京娜掂了掂,突然扔掉棍子,解開衣服扣子,從脖子上摘下了一條金屬鏈,金屬鏈上拴著一顆子彈。

“親愛的謝廖沙,還記得這顆子彈嗎?”

“記得,因為這顆子彈,您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是的,以前的我多麼漂亮呀。”瓦蓮京娜瞥了丈夫一眼,嘴角翹著,“否則也不會讓您——偉大的畫家同誌發狂的。”她把子彈蹭了蹭,壓進彈倉裏,歎息了一聲說,子彈呀,謝廖沙愛情的象征!話音未落,朝夭開了一槍。不一會兒,幾個戰士找過來,瓦蓮京娜從一個戰士的肩膀上摘下盤子槍,對著天空又是一梭子。她咬著牙,頭發似乎都要豎起來。

深夜,從蘇聯營裏趕來的幾百名蘇軍士兵在喬家店撒開了大網,四處搜索著那個失蹤了的中國婦女。瓦蓮京娜坐在車裏,身子不停地抖著。安德留沙和敏揚擠在車裏睡了。安德留沙由於驚嚇過度,不久就開始發燒,不停地說著胡話。謝爾蓋要把孩子送到衛生科,被瓦蓮京娜製止了。

“謝廖沙,和那個善良的中國女人相比,安德留沙並沒有多麼珍貴!”她握著丈夫的手,懇切地說,“謝廖沙,請您理解我的心情。”謝爾蓋連連點頭,樓過妻子的肩膀,吻著她的頭發。

“媽媽,救救她!”安德留沙抽搐著,胳膊亂揮亂擺,“求求你,媽媽,您是無所不能的,求求您。”

瓦蓮京娜一動不動。謝爾蓋下了車,狂躁的北風突然消失了,天空一片純淨。星星們睜著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們,大氣兒都不敢出一口。謝爾蓋伸手劃了根兒火柴,火苗微微搖晃著,並沒有被吹滅。謝爾蓋拍著玻璃說,該死的風,停了。夜幕中,西山頂上傳來一陣轟鳴聲,兩束鬼火一樣的燈光刺過來。沒一會兒,一輛卡車駛到老喬家門前。士兵們跳下車,吃喝著抬下來一個人,玉卿隨後跳下車,跟著擔架朝這邊走。人們紛紛聚過去,喬雙喜擠在前麵,跳著腳問,妹呀,是誰遭難了?他掀開擔架上的帆布,驚恐地叫,媽呀,嚇死人了,這哪兒是人,簡直是血葫蘆呀。

“別動她!”玉卿一把推開堂哥,“誰都不能碰!”

“妹呀,這是跟誰呢?”喬雙喜瞪著眼,惱火地嚷。水道公司的李利扯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動粗。喬雙喜甩開了,高聲喊,你這是跟誰呢,眼裏還有你哥嗎?士兵們抬著擔架,站在一邊。瓦蓮京娜政委下了車,猛走幾步,又停住了。她走回來,拉開車門,抓起軍帽戴上,朝著對麵擔架舉手敬禮。士兵們抬著屍體慢慢過來,人群發出一陣陣驚呼。

“呀,呀!”李利眼尖,“真是女的。”

“誰呢?”喬雙喜踞著腳看,“怪可惜了,誰家的?”

忽然,人群外傳來一聲號叫,有個人跌跌撞撞地奔過來,朝擔架上撲,讓士兵攔住了。這個人跺了下腳,蹲在地上哭。哭了幾聲又跳起來朝擔架奔,讓士兵推開了。他捂著臉哭著朝外麵擠,不一會兒,哭聲遠去了。

“誰呀?”

“王不留行!”

“他哭個屬?”

“他哭得不祥!”

士兵們在瓦蓮京娜跟前停住了,許多支手電光束射向擔架。掀開布單,人們看見屍體的腹部被掏了個大洞,血肉模糊。瓦蓮京娜低著頭,眼淚滴下來。“太慘了,喉嚨也被咬開了!”老喬頭難過地嚷著,“快找人縫上吧。”瓦蓮京娜閉上了眼睛.任憑淚水滑落。

“誰?誰家的?”人們急著喊。

“杏兒!”玉卿坐在石頭上,抽位著說,“高杏兒,蠶廠老高家的杏兒!”

“高杏兒?是她!”人們喊著,接過擔架放在地上。陳玉翠蹲下身,幫著整理撕爛了的道袍。

“可憐的小老道。”她摸著杏兒的臉,“她師父還不知有多難過呢。”

“她家裏還不知道呢!”

“奇了怪了,高杏兒咋能舍命救個老毛子?”李利貼著喬雙喜的耳朵說,“真讓人想不通。”

“對呀,她咋的就能舍命救老毛子?”喬雙喜跟著嚷嚷,被老喬頭瑞了一;腳。

“快,回家去找衣服,快點兒!”老喬頭喊著,玉卿慌忙跑回屋,拿了一套毛料子衣服回來,玉翠撒著嘴說,不行的,死鬼都不好穿帶毛的,別托生個畜牲。

“穿我的。”瓦蓮京娜脫下軍服遞給玉翠,玉翠捧著軍服看了看,皺著眉頭問,這是什麼料子的?

“什麼尼的吧?”菊兒大姐摸了摸,“人家是大官,能穿差的?”

瓦蓮京娜蹲下身,從玉翠手裏扯過衣服,抖了抖塵土。玉卿抱著杏兒的腦瓜,玉翠和菊兒大姐幫著,又過來兩個婦女一起搭手把杏兒抬起來,瓦蓮京娜吃力地給杏兒穿上衣服。

“玉,她為什麼要救安德留沙?”瓦蓮京娜站直了身子,輕聲問,“她可以不救的,除了媽媽必須得為兒子犧牲……玉,她為什麼這麼傻呢?你們中國人都這麼傻嗎?玉,我們蘇聯人也這麼傻,我們為什麼都要這麼傻呢?玉,你能告訴我嗎?”

這個問題永遠沒有答案。高杏兒,一個不被人關注的少女,因為受了蘇軍士兵的侮辱,聲譽都被毀掉了,最終隻能出家。誰能料到,這樣一個身世淒慘的姑娘竟然用贏弱的身軀拯救了一位蘇聯少年的生命。難怪人們不理解,的確沒有人能理解得了,連瓦蓮京娜這樣的大人物都無法解釋。

“咱們先哭幾聲吧。”菊兒大姐朝女人們招著手,扶著玉卿坐下,幾個女人拍著地皮兒扯起嗓門兒似哭似唱起來。玉翠捅了把玉卿說,告訴她們,沾著淚水,死鬼上道兒腳下打滑。

“誰不知道?”菊兒大姐止了哭聲,扭頭喊她男人,讓他回家割幾尺白布,“不看僧麵看佛麵,就衝著薑喜山那張老臉,俺頭拱地也得讓小道姑風光些。”玉翠臉上掛不住,喊著讓去家裏拿東西,這兩家你爭我搶操辦起杏兒的喪事來。

瓦蓮京娜仰臉看著黑黔酸的夭空,發出一聲聲歎息。士兵們又抬來一大一小兩條狼,都綁得結結實實。老狼身上的毛都白了,伸腦瓜蹭著小狼,嗚嗚低吟,仿佛在安慰著患子。瓦蓮京娜從軍官的腰上拽出手槍,對著兩條狼一陣射擊,嚇得人們轟地躲開了。子彈打完了,她又搶過盤子槍,朝兩條狼掃了一梭子。瓦蓮京娜垂下腦瓜,盤子槍跌落在地。謝爾蓋樓住妻子,瓦蓮京娜靠在丈夫的懷裏抽泣著。謝爾蓋撫摸著她的後背,輕輕拍著。在人們的眼裏,政委是那樣的瘦小,那樣的虛弱,那樣的可憐。

“謝廖沙,我們欠債了,中國人的。”

“親愛的。”謝爾蓋吻著妻子臉上的淚珠,“我發誓,我謝爾蓋,您,瓦蓮京娜·謝爾蓋耶夫娜,還有咱們的兒子安德留沙,我們要用一生的真誠去償還中國人民,請相信我們。”他轉身朝玉卿說,“玉卿,我和我的妻子發哲,我們要用一生的真誠來感謝中國人民,玉卿,她會滿意嗎?”

“嗯!”

“謝廖沙,我完全同意。”瓦蓮京娜掏出手絹擰著鼻子,“哎,可憐的姑娘。”

“她會滿意的。”謝爾蓋舉起了拳頭,“來吧,親愛的,我們一起發誓!”

在這片異國的土地上,紅軍政委瓦蓮京娜·謝爾蓋耶夫娜和她的丈夫體會到了一種情感,一種超乎尋常的偉大情感,他們還不清楚這種情感是如何升華到如此高的地步,但是他們感覺到了這種情感的純潔和美好。他們發誓要讓這份美好傳承下去,成為生命的動力。高杏兒的悲慘死亡,對他們夫妻產生了極大的震撼。他們相互扶持著,體會著那種神聖的、超脫世俗的、從來沒有過的嫩嫩的情感的芽苞,隻想著把戰爭以來隱忍著的眼淚痛痛快快地傾瀉出來,洗滌附在裏外的汙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