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不一樣的。”玉卿歎了口氣說,“可惜了。”
瓦洛佳和身邊的軍官要了筆,在表格上填寫內容,然後讓玉卿簽了字。玉卿木偶一樣任其擺布,她焦急地盼著,盼著敏揚快點兒到來。瓦洛佳和軍官們抽煙說話,不時地大笑幾聲,每一次笑過以後都要看一眼玉卿,觀察著她的表情。玉卿急得嗓子裏冒火,朝瓦洛佳瞪了一眼又一眼。瓦洛佳扔掉煙頭兒,走過來拍了下她的肩膀,指著遠處讓她看。玉卿以為孩子來了,伸著脖子望,哪兒有敏揚的身影啊?
“她們和你一樣。”瓦洛佳說,“都是紅軍的娘兒們。”
不遠處圍著幾十個年輕漂亮的中國女人,她們也朝這邊看。有的愁眉哭臉,有的低頭沉思,還有兩個女人一邊交談一邊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玉卿歎了口氣,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兒,總覺得以後的以後,在異國他鄉,在陌生的土地上,這些姐妹們都將成為她的親人。有個女人朝她笑了笑,玉卿回以微笑,對方坐回皮箱上,垂著腦瓜。一群孩子圍著女人瘋鬧,每一次碰撞,她都像受了驚的小兔子,突然抬起頭,又慢慢地垂下。敏揚呢,敏揚在哪兒呢?站台上響起了急促的鈴聲,隊伍開始集合。瓦洛佳喊著玉卿,朝她擺手,然後朝隊伍裏跑。玉卿渾身哆嗦,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她跟著緊跑幾步又停下了。敏揚還沒有來,怎麼辦?怎麼辦?她掂著腳朝通道口那邊望,迎麵一隊隊士兵擁過來,她如同急流中的一塊兒頑石,人流在身邊劈開繞過去。那邊的婦女們也亂開了,有的互相擁抱,有的吃力地拎著皮箱,有的四下喊著、抓過瘋跑的孩子護在身邊。幾個戴袖箍的軍官跑過來,讓玉卿隨著婦女們上車。玉卿沒動地方,她死死地盯著通道口,不停地念著“阿彌陀佛”,盼著敏揚的小腦瓜突然露出來。
半個小時以後,士兵們全都上了車,站台上隻有幾個軍官在來回走動。喇叭裏播放著雄壯的蘇聯歌曲,歡送的市民在鐵柵欄外奮力喊著口號,朝士兵們揚手致意。兩個軍官跑過來,朝玉卿喊,同誌,請您遵守紀律I玉卿哭了,軍官靠過來,一次次示意她上車。玉卿急得直跺腳,軍官們伸手把她架上車。玉卿掙紮著不肯朝車廂裏走,扒著車門朝外看。此時,她幾乎窒息了,胸口仿佛有塊兒大石頭壓著,喘口氣都困難。瓦洛佳找過來,樓著玉卿的肩膀跟著朝外看。他的臉膛紅得發紫,喝醉了似的搖來晃去。一陣鈴聲響過,火車鳴笛了。玉卿放聲大哭,跺著腳喊,敏揚,敏揚,我的孩子!
“玉卿,聽我說,我保證讓敏揚到蘇聯去,我以布爾什維克的名義發哲!".瓦洛佳吻著玉卿的頭發,“我們很快就能見到敏揚,我保證!”
玉卿掙脫了,拚命撐著車門,朝外探出頭。列車員朝車裏推她,火車猛地一震,緩緩開動了。瓦洛佳緊緊抱住玉卿。玉卿拚命掙紮,眼淚猶如決了堤的河水一樣滾滾而下。
“媽媽!”敏揚的腦瓜從通道口閃了出來.揚著手大聲喊.“媽媽.等等
I呀!”
“敏揚!”玉卿猛地甩開瓦洛佳,撥開列車員,眨眼間跳下火車。刹那間,車門恍的一聲關上了。玉卿此時才深刻地感覺到猶如跳進了萬丈深淵,瓦洛佳的臉緊緊貼在玻璃上,驚愕地看著她。敏揚跑過來,一把樓住她,小臉兒埋在她的懷裏。玉卿沒有了知覺,拉著敏揚緊跟著列車跑。瓦洛佳朝她不停地揮手。列車漸行漸遠。玉卿絕望地喊,瓦沙!
“媽媽,媽媽!”敏揚抓著玉卿的衣服,“你怎麼啦?”
謝爾蓋一把抱住了玉卿,狠狠地扳著她的肩膀,大聲喊,冷靜!玉卿樓著女兒,難受得直跺腳。她忽然凶狠地推開敏揚,扇了她一個耳光。敏揚被打蒙了,捂著臉,目良淚在眼圈兒裏打轉。
“你,怎麼才來呀?”玉卿撕心裂肺般地號哭,“老天呀!你長沒長眼睛呀?”
“媽媽,媽媽!”敏揚撲上來,樓著玉卿,“媽媽,媽媽!”
“玉卿,我很抱歉!”謝爾蓋神情沮喪,連往日總翹著的小胡子也茸拉下來,“我很抱歉!”
“抱歉?”玉卿朝他吼道,“瓦沙走了,你該高興了吧?他走了,我的瓦沙他走了!”
“我很抱歉!”謝爾蓋痛苦地說,“玉卿,我很抱歉!”
“一切都晚了。”玉卿聲嘶力竭地喊,“你明白嗎?晚了!”
留守的軍官們圍過來,敏揚扯了扯玉卿的衣服,小聲說,媽媽,他們看你呢。玉卿再抬頭,火車已經沒了蹤影。她像丟了魂兒一樣,呆呆地朝鐵軌的盡頭望著。謝爾蓋說,玉卿,回去吧。玉卿狠狠地跺著腳,再次失聲痛哭。敏揚拽著她朝通道口走。玉卿甩著胳膊,四處竄著,朝鐵軌那邊伸手哭喊。謝爾蓋抱住了她,玉卿朝他的臉上啤,謝爾蓋皺著眉頭,緊緊地樓著她,一直把她帶出站台,來到一輛吉普車旁。玉卿漸漸安靜了,歪在謝爾蓋的身上。謝爾蓋拉開車門,輕輕推了一下,玉卿上了車,閉上了眼睛。
“腳滑直,你還好吧?”沙哈耶夫將軍拍了拍玉卿的肩膀,又用中文問,你好嗎?玉卿驚得渾身顫栗,一句話也說不出。將軍拍了下自己的額頭,低聲說,姑娘,瓦沙走了。他突然提高了嗓門兒,揮了下手說,姑娘,恨我吧,我……刺……他用力地扯了一下,嘴裏發出一聲怪叫,猶如撕開一張床單。謝爾蓋小心地問,可以走了嗎?沙哈耶夫將軍擺擺手。玉卿閉著眼睛,任憑淚水滾落下來。敏揚貼在她的耳邊說,媽媽,從現在開始,我有爸爸了。玉卿睜開眼睛,吃驚地看著女兒。敏揚流著淚說,從現在開始,瓦洛佳就是我的爸爸!玉卿一把摟過女兒,使勁兒地哭起來。
“媽媽,我看見爸爸也哭了。”
“他哭了?”
“我看見他的臉貼著玻璃,奔子都壓扁了,爸爸哭得很傷心。”
玉卿無力地靠在那兒,一動不動,連思緒都凝固了。
“寶貝兒,你們說什麼呢?看你媽媽,眼睛裏能浮起一艘輪船。”沙哈耶夫將軍伸出手,掐著敏揚的臉蛋兒,若有所思地問,寶貝兒,將來還會記得我們嗎?沒有答案,瞬間,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車子飛快地行駛著,敏揚合上了眼皮,朦朧中看到了瓦洛佳爸爸,看到了他悲傷的流著淚水的眼睛——瓦洛佳將她一把抱起來.旋轉著,旋轉著。她大聲地笑,一邊笑一邊喊,爸爸,爸爸啊!從敏揚夢裏喊著“爸爸”的那一刻起,對瓦洛佳刻骨銘心的回憶成了玉卿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憂鬱覆蓋了她的臉龐。她的眸子不再閃閃發光,連同皮膚都變得粗糙不堪,好像一朵凋零了的花兒。瓦洛佳在她的心裏生了根,盤根錯節,由夏到秋,由翠綠變得滄桑。玉卿常常徘徊在這裸樹下,仰望著樹冠無聲地傾訴或者低頭揀拾著思念。把一片片從瓦洛佳身上落下來的葉子攏到一起,擦根兒火柴,點燃了記憶之火。她伸手烤火,她冷得打頗。她撥動著火苗,把最遙遠的回憶,感覺到的和想像到的都添加到火堆裏,讓它燃燒。她享受著燃燒帶來的衝動,仿佛瓦洛佳站在旁邊和她一樣享受似的。火焰總是越來越低,瓦洛佳的臉色總是越來越蒼白。玉卿知道,他還是要走。她扯掉衣服,扯掉頭發,毫不遲疑地投到火堆中,最後把自己也投進去。在燃燒著的同時,玉卿享受著犧牲的甜蜜。這種瞬間的甜蜜隨時隨地可以得到。
5
在歡送安菲婭老師回國的班會上,敏揚跳了一支舞。這是她想了好幾個晚上才編排出的舞蹈。安菲婭老師感動得不停地鼓掌,樓著敏揚親了又親,十幾個中國籍同學發出呀嘿呀嘿的嘲笑聲。安德留沙忍不住跑到教室中央,朝中國籍同學搖著手指頭,用鱉腳的漢語說,蠢豬們,會跳嗎?蘇聯的,敏揚是蘇聯的!教室裏一陣哄笑,很多人模仿著喊,敏揚是蘇聯的!有個男生揚著胳膊,轉著圈兒,學著敏揚的舞姿,一邊跳一邊說——
蘇聯老大哥跳舞跳得好
愛摸媳婦手拽到莫斯科
蘇聯老大嫂買個大手表
出門照鏡子趕緊往家跑
安德留沙聽不懂,傻嗬嗬地看著敏揚。敏揚叉著腰,狠狠地瞪著淘氣的男生。安菲婭老師始終微笑著,輕聲學著,蘇聯老大嫂……忍不住笑出聲來。外麵有人喊她,安菲婭老,幣朝大家擺擺手,走出教室。教室裏頓時亂成一團,男生都跑到講台前胡鬧。中國籍同學顯得輕桃無禮,安德留沙揚著拳頭抗議,被人衝來衝去。有人趁亂朝他偷襲,更多的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敏揚鑽進人群,擋在安德留沙的身前,凶狠地問,看誰敢打蘇聯的孩子?她的話還是很有震懾力的,教室裏漸漸安靜了。有個男孩子悻悻地說,不敢打老大哥,還不敢打你小二毛子嗎?
安菲婭老師走進來,愣愣地看著敏揚,好半天才招呼一聲,敏揚同學。安菲婭把她攬在懷裏,喃喃地說,敏揚,我永遠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她吻著敏揚的額頭,急切地問,你不會忘記我吧?
“不會的,安菲婭老師,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你的。”敏揚的鼻子抽搐著,伸手擦了把眼淚,“安菲婭老師,我會每天都想你的。”
安菲婭老師摘下眼鏡,擦掉鏡片上的淚珠,勉強笑著說,敏揚,下一個節目由我給你表演好嗎?蘇聯籍同學使勁兒鼓掌、跺腳,喊著“烏拉”。中國籍同學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不知該如何應對。敏揚朝他們大聲說,鼓掌呀,怎麼不鼓掌呢?安菲婭走到教室中間,雙手抱在胸前,唱了一首歌。歌聲緩慢,婉轉悠揚。
五月美妙五月好
五月叫我心歡暢
天上白雲飄
鮮花……香……
尤其結尾那句“代哩代哩代哩代啦”非常好聽,安菲婭的舌頭像小鳥兒啄食似的顫動著。唱完了,兩腮泛起了一抹紅暈。敏揚手陌」她的懷裏,難過地哭了。老師捧著敏揚的臉輕聲說,無論過多少年,我們總要見麵的,不是嗎?她又大聲說,同學們,蘇聯和中國兩個最偉大的國家都將珍藏在我們心中,友誼緊緊聯係著我們的心,無論過多少年,我們一定會見麵的。說完,摘下眼鏡,捂著臉哭了。哭了一會兒,抬起頭說,同學們,我剛剛得知,今夭,也是敏揚和大家在一起的最後時刻。她頓了頓,看著敏揚,有些傷感地說,她得提前離開翻門。
“為什麼?”安德留沙直了聲地喊。
“為什麼?”敏揚大聲地問,“我為什麼要離開?”
安菲婭老師摸著敏揚的頭發,搖了搖頭,苦笑著說,去吧孩子,我們不要流淚,我們要擦掉眼淚,學會微笑著告別。她握著敏揚的手說,來,像一個長大了的敏揚一樣,和同學們說再見。“不,我不同意敏揚走!”安德留沙衝過來,舉著拳頭喊,“安菲婭老師,我要控告你!”“安德留沙,請安靜一點兒好嗎?”安菲婭老師的手掌朝下壓了壓,“因為一些別的原因,敏揚同學要離開了,我們給她鼓掌吧,讓她安心地離開我們!”
“不,敏揚,你不能走!”安德留沙擋在前麵,“誰也別想把敏揚帶走!”
敏揚眼裏閃著淚花,不知該如何麵對這樣的場麵,她心裏一個勁兒地問,為什麼要走呢?姥爺站在門口,小心地朝她招手。敏揚賭氣不理他,安菲婭老師說,敏揚,你媽媽該等急了。敏揚慢騰騰地走回座位,抱著書包突然大哭起來。安菲婭老師樓著她的肩膀,敏揚掙脫了,跑到教室後麵。安菲婭老師跟過去,敏揚閃到一邊,又跑到教室的前麵。她像個傻子一樣在教室裏來回地走,一邊走一邊哭。安德留沙跟在後麵,也是邊走邊哭。敏揚發現了,從書包裏拿出鉛筆盒,想了想又放回去,掏出一個親手縫製的毽子遞給他。安德留沙握著毽子,跺著腳哭。他跑回座位,拽翻了書桌,撿起鉛筆盒塞到敏揚的書包裏。同學們一陣尖叫,那可是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高檔鉛筆盒,對孩於刊門來說那是世界上最最貴重的禮物。敏揚掏出來還給他。安德留沙又塞進她的書包。敏揚說,不要不要。推讓中,鉛筆盒掉在地板上,安德留沙瘋了似的狠狠地踩,鉛筆盒被踩扁了。教室裏又是一片驚呼。敏揚蹲下身,哭著從他腳下拿起鉛筆盒,用衣袖擦去鞋印,放進書包。安德留沙這才滿意地撓著頭發,想笑,又咧著嘴哭了。
敏揚走出教室,安菲婭老師和安德留沙送了出來。操場上停了一輛馬車,敏揚的媽媽坐在車上吃煮地瓜,看見他們過來,連忙跳下車。姥爺把敏揚的書包放到車上,車鬥裏還有幾個捆得結結實實的包裹。
“老師。”玉卿不自然地持了把頭發,笑了笑說,“我們得走了。”
安菲婭打量著她,微微點了點頭,又整理了一下敏揚的衣服領子。敏揚上了馬車,玉卿也上了車。姥爺鬆開車閘,揚著大鞭子喊,駕!安菲婭老師搖了搖手,扭頭朝教室走去。安德留沙癡癡地望著,敏揚起身朝他揚手。玉卿一把將她撂下,板著臉說,別摔著了。敏揚掙紮著,奮力朝安德留沙揚手。馬車拐出學校大門,安德留沙的身影瞬間消失了。玉卿也不說話,光顧著吃,吃完了煮地瓜又噴瓜子兒。路過小紅樓時,敏揚伸著脖子戀戀不舍地看著,這可是她的家啊。玉卿擋住了她的視線。敏揚歎了口氣,捧著腦瓜發呆。
過了蘇聯營,一大堆烏雲從天邊湧來,整個夭空變得昏暗無光,無比淒涼。好在路邊的花兒越來越多,給這份淒涼增添了一抹鮮活。敏揚伸手扯了一枝杜鵑花,放在異尖兒上聞著花香。纖細的花莖托著金色的穗頭,微微搖曳。玉卿也來了興致,指著盛開著的紫羅蘭讓女兒摘,敏揚白了一眼,趴在膝蓋上哭了。老喬頭亮開大嗓門兒趕車。敏揚嫌他吵,朝他一個勁兒地翻白眼兒。老喬頭也不惱,抿著嘴n即良地笑,不時發出一聲怪叫。駕轅馬扭動著團滾滾的屁股,似乎很在意老喬頭的怪聲。敏揚爬過去拍了一下,駕轅馬搖動著尾巴,不緊不慢地走著。敏揚惱得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拍。
“誰稀罕看?”
“看呀!”
馬尾巴上翹著,拉出了幾個糞蛋兒。敏揚皺著眉頭說,姥爺真壞,惡心死人了。老喬頭笑得前仰後合,輕輕地抽了一鞭子,三匹馬小跑起來。到了喬家店西山頂,後麵來了輛四匹馬拉著的大車,車上坐滿了士兵,揚著胳膊朝這邊喊叫。老喬頭吃喝著讓牲口靠邊,讓出大道。大車衝下坡去。又走了一裏多地,駕轅馬的綁帶鬆了,老喬頭拉了手閘,跳下車,把駕轅馬卸了套,牽出來重新捆緊了肚帶。玉卿也下了車,跑到官道中間,撿起一盒煙,像得了寶貝似的又蹦又跳。
“還沒有開封兒呢。”她重新坐上車,“小兵蛋子也抽這麼好的煙?”
“給我吧,你爸沒抽過幾回煙卷兒。”老喬頭伸出手,孩子般地哀求著,“給我吧,以前是不舍得抽,現在,唉,抽不起了。”
玉卿撕開封口,抽出一根兒遞給父親,又抽出一根兒叼在嘴上。
“你咋的還抽上煙了?”老喬頭點了火,瞅了一眼女兒,“添彩兒啦?”
“哪有彩兒可添呀,不常抽的。”玉卿和父親對了火,悠悠地說,閑著沒事抽著玩兒。老喬頭抽了駕猿馬一鞭,大車一溜兒小跑兒進了喬家店。到了薛公廟廣場,老喬頭指著豁口那邊讓玉卿看。一個穿著靛青大褂的小道姑挑著桶一搖一晃地走出來。
“敏揚她媽,你看那是誰?”
玉卿看了半天,沒認出來。小道姑拐了個彎兒,在東牆根兒下站住了,抄起長把勺攪著木桶。老喬頭笑著,拉緊了車閘。玉卿跟著跳下車,敏揚也下了車。老喬頭搖著胳膊喊,小道姑,你看誰回來了?小道姑直了直身板兒,看著玉卿母女。靠得近了玉卿才看清,這個瘦小的道姑居然是高杏兒。
“杏兒?”
“晴姐姐。”
“杏兒,你咋當和尚了?”
“哪兒跟哪兒呀,俺跟呂祖修行,不是和尚。”杏兒羞紅了臉,“這是小娜娜吧?”
“快叫姨,你小時候,她還抱過你呢。”玉卿朝前推著敏揚。
“可別提那個茬兒。”老喬頭板著臉說,“當年呢,就是你把個瓜子兒塞到她的嘴裏,沒把敏揚憋死。小老道,你師父呢?”
“出門了。”
“媽呀,臭大糞!”敏揚朝桶裏看了一眼,嚇得連忙跑到一邊,捂著鼻子喊,“臭死了!”
三個人都笑了。老喬頭礴了一捆草扔到糞堆裏,搓著手說,小老道,告訴你師父,明年春天借我點兒肥料使。杏兒光顧著笑,攪動著桶裏的糞水,也不答話。
“你咋的出家了呢?”玉卿不解地問,“以前也沒聽說你信這個?”
“這是緣分,晴姐姐,人這輩子最不易的就是緣分,緣分到了,你是不能輕易放棄的。”
“這話咋的就讓人聽不懂呢?”玉卿看著杏兒舀糞水,想起當年被埋在糞車裏死裏逃生的情景。想著“緣分”這個詞兒從杏兒的嘴裏說出來,不禁有些異樣的感覺,仿佛每個人都像鍾表上的齒輪,都在按部就班地輪轉著,隻有她突然停下來了,能不能影響了別的齒輪?一隻蜜蜂在杏兒的頭頂上來回地飛,嗡嗡地叫,敏揚遠遠地喊,蜜蜂呀蜜蜂,有那麼多的花兒不去采,偏偏愛吃臭大糞。
杏兒笑了,揮動袖子驅趕蜜蜂。“去吧,到小娜娜那邊去,她才香甜呢。”蜜蜂聽懂了似的,扭頭飛過去,嚇得敏揚尖叫著跑遠了。
回到家裏,姥姥已經做好了飯,站在曬台兒上望,見到他們沒說話先撩起衣襟擦眼淚。老喬頭卸了套,牽著馬在院子裏轉圈兒。
“姥爺,你偷懶!”
“我偷懶?”
“你不幫我媽媽拿東西,瞎轉什麼呢?”
“姥爺在溜馬,明白不?牲口走累了,不能讓它停下來,要慢慢溜,才不能生病。”
“胡說。”敏揚撒著嘴,“姥爺,你就是偷懶。”
“小丫頭片子,嘴茬子還挺厲害。”姥姥搶過來,一把抱住了敏揚,狠狠地親著她的小臉蛋,“想死姥姥了。”
“姥姥,我叫敏揚,不叫丫頭片子。”敏揚一動不動,乖順地讓姥姥抱著,“記住了,以後就叫我敏揚,別亂叫。”
“敏揚?光聽說有肥羊咋還出來敏揚了呢?”姥姥搖著頭,“你媽就是外路梢神,這名字起的,不好聽。”
晚飯很豐盛,老喬頭還去仙客來買了包熟馬肉回來,一家子吃得滿頭是汗。敏揚喜歡喝土豆湯,別的都不感興趣。她連喝了兩碗,還讓姥姥給她盛。
“喜歡吃天夭給你做!”姥姥笑得合不攏嘴,“這閨女比你媽強,潑實。”
吃了晚飯,玉卿收拾了桌子,一家人坐在炕上說話兒。敏揚插不上嘴,吵著要撒尿。姥姥放下手裏的活兒,扯著敏揚往外走。老喬頭提了馬燈跟在後麵照亮。姥姥把敏揚領進茅屎樓,敏揚突然躥出來,捏著奔子叫,真臭,真臭!
“茅屎樓還能香嗎?”
“太臭了,姥姥,我尿不出來!”
“那就在牆根兒底下尿吧。”姥姥笑著說,“丫頭片子,都這麼大了還不習慣上茅屎樓。”
“我是敏揚,不是丫頭片子!”敏揚蹲在黑影地裏,“姥姥,你得記住了,我叫敏揚。”
“好好,記住了,敏揚。”
祖孫倆回到屋裏,老喬頭關了院門,又去給牲口添了把草料,這才回到屋裏。玉卿把敏揚打發睡了,回到母親的炕上。
“還是自己家裏舒服。”
“敏揚她媽,當真不走了?”老喬頭問。
“你們不願意我回來?”玉卿摸出煙卷兒,對著油燈點著了,“莫裏申科經理也回國了,新來的托巴諾夫聽了塔季雅娜的讒言,橫豎不待見我,把我打發了。”
“他雞巴鴨子是誰?這麼可恨。”老喬頭問了一聲。
“塔季雅娜,是個裱子,仗著自己長得有那麼點兒姿色,到處招惹男人。”
“就是小人,咱離她遠點兒。”
“聽起來咋那麼像裁縫鋪的菊兒?”
“拉倒吧,你們又要搬弄是非了。”玉卿笑著說,“其實,塔季雅娜以前對我挺好的。”
“算了,不說她。晴兒,又要吃苦了?”母親摸了一把閨女的手,“我們晴兒這是啥命,才好了幾年,過上了神仙日子,你看看,說摔下來就摔下來了。這個薑老道,咋給看的?”
“可別提他了。”老喬頭說。
“提他咋的了?”
“煩人歎!”
“別吵了。”玉卿抽了口煙,“你們不是嫌棄我們娘兒倆吧?”
“我們舉雙手歡迎還來不及呢,就是覺得你太冤,帶個小黃毛,以後怎麼過日子?”老喬頭歎了口氣,丫頭片子在蜜罐裏長大,習慣了過好日子,這冷丁下來不好過啊,上趟茅屎樓都要捂鼻子,唉,總不能一輩子蹲牆根兒拉屎撒尿吧?”
玉卿捏著煙卷兒,煙灰落在鞋麵上,娘喊了聲,你丟魂兒了嗎?玉卿才發覺鞋麵上燒了個洞,慌忙脫下來往坑沿兒上拍。唉,以後會怎麼樣,無法想像,也不必去想。玉卿抓起煙盒,穿了鞋,來到院子裏。
月亮圓潤,清晰,莊嚴。玉卿摸著大樹轉了一圈兒,仿佛摟著瓦洛佳似的,會成了遙遠的回憶。曾經擁有過的和如今這淒涼的月夜相隔十萬八千裏呢,瓦洛佳的臉貼在玻璃上,流著淚水,火車載著他一刻不停地朝天邊跑,在她的心中留下一個巨洞,往事都被這個巨洞吞噬掉了。她隻有紮下腦瓜,朝巨洞裏前行,摸摸,聽聽,尋找著熟悉的標記。她的精神支柱徹底坍塌,有什麼辦法呢?會有什麼好辦法嗎?一切都不在掌握之中,明天會是什麼樣子?她不知道。玉卿想起蘇聯營那邊盛開著的紫丁香,惦念起她和瓦洛佳曾經擁有過的那個家。這一切都是永恒的,不可能煙雲般消散。這些回憶按理是不會惹人傷感的,為什麼要傷感呢?她坐在石墩上,靠著大樹,月亮被烏雲遮蓋著,她慢慢閉上眼睛。發覺自己睡了,徘徊在夢與夢之間,清醒地知道自己還是在夢的門外,想著要進去,可是,大門始終緊閉著。她想糊塗下去,這樣也不賴,清醒之前要輕輕歎口氣,伸個懶腰,她要看著月亮重新露出頭,看見烏雲消散,看看夢裏夢外幽柔的月光有多麼的不同。
“啊,兩個禮拜以前,不,三個禮拜以前,是什麼時候以前呢?……還在和瓦沙跳華爾茲。”玉卿喃喃地說,煙頭兒燎了手指,她扔掉煙頭兒,“瓦沙樓著我,轉呀,轉呀,轉呀,…”她輕輕地說,輕輕地笑著。然而,記憶的門還是關上了。她被關在門外,她想不起來接著發生了什麼。她像一頭迷路的動物,除非有一天,瓦洛佳找尋回來,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出去,否則她遲早將死在漫無邊際的荒野之中。她混淆了過去和將來的概念,混淆了回憶和現實的概念。她忘記了優美的華爾茲,隻記得旋轉,不停地旋轉,一刻不能停止地旋轉。她害怕停下來,停下來的時候就能看見夜空中的月亮;她害怕月亮,她開始喜歡烏雲,烏雲有什麼不好呢?她害怕無聲的世界,真想喊一嗓子,讓淒厲的叫聲像一枚爆竹似的劃破夜空,在夜空中痛快地炸響,讓她徹底地醒過來或者徹底地死過去。
6
敏揚的臉色很難看,姥姥查問了半天,斷定肚子裏生蟲子了。敏揚
使勁兒撂了一下肚子,沒什麼感覺。快到中午,姥爺從地裏回來,端量了一會兒說,整天把孩子關在家裏,都悶出病了。吃完午飯,姥爺戴上草帽,又扔給敏揚一頂,低聲說,河套裏下來魚了,老劉家一早晨掛了一筐,有鯉子,還有縫子。沒等他說下去,敏揚突然來了精神,急急忙忙跟著姥爺去了。祖孫倆順著卵石路上了河堤。站在河堤上,一股清風吹在臉上,敏揚頓覺神清氣爽。雖然這是個凋零的時節,但她的心情卻不像前兩夭那麼沉悶,她似乎感覺到了某種希望,這是在凋零的季節裏等待著複蘇的信念,像一粒種子播撒在柔軟的心窩裏。
“我好了!”敏揚輕鬆地叫了一聲,一轉頭卻嚇了一跳——姥爺正對著河麵尿尿呢。敏揚皺著眉頭.跺了下腳。姥爺提上褲子,神情怪怪地說,跟蠶廠那邊的壞蛋們就得來陰的。敏揚想反駁他幾句河壩,找了個深水處,下好了一排魚鉤。話沒出口卻捂著嘴笑開了。他們下了:
“你媽小時候就盼著釣魚,那時候河水深,魚也多。”姥爺悠悠地說。敏揚看著河麵,沒有答話,總想著姥爺尿尿時的醜樣子,明知不該去想,可是,那情景卻在腦瓜裏生了根。守了半夭,他們釣了兩條螂瓜蛋子,看敏揚還在發呆,姥爺收了線。敏揚沒精打采地跟著往回走,一句話也不說。快到家門口時,姥爺猛地站住了,指著草垛子問,你看那是誰?他使勁兒搓了把眼睛,小聲問,遇到鬼了嗎?草垛邊站著一個半大小子,正鬼鬼祟祟地朝院子裏探望。
“安德留沙!”敏揚猛地衝過去,跳著腳喊,“安德留沙同學,是你嗎?”
安德留沙嚇著了似的轉身要跑,被敏揚一把扯住了。他羞澀地揉著頭發,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敏揚,你就住在這兒?敏揚點了點頭,疑惑地看著他。
“安菲婭老師回國了。”安德留沙的手指插在頭發裏,胳膊肘夾著臉,慢慢地說,“她送給你一張照片。”
“說啥鬼話呢,嘰裏咕嚕地。”姥爺突然揪了下安德留沙的頭發,吃驚地喊,“媽呀,還真像雞窩草。”安德留沙伸手打了一拳,姥爺閃開了,拎著魚進了院子。
“照片呢?”
安德留沙攤開雙手,聳了下肩膀說,忘帶了。敏揚跺了一下腳,惱火地說,你都想什麼了?安德留沙又伸頭朝院子裏望,好奇地問,你就住在這兒?玉卿聞聲出來,看見安德留沙,高興得拽住就朝院子裏拉,安德留沙乖乖地跟了進去。
“稀客到了。”玉卿高聲喊著,“家裏來客了。”
“細課倒料?”安德留沙重複了一句,“什麼意思?”
敏揚小聲說,法西斯蒂到了。安德留沙知道敏揚在逗他,也笑了,露出一排黃黃的牙齒。
“我不說你扁鼻子,你也不能說我法西斯蒂。”安德留沙認真地說,“讓法西斯蒂和扁鼻子都見鬼去吧。”
玉卿問起他父母的近況,安德留沙臉色陰沉著,半天才說母親正害著病,這兩天躺在床上不能動。父親嘛,整夭就知道喝酒。玉卿打量著安德留沙,看得出孩子被大人忽視了。安德留沙看起來很狼狽,衣服髒兮兮的,衣兜也豁開了。玉卿揉了一把他的頭發,讓敏揚回屋把針線筐籮拿來。敏揚應了一聲,輕快地跑回屋。姥姥一把拽住敏揚,指著安德留沙剛要問話。敏揚連珠炮似的說,他是我的同學,安德留沙,他媽媽是政委同誌,他爸爸是少尉。姥姥你還想問什麼?姥姥笑了,順勢拍了下敏揚,閃開道兒讓她進去。敏揚找到針線遣籮,拿著往外走,忽然想到安德留沙的衣服是草綠色的,線板上都是黑色的線,不合適。她記得媽媽還有一板兒彩線,於是便掀開箱蓋,倒騰了半天,找到一個鐵盒子,裏麵有線板兒,還有一個本子。敏揚拿出本子翻了翻,原來是媽媽的日記。媽媽的喊聲傳來,敏揚一邊答應著一邊把盒子放回原處,拿了彩線跑出屋。玉卿和安德留沙聊得正歡呢,看見彩線,臉色頓時變了。
“敏揚,你又亂翻我的箱子了?”
“翻了。”敏揚歪著腦袋,“翻是翻了,沒有亂翻。”
“以後不許翻我的箱子!”玉卿瞪了女兒一眼,讓安德留沙脫下衣服,對敏揚說,告訴姥姥,晚上做點兒好吃的。敏揚嘟著嘴去了,想著媽媽的態度,很是不解,她為什麼擔心著箱子呢?難道本子裏麵有秘密?敏揚回到屋,重新打開箱子,心坪坪亂跳,如同小盂賊似的。她快速翻動著本子,發現了一個秘密。除了“瓦洛佳”以外,她看到了“高伏生”這個名字,其中滿滿一頁紙上隻寫了“高伏生”三個字。高伏生是誰呢?好像是大辮姨的男人吧?媽媽寫他幹什麼?敏揚朝窗外望了一眼,把本子按原樣放好,跑了出來。
縫好了扣子,安德留沙跟著敏揚到街上玩耍,他們跑進薛公廟裏嬉鬧,被薑喜山一溜煙兒地打了出來。安德留沙站在豁口處,撿了塊兒土疙瘩朝大殿上扔,薑老道拎著棍子衝出來,他們撒腿就跑。老道攆不上,悻悻地回去了。孩子們又悄悄返回,往返幾個來回,出來了個長相俊美的小道姑。
“小娜娜!”道姑笑嘻嘻地說,“俺是你杏兒姨。小時候,沒少抱過你呢。”
杏兒一步步靠過來,突然一把抱住了安德留沙,使勁兒朝廟裏拖。安德留沙哇哇大叫,拚命地甩著胳膊,用腦袋撞小道姑。大殿裏跑出了薑老道,舉著棍子就要揍,敏揚高喊,不能打呀,他媽媽是政委同誌!薑老道收住了棍子,愣怔著,不停地轉著黃眼珠子。好一會兒,棍子砰的一聲砸在地上,薑老道恨恨地說,政委有啥了不起的,還不是一群蝦兵蟹將。敏揚趁杏兒沒注意,蹬了一腳,杏兒尖叫一聲,鬆開了手。安德留沙趁機逃得遠遠的。幾個小孩重新聚在一起,敏揚帶頭喊——
薑道公
高道婆
白天念經
晚上念佛
雞蛋殼
鴨蛋殼
誰倒誰是小老婆
“講道紅,小小老婆!”安德留沙也跟著喊,“嘿,小小老婆。”杏兒咬著牙根兒說,小娜娜,你個沒良心的小黃毛,哎呀,哎呀。薑老道拖藝著棍子回了大殿,杏兒也跟著回去了。不一會兒,她又拐著拐著出來,手裏端了一個瓦盆兒,朝這邊喊,小娜娜,過來吃梨。敏揚撇了撒嘴,沒理她。杏兒把瓦盆兒放在石台上,拐著拐著回去了。
“敏揚,小小老婆的腿被你踢斷了。”安德留沙又疑惑地問,“小小老婆是什麼?”
“是薑老道的女人!”敏揚衝口而出,又壓低了聲音說,“她是壞女人。”
“哦,敏揚,你也是我的女人,你不是壞女人!”
敏揚征住了,半天沒找出個合適的詞回擊,隻得狠狠跺了一下腳,朝他瞪了一眼。有幾個孩子從豁口處往上爬,安德留沙逞強,也跟著上了牆。敏揚喊他下來,他也不聽,站在牆上,一條腿支著,另一條腿懸著。那邊,幾個男孩子也像他那樣站著,彼此較上了勁,引得閑人們直聲叫好。孫掌櫃家裏的跑出來,喊著讓他們下來。她的口音古怪,逗得孩子們哈哈大笑二紛紛跟著模仿,氣得老太太滿場攆著打。玉卿聞訊趕到,央求安德留沙下來。安德留沙越發張狂,單腳站在牆上,盯著對麵的男孩。就在玉卿束手無策時,高伏生趕著羊過來。玉卿求他幫忙讓安德留沙下來。高伏生朝牆頭上叫罵了幾聲,男孩們乖乖下來,從側門跑了。安德留沙這才收回腿,朝自己伸著大拇指,得意地喊著。在大家的催促下,他從牆上爬下來,抱著膀子走過來。高伏生把鞭子別在後腰,閃電般地打了安德留沙一個耳光。
“小兔患子!”高伏生伸手還想打,“你想找死呀?”
安德留沙捂著臉,沒了反應。高伏生還要打,敏揚衝上去,一頭撞在他的胸口上。
“你憑什麼胡亂打人?”敏揚捂著腦瓜,擋住了安德留沙。
“就憑他是老毛子!”高伏生抽出鞭子朝她揚了揚,又揉了下胸口說,別讓俺再見到他,見一回抽他一回,不信製不服他!玉卿連忙把孩子們扯到懷裏,護著他們朝家裏走。安德留沙忽然衝過去朝高伏生的後背擂了幾拳。高伏生嚇了一跳,扔了鞭子,一把將安德留沙抱住,大頭朝下夾在胳肢窩裏,一邊走一邊說,小老毛子,個頭不大,脾氣不小。安德留沙頓時像條死魚似的一動不動,玉卿慌忙抱住他的腦瓜,擔心高伏生會把他摔著。敏揚朝高伏生的後背打了一拳,正打在他的皮帶上,疼得咧著嘴原地轉了兩圈兒。玉卿不停地央求著,高伏生這才把安德留沙放下,惱火地說,小黃毛,再來搗蛋,小心揍扁了你!
“他沒有手!”安德留沙驚恐地喊,“瞧呀,他沒有手!”
“走吧!”玉卿似乎是對安德留沙又好像是對高伏生說。高伏生拾起了鞭子,趕著羊走了。玉卿拍拍這個又摸摸那個,不停地安慰他們。回到家裏,安德留沙委屈得趴在炕上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狠狠砸著腦瓜。敏揚趴在他身邊,揉著他的頭發,細聲細語地安慰著。
“我們釣魚去吧?”敏揚說,“河裏頭下來了好多魚。”
安德留沙不哭了,仰起了臉,鼻孔裏躥出鼻涕泡兒,瞪大了眼睛問,你說是釣魚?
“釣大魚!”
“烏拉!”安德留沙一骨碌爬起來,扯著敏揚的手說,“趕快走吧!”
兩個孩子找了魚線,又四處亂挖喂子。玉卿攔著不讓去,他們瞅個空兒一溜煙兒地跑了。這一跑蹤影皆無,一直到天黑也沒回來。玉卿找了幾次都沒有找到。天色完全黑下來,還是沒有音訊,玉卿眼皮直跳,後來,連著半邊臉也跟著跳。她擔心要出什麼事,心慌不已,坐立不安。
其實,敏揚他們並沒有出事。他們釣了半天,也沒有釣到一條魚。安德留沙提議到唐房屯鎮(此時,唐房屯已經變成了人口密集的城鎮)去取安菲婭老師的照片,敏揚的熱情一下子被點燃起來。這麼長時間,她每時每刻都在想著蘇聯營,想著自己的家,既然有這樣好的提議,為什麼不去呢?兩個孩子也沒打聲招呼,抬腳就走。一路上,敏揚喋喋不休地講,講了媽媽又講姥爺,把她知道的見到的高興的不高興的事全都說出來,安德留沙成了忠實的聽眾。後來,敏揚講起了媽媽日記的秘密,安德留沙對此不感興趣,輕聲吹著口哨兒。敏揚接著講起高伏生,講起媽媽寫了一整頁這個人的名字。安德留沙突然來了興趣,仔細地聽著,凡是說到高伏生,他都要問上幾句。他們一致斷定高伏生是敏揚媽媽的仇人!安德留沙擰了擰鼻子,恨恨地罵開了。兩個孩子產生了共鳴,一起破口大罵,把世上所有難聽的話都罵了一遍,又一起開心地笑。
到了安德留沙家,敏揚不願意進去,安德留沙好言相求,敏揚總算答應了。其實,她也是被尿憋壞了,早就想找個地方撒尿。進了小樓,敏揚直接到廁所方便,出來後臉上放著亮光。
“你猜我在想什麼?”
“你想搬回來住?”
“是的。多麼好啊,我恨死茅屎樓了。”
“貓士漏?”
“廁所,鄉下人叫茅屎樓。你不知道有多臭,臭死了。”敏揚顯出惡心的樣子,“我每次去那個鬼地方都要在奔孔裏塞棉花,還有可惡的蒼蠅,嗡嗡嗡嗡地瞎叫喚。”
“我爸爸說蘇聯以前也有貓士漏。”安德留沙捏著鼻子,“也是臭的,裏麵還有蟲子。”
兩個孩子又是一陣大笑。臥室門開了,一個女兵走出來,手指按在嘴上,噓了一聲說,將軍正在休息呢。安德留沙扮了個鬼臉兒,扯著敏揚的手上樓。女兵又叫住安德留沙,說將軍要見他。安德留沙沒聽見似的繼續朝樓上走。敏揚指著臥室的門,示意他先進去。安德留沙聳了聳肩膀。敏揚惱了,奮力扯他,兩人撕扯著,摔進了臥室。敏揚突然被屋裏的奢華場景驚呆了。大銅床上躺著瓦蓮京娜政委,她的臉瘦得沒有一點兒肉,幾乎隻剩下皮了。她似乎睡得很熟。桌子、椅子全都用白色的罩單蒙著,梳妝台上放著發刷和脂粉。床頭櫃上擺著鮮花,雕花的壁爐架上也擺著鮮花。靠椅上搭著一件閃著亮光的白緞子睡衣,下麵擱著一雙拖鞋。刹那間,敏揚腦子一陣迷離,仿佛進了夭堂……安德留沙吹了一聲口哨兒,盯著敏揚笑。
“哎呀!真好啊!”敏揚晃動著腦瓜,發出由衷的讚歎。
“敏揚,這是我媽媽的梳妝台。”安德留沙在梳妝台前坐定,梳理著黴發。敏揚突然發現政委同誌朝她伸出一隻雞爪一樣的手來。’她嚇得倒退幾步,捅了捅安德留沙。
“媽媽,她是我的好朋友,敏揚同學。”安德留沙放下梳子,憨聲憨氣地補充說,“我的最好的朋友。”
瓦蓮京娜放下手臂,轉過來看著兒子,眼裏充滿了慈愛,仿佛裏麵點著一盞閃著亮光的小油燈。
“可憐的寶貝兒,還沒有吃飯吧?”她的聲音低沉嘶啞。安德留沙嗯了一聲,拉著敏揚往外走。瓦蓮京娜急著問,寶貝兒,你得告訴媽媽,想吃什麼?
“什麼都不想!”安德留沙出了屋子,吹了聲口哨兒。
“安德留沙!”敏揚站在門口,使勁兒跺腳,“安德留沙,我生氣了。”
“為什麼生氣?”安德留沙摸著樓梯的扶手,“我不允許你生氣!”
“安德留沙,你對政委同誌一點兒都不關心。”敏揚的眼裏嚼著淚水,“我不要和你這樣沒心肝的人交朋友。”
“那是我的事,我並沒有傷害你。”安德留沙從樓梯上走下來,“我對你很關心的。”
“那不一樣!”敏揚朝他嚷,“你明白嗎?你傷害了政委同誌。”
“她是我媽媽,並不是你媽媽。”
“不許你傷害她!”
安德留沙垂下腦瓜想了想,誠懇地說,敏揚,你說得對,我不能傷害我媽媽!說著一陣風似的跑回臥室,撲在媽媽的懷裏,吻著媽媽的額頭。瓦蓮京娜吻了兒子,又朝敏揚招手,敏揚怯生生地走過去。瓦蓮京娜拉著她的手問,敏揚?
“是的,我是敏揚。”
“東方美人的女兒?”
“東方美人?”敏揚吃驚地問,“誰是東方美人?”
“你媽媽還好嗎?”
“不好,政委同誌,我們已經回鄉下了。”
“哦,寶貝兒,對不起了。”瓦蓮京娜吻了一下敏揚的手,“我非常抱歉。”她瞥了一眼門口的女兵,女兵轉身出去了。瓦蓮京娜輕聲問,敏揚,你媽媽恨我吧?敏揚想了想,搖著頭說,沒有啊,我媽媽怎麼能恨您呢?
“媽媽,有個扁鼻子家夥欺負敏揚的媽媽。”安德留沙急著說,“你要幫助她!”
“親愛的安德留沙。”瓦蓮京娜摸著兒子的臉蛋兒,搖了搖頭,“你媽媽是蘇聯的將軍,沒有權力管你的扁鼻子。”
“不,媽媽,你非要管不可。”安德留沙使勁兒地搖著媽媽的胳膊,“我讓他給揍了。”
“你讓他揍了?”瓦蓮京娜露出一絲不快,沉著臉說,“寶貝兒,一定是你做錯了。”
“我發誓,政委同誌。”敏揚搶過話頭,“安德留沙什麼都沒有做錯。他被打了,身子被倒過來,把我們都嚇壞了。”敏揚比劃著說。瓦蓮京娜的臉由驚愕變成了憤怒,她摸著兒子的腦瓜,冷冷地問,那個扁鼻子,他叫什麼名字?
“高伏生。”敏揚說。
“媽媽,他少了一隻手。”安德留沙驚恐地瞪著眼睛,“他隻用一隻手就把我抓起來,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抓起來,我不會動也不會喊叫。媽媽,他是魔鬼!”
“我明白了。”瓦蓮京娜疲憊地閉上眼睛,“敏揚,早點兒回去吧,別讓你媽媽擔心了。”她揮動著手臂,“去吧,讓我安靜一會兒。”
兩個人上了樓。安德留沙找到了安菲婭老師的照片交給敏揚。敏揚小心地放在衣袋裏,猶豫著是否就要告辭。安德留沙看天色黑下來,便鼓足勇氣說,我送你回去。敏揚說不用,可還是害怕,又怯怯地問,你怎麼回來?
“我在你們家住一夜,明天回來。”
敏揚想了一想,這個主意不錯,就高興地答應了。路過政委的臥室時,瓦蓮京娜突然喊了一聲“鼇衛員”。安德留沙拽著敏揚跑下了樓,對正在喝湯的女兵朝樓上指。女兵急忙上了樓,安德留沙剛要走,又停住了,眼珠子轉了轉,抓起桌上的麵包圈兒。他招呼敏揚跟著動手,敏揚盯上一小塊兒三角吐司,慌忙拿在手裏。安德留沙又抓了一塊兒水果蛋糕,咬掉葡萄千,吐到桌上,這才塞到嘴裏。樓梯那邊傳來女兵的腳步聲,安德留沙抓了幾個麵包圈兒朝敏揚一歪腦袋,兩人跑出了餐廳。
“你拿這些千什麼?”
“給你家人吃。”安德留沙把衣服脫下來,包好了麵包圈兒背在身上,“等一會兒,她們準會大叫‘見鬼了’!”
“見鬼了,天哪,是哪個魔鬼把我的麵包偷走了?”·敏揚尖聲說,“夭哪,沒了吃的可讓我們怎麼活?”
“倉庫裏有的是麵粉,丟了就重新做吧。”
“天哪,甜餅的味道不對勁兒呀。”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做著誇張的表情跑出了家門。
月亮升在半空中,丘陵地帶泛著一片銀光,遠處的山包是黑的,近處的土地是亮的。他倆一路說著,’踩著鬆軟的土地,趟過嘩啦啦作響的小河,一路笑著。後來,敏揚覺得有點兒冷,話也漸漸少了,安德留沙把食物拿出來和敏揚分著吃了,把衣服給敏揚披上。
“你不冷嗎?”敏揚問,“你肯定也冷。”
“我不冷。”
“你要是冷了,就告訴我,我把衣服還給你。”
“我們蘇聯人都是鋼鐵鑄造的,你們中國人是樹木雕刻的。”
“胡說。”
“我爸爸這麼說的,他說中國人生下來隻吃菜不吃肉,你們就是……”
“我吃肉,我不是木頭做的,我是鋼鐵!”
“是的,敏揚,我證明你是鋼鐵鑄造的。”安德留沙點著頭說,“你媽媽也是。”
月光如水銀般瀉下來,鋪在小路上,鋪在田野裏,鋪在遠處的山崗上。一人高的苞米地邊走著兩個孩子,苞米葉子被他們剮得嘩嘩地響。安德留沙走在後麵,好半天沒有說話。敏揚猛地回頭,安德留沙慌忙跳到小路的一邊,敏揚警覺地看著他,懷疑安德留沙又要搞什麼惡作劇。
“別擔心。”安德留沙揉著鼻子,羞澀地說,“我隻想把你的影子蓋住。”他小心地站在敏揚的身後,把敏揚的身影覆蓋了,“讓我們變成一個人。”
“變成一個人?”敏揚挪開身子,又變成了兩個影子,一個影子長,一個稍短一些,“我有自己的影子,我是女人,你是男人。”
“敏揚,你說得對,不過,我還是想讓我們變成一個人。”安德留沙固執地說,“你瞧,月亮是一個的,太陽也是一個的,地球也是一個的。”
一隻螢火蟲飛來繞去,安德留沙伸手去捉,螢火蟲躲開了。敏揚扯了下他的袖子,輕聲說,讓它給咱們照亮兒不好嗎?見安德留沙有些心不在焉,敏揚又說等讓姥爺幫你捉,捉幾隻裝在瓶子裏照亮兒。“你瞧,螢火蟲也是一個的。”“錯,螢火蟲有許多。”“這隻螢火蟲隻有一個,敏揚隻有一個,我也隻有一個。”“如果從頭到腳劈開,你就變成兩個了。”敏揚咯咯地笑著,“哪個是你呢?”
“說得也是,我也不知道哪個應該是我,你喜歡哪個哪個就是。”
苞米地裏傳來一陣響聲,一個黑影站在不遠處。敏揚嚇得尖叫一聲,雙腿發軟,安德留沙也看見了那個黑影,他躥過來,擋在敏揚的身前。
“安德留沙,你害怕嗎?”
“敏揚,我們遇到紅頭發魔鬼了。”安德留沙的聲音有些發抖,“敏揚,她問什麼你都不要回答,記住了嗎?”敏揚使勁兒點了點頭,安德留沙緊緊握著敏揚的手,朝黑影喊,喂,紅頭發的魔鬼,我們看見你了!
“不要喊!”敏揚緊緊扯著安德留沙的手,“求你了,不要喊!”
“紅頭發的魔鬼,我們是孩子,我們沒有殺害你,你是自己摔死的。”黑影朝這邊慢慢走來。安德留沙拽著敏揚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喊,不要吃我們!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了,敏揚甚至都能聽到喘息聲。
“跑不動了。”敏揚急著說,“安德留沙,你一個人跑吧。”
安德留沙急得哇哇直叫,架著敏揚的胳膊繼續跑,沒跑幾步,一頭撞在一個黑影身上,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放棄了抵抗,急促地說,紅頭發的魔鬼,我是女人。他指了指身後的敏揚,她是男人,不,她也是女人。
“紅頭發魔鬼?”黑影用俄語問。
安德留沙站直了,仔細看,原來是三個蘇軍士兵,再仔細看,是媽媽的鼇衛員。
“快,有一個紅頭發魔鬼!”安德留沙指著身後,“你們不能讓她吃小孩子。”
兩個士兵閃電般地衝過去,敏揚聽見一聲慘叫,接著就聽姥爺在喊,死老毛子,憑啥打人?敏揚確信是姥爺的聲音,急著跑過去,一把樓住了姥爺。姥爺揉著臉,突然陣了一口,拉著敏揚反身就走,邊走邊氣呼呼地罵,死老毛子,遲早要遭報應的!敏揚搖著他的胳膊說,蘇聯是老大哥,姥爺你不能亂說。姥爺跺著腳說,呸!呸!你看見哪個老大哥下死手打他兄弟的?
“姥爺,你也不吱一聲,我們把你當成紅頭發的魔鬼了。”
“吱聲?大月亮地裏聽到你們兩個小鬼兒嘰裏咕嚕地說鬼話,我都嚇尿褲子了,還敢吱一聲?”姥爺說著,忽然捂著腮幫子笑了,“媽的,麻稈兒打狼兩頭怕!”
7
天剛蒙蒙亮,玉卿站在曬台兒上給娘梳頭,敏揚蹲在旁邊玩兒水。月琴從門樓那邊閃了一下,敏揚眼尖,喊了聲,媽媽,大辮姨來了。月琴扭著腰肢進了院兒,也不打招呼隻是四處亂瞅。玉卿笑著說,你們老高家的雞啊鴨的沒你的本事大,跑不到我們家。
“幹娘,你聽聽俺姐那張嘴,說正經事兒笨得像棉褲腰,說沒用的,巴巴兒地。”月琴笑著走過來,奪下梳子給千娘梳頭。玉卿騰出手給敏揚洗臉。敏揚嚷著,大辮姨就會欺負我媽,總有一天讓你吃點兒苦頭。玉卿板著臉說,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
“嘖嘖嘖,你瞧,千娘,你瞧你家的小黃毛,還反了她。”月琴又笑著說,“敏揚,大辮姨給你講個瞎話,能把你的肚子笑破了。”
“丫頭,聽著吧,你辮姨的嘴才巴巴兒地,我就喜歡她的嘴,那可真叫刀子嘴,鋒鋒地快。”姥姥照著鏡子,捏了下月琴的胳膊說,“是不是,啊?”
“聽著呀,小皇莊的‘黃鼠狼’被抓去了。”月琴停下了問,“‘黃鼠狼’,你們不認識?”
“咋不認識,黃大肚子誰不認識,他家有的是好地。”姥姥又吃驚地問,“為啥抓他?”
敏揚抬起腦瓜,臉上都是胰子沫兒。玉卿抄了一把水抹在她的臉上,敏揚掙了一下說,媽呀,眯眼了。
“俺還沒說完哪。”月琴說,“這老鬼的三個兒子都是胡子,和政府鬥了好幾年。前兩夭,政府把老家夥捆上了,讓他說出兒子在哪兒藏身。‘黃鼠狼’也真叫一個爺兒們,一個字兒也不吐。政府有辦法,三夭以後,老家夥就開口了。你們猜用的是什麼辦法?”
“還能有啥辦法,吊到房梁上往死裏揍歎。”姥姥的臉色陰沉著,歎了口氣。
“錯了。”月琴忍不住要笑,“那家夥,政府派隊伍去剿,在怕岩的大山裏一個不少全給逮住了。”
“快說,用啥辦法讓他開口的?”老柏從茅屎樓裏出來,邊係腰帶邊嚷,“你倒是說啊!”
“老鬼,你可嚇死俺了。”月琴拍著胸脯,“賊眉鼠眼的看你不像好人。”
“俺怎麼的也比你強。”老柏笑著說,“誰不知道你大哥就是胡子!”
“放你娘的屁!”月琴蹦起來,碰翻了銅盆。敏揚傲的一聲叫,半邊身子都濕了。月琴穩住了,抓了一根兒棍子朝老柏掃過去,“聽好了,俺大哥是抗聯,不是胡子。”‘
“拉倒吧,快拉倒吧。”玉卿想起了顧嘉慶,連忙攔住了話頭,“月琴,你繼續說。”
“呸!”
“呀!”敏揚站起來,抹了一把臉,“大辮姨你長不長眼睛,你朝哪兒呸?”“去去,大辮姨不是呸你!”月琴撿著千娘肩膀上的頭發,“有人問,政府也沒打你,你怎麼就招了?老家夥茸拉著腦瓜,說,‘第一天,第二天,還不說,第棄吞,送來一個女的,航說了。“‘黃鼠狼’就好這一口兒! ”老柏轉身朝馬車走去,“可借了他的豎條條的兒子們了。攤上這麼個老的,真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