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此後的一個星期,部隊回到了唐房屯,小小的村落又出現了生機。有一天,雨晴到唐萬資家看傷員,迎麵碰到了祁隊長,兩個人在門前擦身過去,看也不看對方一眼。當天下午,雨晴又到唐萬資家送藥,她前腳剛進去,祁隊長帶著護士跟進來。祁隊長走到一個傷員身邊,讓護士打開繃帶,那是雨晴剛包紮過的。祁隊長耐心講解正確的包紮程序,然後看了一眼雨晴,雨晴羞得無地自容。祁隊長從她身邊走過去,鼻子裏哼了一聲。在此之後,祁隊長出了趟遠門,足足三天沒露麵。害得雨晴整個人都變得緊張難受,仿佛祁隊長是為了躲避她似的,仿佛自己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似的。她竟然盼著他回來,隻要見到他,雨晴發誓會扯住他問個清楚,哪怕鬧僵了也在所不惜。她無法忍受這種折磨,他有什麼權利冷漠她,難道就是為了沒得到回應嗎?她想找月琴談談,把祁隊長的字條拿出來讓月琴看,讓她看清這個男人的真麵目。可是,月琴這些日子也正在焦躁不安呢,真給她看還不知道能出什麼亂子。月琴因為祁隊長的失蹤而煩惱,她四下打聽著,沒有一個消息令人信服。

“他不是跟護士跑了吧?”月琴瞪著眼睛問,沒等雨晴回過神來,她又味味地笑起來,“他敢,借給他兩個膽兒他也不敢。”

半個月以後,祁隊長回來了。這天,他從三家子過來,在老苗家轉來轉去,找了個空兒對雨晴說,通行證有眉目了。他的聲音很小,雨晴卻被震撼了,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的眼睛,不像是假話。雨晴頓時輕鬆起來,不由得露出了笑臉。頭頂上的烏雲消散了,太陽重新升起,雨晴差不多就要心花怒放了。祁隊長緊繃著的麵皮舒展開了,他突然拍了下手掌說,雨晴,你的臉子總算雨過天晴了。他快活地說著,全不顧身邊好奇的目光。那天,他說了許多話,對人也和氣,走到哪兒,哪兒都是一片歡笑聲。人們暗地裏猜測是什麼喜事讓他如此高興?猜來猜去,都猜是前方打了勝仗,沒有一個想到祁隊長的變化和雨晴有關係。

從這以後,祁隊長變得隨和起來。得了空閑就找戰士們聊天,尤其雨晴在場的時候,祁隊長更顯得風趣活潑。大家最愛聽他講《說嶽全傳》,祁隊長說得和大鼓書一模一樣,’一天一段,讓人大飽耳福,連雨晴都聽得人迷。有一次,雨晴沒到場,祁隊長等了一會兒就走了。那天,破天荒沒有接著講。雨晴知道後,心裏頭有些沉重,總覺得背負著壓力——來自於祁隊長的壓力,來自於月琴的壓力,當然還有自己給自己的壓力.再後來,她經常借故走開,下次又碰上。隊一長耐著性子重講,聽眾說他偏向,祁隊長也不在乎。後來,每到要請他說書,戰士們就提前把雨晴拽去候著,隻要雨晴在場,這回準說得精彩紛呈,讓人流連忘返。對此,雨晴有苦說不出,難受又難堪。

“雨晴同誌。”這天,祁隊長拿著一塊兒木板墊在腿上,對正在掃雪的雨晴喊,今兒請你當回模特兒。月琴湊過來,問模特兒是什麼東西。祁隊長不耐煩地敲著木板,朝她吸了下嘴說,說了你也聽不懂。

“你說誰不懂?”

“說你呢!”

“你才不懂!”

“你懂個……”祁隊長猛地把半截兒話咽回肚裏。月琴氣得滿臉通紅,一腳踢向木板。祁隊長一下閃開,虎著臉瞅著她。雨晴拉開月琴,小心地說,至於發那麼大的火嗎?她樓著月琴的肩膀,貼著她的耳朵說廠模特兒就是模子。月琴恍然大悟,氣哼哼地說,不就是模子嗎!月琴朝屋裏喊,娘,把做鞋的模子給俺拿出來,讓他看看,什麼叫模特兒!祁隊長笑了笑,也不分辯,在木板上刮著畫紙。娘剛從屋裏露出頭,又讓月琴攆回去了。祁隊長雙手交叉擺了個姿勢,瞄著雨晴。雨晴故意偏過身子,不想讓他看見正臉。

“雨晴,抬抬頭!”祁隊長削著鉛筆,“月琴,你一邊閃著。”

“憑什麼?”月琴的臉湊過來,冷笑著說,俺也不比她醜嘛?戰士們笑開了,雨晴也忍不住笑了。祁隊長變了臉子,嚴厲地說,苗月琴同誌,你是革命戰士,思想要健康,什麼醜啊俊的,你以為俺在玩兒嗎?他哼了一聲,重新端詳著雨晴,一邊畫一邊說,這是軍分區交代的任務!月琴撇了撇嘴說,軍分區首長讓你畫雨晴?沒聽說還有這樣的任務,你淨熊人,戴眼鏡的滿肚子都是花花腸子!

“你說誰滿肚子花花腸子?”祁隊長騰地站起來,點著月琴的腦門吼,“苗月琴,你得說清楚了。”

“就你壩,趙副政委說的,有本事你朝他瞪眼去!”

“趙副政委是這樣說的嗎?你好好想想,他是這樣說的嗎?”

“是,就是這麼說的,對不對,雨晴?”

“趙副政委說俺是彎彎腸子。”話剛一出口,祁隊長忍不住笑了,不停地搖著腦袋,“算了,先給你畫,你得意了吧?軍分區要咱們一大隊出個先進報告,就畫你得了。”

月琴這下高興了,朝祁隊長拋了個媚眼兒,跑到雨晴身前,美滋滋地擺了個掃雪的動作,直勾勾地盯著祁隊長。畫完了,圍觀的人都說,像,太像了,和真人一模一樣。月琴拖著掃帚跑過去.撥開人群搶著看.畫麵上分明是雨晴.露著甜美的笑。

“真像!”唐萬資家裏的不識趣兒,“月琴你看像不像年畫上的仙女?”

“遠點兒閃著!”月琴沒給她好臉,又盯著祁隊長,“趙副政委沒說錯,你滿肚子彎彎腸子!”她伸手要扯畫紙,讓祁隊長攔住了。月琴扔了掃帚,蹲在地上哭,“倒黴玩藝兒,熊俺掃了半天雪呀。”

娘冷著臉說,祁隊長,你這不是拿俺家月琴當彪子耍嗎?

“月琴也真是的,有點兒二虎。”唐萬資家裏的附和著,“有些彪。”

“生下來就是個彪子。”

“誰是彪子?”月琴朝娘瞪圓了眼睛。

“你歎,這麼大的閨女整夭就知道號喪,你不彪誰彪?”

“你才彪呢。”

“你彪!”母女倆收不住口,對著罵起來。

祁隊長朝雨晴眨了眨眼睛,歎了口氣說,這娘兒倆啊,都不怎麼精細。他走過去,扯著月琴的手回來,點著畫紙說,你看,臉是雨晴的不假,看仔細了,身子可是你苗月琴的呀。娘湊近了看,可不是嘛,畫的就是自己的閨女。祁隊長把畫紙折起來,小心地裝進皮包裏,朝雨晴眨了下眼睛。雨晴假裝沒看見,扭過頭瞧著門洞外邊,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誰也猜不出她在想什麼。

吃過了午飯,趁祁隊長牽著騾子外出之機,月琴趁機鑽進他的小屋,從皮包裏掏出了那張畫,越看越生氣,三下兩下扯了個稀巴爛。扯過了,突然想起這是部隊,如此胡鬧後果肯定很嚴重。想到祁隊長氣得發狂的樣子,月琴不禁有些害怕。她找到雨晴,商量著怎樣彌補。雨晴很快就鎮靜下來,讓月琴找來紙和筆,憑著記憶一點點地畫。月琴想不到雨晴會畫畫,更讓她吃驚的是,畫裏頭居然是月琴的笑臉。月琴捧著畫紙,眼淚都笑出來了,她一把樓住雨晴,撒嬌地說,妹呀妹,你真是俺的寶貝。雨晴拍了拍月琴的手背,笑著說,送回去吧。月琴扮了個鬼臉兒,一溜煙兒跑了出去。不一會兒,窗外傳來祁隊長如雷般的吼聲,雨晴愣征了一會兒,心驚肉跳地走出去。

東廂房門外邊趴了一群看熱鬧的戰士,裏麵吵翻了天。月琴突然跑出來狠狠摔上門,見到外麵這麼多人,她轉了半圈兒,站在雪地裏,仰著腦瓜朝天上看。雨晴喊了一聲,月琴回頭,嘴角抽搐著,想笑卻捂著臉哭了。祁隊長的吼聲從門縫裏傳出,你苗月琴無組織無紀律。要是男兵,不關你兩天禁閉、打你一百軍棍,俺就是大姑娘養的。

“你打,打死才好呢,看不順眼,千脆一槍把俺崩了。”月琴哭著回嘴,“反正俺也活夠了,活夠了!”

月琴她娘急著出來,沒走穩,摔在地上。雨晴伸手去拽,她起來給閨女擦眼淚,點著那邊叫罵,你算老幾?這還在俺家呢就敢惹月琴哭,看,把俺閨女氣得。唐萬資家裏的趕過來勸,月琴她娘更來了勁兒,跳著高兒地喊,打八路一進唐房,姓祁的就饞貓樣地圍著俺家閨女轉,怎麼的了?上手了?稀罕夠了就想甩開?姓祁的你想得美吧,惹翻了,到趙大個兒那邊告你的禦狀。俺月和的拜把子兄弟可是司令,大名鼎鼎的顧司令。月琴猛地醒過腔來,跺著腳喊,娘,你都瞎說些什麼呀?

“這還算難聽的?苗月和的妹子讓人欺負了,不興俺喊聲冤啊?”娘甩開唐萬資家裏的,突然朝街上跑,邊跑邊喊,快來看呀,八路軍欺負老百姓,欺負良家閨女啊!門外擁進一些賣呆兒的女人,圍過來聽她控訴。月琴急得沒法,咬著牙喊,娘呀娘,你不嫌丟人嗎?

“你都不嫌丟人,俺一個老婆子還要得起這張臉?”娘氣得渾身哆嗦,猛地喘不上氣,歪著歪著倒下了。人們驚呼,不好了,月琴她娘又抽風了。唐萬資家裏的和幾個女人奮力架起她,抬到屋裏。月琴跟在後麵哭。娘醒了,眼角上掛著淚珠,直勾勾地看著閨女。月琴又急又惱,扭身出了屋。奶奶吭味吭味地用力,唐萬資家裏的跟著喊,月琴,你奶要拉屎啦!

月琴站在曬台兒上,瞪著廂房。那邊靜悄悄的,祁隊長鑽到地底下逃了似的。雨晴想把祁隊長叫出來,盼著他能和月琴說點兒軟乎話,這事也就揭過去了。可是,又覺得不合適,畢竟人家是隊長,自己人微言輕,怎麼看也不夠分量,說多說少都不合適。另外,她擔心祁隊長會誤解,雨晴可不想插在他們中間惹風波。月琴等了許久,又羞又急,跺著腳哭,任憑大家勸就是不住聲。

這時,門洞那邊走進來一個人,他扛了根兒棍子,跟叫花子差不多。這個人下巴上飄著一蓬胡子,半黑半白。人們光顧著哄月琴,誰也沒有理會他。陌生人看了一會兒,聽了一會兒,突然把棍子戳在石板上,狠狠地墩了幾下,甕聲甕氣地喊,月琴老妹子,你這是咋的了?

雨晴突然被什麼東西抽了一下似的,好半天才緩過來。她猛地跑下曬台兒,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驚訝地問,老顧,老顧你咋來了?老顧也認出了雨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張黑臉變得發紫。他苦笑了幾聲,趁雨晴不備,縮著脖子朝人堆裏擠去。

“老顧,你別走啊?”雨晴急著問,“老顧,家裏都好嗎?”

“大姑娘,這個嘛……這個嘛……”老顧尷尬地掙著,“俺早就不在你家幹了。”又朝人群裏嚷嚷,是誰惹俺老妹子生氣了?月琴被老顧這麼一吵,頓時也來了勁兒,她一把推開唐萬資家裏的,扭頭就朝屋裏跑,一腳邁過門檻,頓了頓,又折回來朝井台跑。一個戰士眼疾手快,一把婚住了她。雨晴趁機樓住了月琴,姐妹倆抱在一起跺著腳哭。月琴被扶進了裏屋,一會兒,不相幹的人都被攆、出來了,隻剩下雨晴陪著。雨晴給她打了盆水,讓她擦臉。月琴漸漸安靜下來,時不時地抽泣著,雨晴找話勸,她也不言語,呆呆地看著腳尖兒。雨晴替她難過,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禁淚如雨下。月琴歎了口氣,忽然問,俺是不是太霸道了?她跳下炕,對著鏡子看,朝臉上撲了粉,又朝頭發上抹了油。看著看著突然朝自己的臉上扇了一巴掌,恨恨地罵,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就這火暴脾氣,知道底細的說俺直爽,不知底細的還說俺耍潑呢。

“鬧一下也好,要不他總欺負你。”雨晴冷冷地說,“要鬧就鬧個夠!讓他從此窩脖兒。”

“鬧?”月琴從鏡子裏瞪著雨晴,好半天才說,妹子,虧你想得出,讓俺和他鬧?她撥浪鼓似的搖著腦瓜說,他不和俺鬧就算燒高香了,虧你想得出,不給俺們勸解還跟著拱火,你還有個妹子樣兒嗎?看俺們鬧別扭你心裏高興,是不是?雨晴頓時紅了臉。月琴沒理她,端著臉盆出門,沒一會兒,就聽到她快活的笑聲。不久,又傳來祁隊長的聲音,不是訓斥,是和氣的語調。

老顧呢?老顧哪兒去了?雨晴突然想起老顧,拔腿就朝外走,人還沒跑出屋就急著喊,老顧!老顧!

9

進人臘月,南滿主力部隊開始朝帕岩大山裏轉移。駐紮在唐房屯的隨軍醫院一大隊突圍了幾次,又都退了回來。國共雙方在遼南地區開始了殘酷的拉鋸戰,東北人民自治軍一部分部隊被壓縮在崗外唐房屯一帶動彈不得。新中國成立後,唐房屯方圓幾十裏的地方被陳雲同誌譽為“屋簷下的根據地”。這個比喻非常恰當,這片土地是解放戰爭中全國有史可查的麵積最小的紅色根據地。東西不足百裏,南北隻有十餘裏。將士們緊緊依托崗裏的蘇聯紅軍,依靠根據地以南旅大地區同情革命的老百姓,同全部美械裝備的國民黨軍隊展開了艱苦卓絕的鬥爭,最後,取得了全麵勝利。在這塊兒小小的根據地裏,發生了許許多多令人瞳目結舌的故事,國、共、蘇三方在這片土地上不停地上演著殘酷和詭異的悲劇。

這天,雨晴終於下定了決心,她不想和祁隊長藏貓貓了,這算什麼事呢?自從祁隊長給了她一張字條,兩個人都揣著心事,麵上冷熱無常。雨晴回家的願望越來越強烈,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得忍著。然而,忍著總不是個頭兒,祁隊長拿著通行證吊她,她遲早會忍不住,遲早會像炸彈一樣起爆的。雨晴左思右想,這層紙必須要戳破。雨晴到三家子屯找到祁隊長,直截了當地說自己想得到一張通行證。祁隊長似乎早已猜到她能這麼說,也沒說給也沒說不給,隻是盯著雨晴。雨晴就這麼被他看著,底氣越來越弱,最後,垂下了腦瓜。

還爭小燈辦叨,例、足卑麗峨工,私曰渴汁隊位,引、回米粉則安做處越翌,裏。則槍斃。”祁隊長咧著嘴,“真讓人撓頭啊。”

“我可沒當兵,我一直是老百姓。”

“事實上你就是革命戰士。”祁隊長嚴肅地說,俺給你的信……哦,算了,即便俺想幫你,一旦查出來,俺也要跟著倒黴。聽了這話,雨晴憋了口悶氣,摸出那張字條,猛地扔到他的臉上。祁隊長惱火地說,你這個同誌呀!他打開字條,掃了一眼,忽然塞進嘴裏,臉色陰沉地瞅著雨晴,邊嚼邊說,沒想到你還是樓不住火。俺已經辦妥了通行證,就想試試在你心裏通行證和俺哪個更重一些。祁隊長津津有味地嚼著字條,喉頭動了幾下,咽進肚裏,他的臉上蒙了一層灰,哼了幾聲,背著手走了。

回到唐房屯,雨晴病倒了,連發了幾夭高燒。月琴急得沒法,跑去找祁隊長。祁隊長趕過來,把了脈,盯著月琴,癡癡傻傻的樣子。月琴朝他柞了一拳,羞澀地笑。祁隊長配了藥方讓月琴抓藥熬湯。雨晴吃了藥,第二天退了燒,隻是比以前更加消瘦。月琴趁祁隊長回來之際,隔一會兒就絮叨一回,讓他高抬貴手放雨晴一馬。祁隊長陰沉著臉,逼急了,露出凶巴巴的目光,壓低了聲音吼,你懂個屁!

“就懂你個屁!”月琴笑嘻嘻地回嘴,“你的屁有時香有時臭,怎麼地吧?”祁隊長瞪了一眼,怒氣衝衝地走出屋,月琴追出來,猛地看見雨晴倚著窗戶發呆。祁隊長忍了忍,嘟峨了句,別又著涼了。見雨晴沒有反應,他走下曬台兒出門了。月琴想追上去,又不放心雨晴,她踞著腳尖兒,悄悄走過來,伸手在雨晴的目良前晃著。

“你瞧!”雨晴撥開了月琴的手,朝大槐樹努了努嘴兒。月琴望去,一隻長著綠毛的鳥兒立在枝頭朝這邊望,胸鋪上有一片虎皮樣兒的紋路,嘴也比常見的鳥兒長。

“這是什麼鳥兒?”月琴也來了興致,朝鳥兒喊,喂,你是誰?鳥兒忽然展開翅膀,身子晃動著,又小心翼翼收攏起翅膀。“真俊呀!”月琴由衷地喊了一聲,“誰去捉下來。”她的話音剛落,鳥兒通了靈性似的高聲鳴叫起來,叫聲大得驚人。月琴握住了雨晴的手,看得目瞪口呆。鳥兒鳴叫不停,啾聲有長有短,有高有低,仿佛成心要表現它的優美歌喉。有時停頓片刻,把翅膀舒展一下,抖掉幾縷羽毛.再收攏起來,大多時間裏它挺著色彩斑駁的胸脯鳴叫。月琴忽然感覺雨晴在發抖,便摟住她的肩膀,替她擦了眼淚。月琴故作輕鬆地說,鳥兒啊,你顯擺什麼呢?妹,你唱一個,把它比下去。雨晴的眼神兒迷離了,看著鳥兒,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喬家店的父母,這是隻神鳥兒啊,它肯定是來報信的。不是嗎?這麼大的一片夭空,它為何獨獨落在這裏,獨獨引起了她的注意呢?父母還好嗎?鳥兒呀,你快去送個信兒吧,他們的閨女正在落難哪,她沒有一刻不想著飛回家去,有什麼辦法呢?她又沒有翅膀,飛不走的。她沒有通行證,祁隊長不會把通行證白送給她的,除非……不,她不能那樣做,那樣做,良心一輩子都不會得到安寧。月琴,多好的一個人,不能傷害她,什麼時候都不能傷害她。鳥兒呀,你明白嗎?

牲口棚裏還有一雙憂鬱的眼睛在看著她,樹上的那隻從沒有見過的鳥兒引起了他的注意,雨晴的眼淚更讓他揪著心。雨晴突然的一笑,讓他的心緒陡然變好,雨晴笑的時候臉上還掛著淚珠。那無休無止的鳥鳴驅散了他心裏的陰履。仿佛從天而降的甘霖滴在心裏,他停止了思想,隻剩下了模糊的感覺,想著雨晴會像水一樣附和著,填平他內心裏的溝溝壑壑。他閉上眼睛,把嘴唇湊過去,慢慢湊過去……

“吠!你在千什麼?”月琴走過來,吃驚地看著他,“老祁,你怎麼了?”祁隊長長歎了一口氣,跺了下腳走出牲口棚,扭頭朝外走,讓月琴拉住了,“老祁,你剛剛在幹什麼呢?”

“什麼都沒幹。”

“不對!”月琴搖晃著腦瓜,“你好好說,你想幹什麼?”她不依不饒地追問著,祁隊長指了指樹上的鳥兒,月琴推了一把,剛要再逼問,那隻通人性的鳥兒忽然怪叫了一聲,展翅飛走了。

“瞧,它飛了。”月琴笑著說,臉上忽然一片維紅,她分明看見了一雙火辣辣的眼睛,放射出火辣辣的光芒。祁隊長悄悄說,月琴,你才是打著燈籠難找的好閨女呢。月琴黑亮的眼睛裏閃著淚水,她的嘴唇哆嗦著,忽然想起了祁隊長剛才的怪樣子,心裏明白了,不由得一陣陣激動。

“跟俺走走吧?”祁隊長輕聲說。

“俺,合適嗎?”她也輕聲答道,“等等吧,下晚再找你去。”見祁隊長頭也不回地去了,她忍不住踉了出去。

他們一直朝屯外走,見到熟人,祁隊長總是熱情地跟人家說幾句話,月琴站在旁邊絞著辮梢兒,插不上嘴,隻顧得傻笑。人們說,忙去吧。祁隊長點著頭走了,月琴跟在後頭。他們拐上了河堤,順著上次去喬家店的路一直走到樹林裏。這期間,祁隊長沒有回頭,他們走到窩棚前停住了。那是夏天裏看瓜人搭得瓜棚。祁隊長撿了一塊兒石頭扔過去,棚裏沒有動靜。他轉過身,麵對著月琴。他們劇烈地喘息著,她的嘴角現出了微笑,可是,麵孔卻扭曲得仿佛哭了似的。祁隊長伸手去拉月琴,月琴哆嗦著,沒敢躲,也沒敢讓他拉。祁隊長朝窩棚那邊歪了歪嘴角,示意過去。月琴戰戰兢兢,祁隊長微笑著,樓住了她的肩膀。

“你還害燥嗎?”

“……”

“再別說你是黃花閨女的話了。”

“是呀,俺真的是黃花閨女呀!”

祁隊長不相信月琴是黃花閨女,沿河許多人都不相信她是黃花閨女。如果她真是黃花閨女,祁隊長也許還真能改變對她的態度。他多次在雨晴和月琴之間進行比較,月琴誰一的劣勢就是身份,總讓他想起吊死在門框上的那個女人。她不是黃花閨女,如果是黃花閨女該多好啊,起碼不會用那樣激烈的方式訛詐男人吧?祁隊長在雨晴那邊遇到挫折後,又對月琴有了心思,他隻是想,月琴不會也要來訛詐他吧?咳,她要真是個黃花閨女該有多好啊。

“你那個什麼……越那樣,俺越喜歡。明白嗎?”祁隊長輕聲說著。’

“你這是什麼屁話?”月琴惱了,猛地摔脫了圍巾,“老祁,你拍胸脯想想,你說的是人話嗎?”她流下了眼淚,她猶豫了,手捏著衣服扣子。祁驥心裏狂跳著,他幾乎就要喊停了。他幾乎要抱起月琴,親吻著她,對她說,行了行了,俺相信你是黃花閨女了。月琴突然鑽進窩棚裏,幾下創明兌掉了身上的衣服,雪白的身子映入祁驥的眼裏。月琴抽泣著,她恨他,更恨自己。她要證明一回,她要讓祁隊長知道,自己就是一個黃花閨女。陽光從窩棚的縫隙中鑽進來,月琴的身子變紫了,她冷得發抖,下意識地穿上了棉衣,極快地穿上棉衣,猛地回過頭,看見祁驥跪在麵前……

時間像河裏的水一樣嘩嘩地流淌著,日子也像河裏的水一樣平淡無奇。轉眼要過年了,部隊突破封鎖,從山東運進來一批糧食和年貨,除了部隊留用以外,軍屬也得到了一些,連接待駐軍的人家也得到了一些貨物。大封鎖後造成的大蕭條終於得到了緩解,唐房屯也有了年滋味兒。臘八這天下午,老苗家闖進幾名陌生的戰士,他們大步流星地朝上屋闖,打聽祁隊長的住處。雨晴感覺不妙,站在曬台兒上傻愣著。有人小心地朝倉房指了一下,他們飛奔過去,瑞開房門鑽了進去。雨晴醒過腔來,慌忙喊了一嗓子,門外的小戰士朝她舉著槍,雨晴趕忙捂住嘴。不一會兒,月琴紅著臉遮掩著棉衣從祁隊長屋裏跑出來,站在豬圈邊發愣。

“姐,出事了?”

“他們來抓祁隊長!”月琴緩過神,急著說,“妹,俺沒說胡話吧?”

“姐,快回屋,看看你這兒。”雨晴點了一下月琴的脖子,那兒有一塊紅紅的吻痕。

“哎喲娘呀!”月琴捂著脖子,“俺……俺完蛋了。”

雨晴沒理她,看著西廂房,豎著耳朵聽。月琴急著說,他們是保衛處的,老凶了。小戰士朝這邊一個勁兒地擺手,示意她們躲開。雨晴扯著月琴回了上屋。

“月琴.你咋那麼傻呀。”回到屋裏.雨晴戮著月琴的腦門兒.“傻到家了。”月琴垂著腦瓜,抖著肩膀,不出聲地笑。一會兒,又聳著肩膀哭。雨晴難過地說,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還能瞞多久?

“妹,俺就這樣了。”月琴臉上掛著淚珠,“好好的黃花大閨女,硬被說成讓老毛子槽蹋了,嫁人吧,人家還不稀罕要。妹,得了這樣的壞名聲,俺這輩子就算臭在家裏了。”月琴撐不住,趴在雨晴的身上喊,妹呀,俺想嫁人,誰願意當老閨娘呀。天老爺呀,你睜開眼睛看看吧,苗月琴上輩子作什麼孽了,不帶這麼折騰人的呀。雨晴也跟著哭,哭得心亂如麻。不知道月琴應該怎麼辦,真想說,醒醒吧,祁隊長靠不住!但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說祁隊長不喜歡你?太殘忍了。不告訴她?等著有一天真相大白,月琴還能認這個妹子嗎?雨晴急出了一身汗,月琴感覺到了,推開她,直勾勾地看著對麵牆。

“妹,你想幹哈?”

“不想幹啥。”

“你發抖呢。”

“發抖?”雨晴不敢看月琴的眼睛,輕輕地說,“姐,我想走。”

月琴一把扳過雨晴,朝她的臉輕輕地扇了一巴掌,恨恨地問,寒冬臘月的,你往哪兒走?是啊,往哪兒走呢?雨晴掉下了眼淚。喬家店近在咫尺,卻插翅也飛不過去,仿佛自己被一條結實的繩子捆住了手腳,動彈不得。雨晴淡淡地說,我遲早要熬出頭的!我每天都念幾遍阿彌陀佛。

“管用嗎?”

“誰知道呢。你還有更管用的嗎?”

窗外響起尖叫聲,接著是一陣急促的哨子響。月琴她娘闖進來,壓著嗓子喊,出大事了!出大事了!雨晴跳下坑,拉著月琴朝外跑,月琴她娘跟在後頭喊,祁隊長犯事了!雨晴和月琴嚇得直哆嗦,踉蹌著出了屋。果然,祁隊長蹲在碾子旁,身子被綁得結結實實。院子裏站滿了戰士,一個首長模樣的人剛說了句

“同誌們”,月琴扯著嗓門喊,幹哈抓人?首長愣住了,吃驚地說,同誌們!戰士們嘩地一聲立正站好,首長一隻手叉著腰,另一隻手點著月琴說,這位小同誌問俺幹哈抓人,問得好,問得及時,問得有道理!

“老牛拉破車你急死人了。”月琴跺著腳,恨不能扒開首長的嘴,把他心窩子裏的話掏出來。

“祁驥是什麼東西呢?”首長慢條斯理地說,“他出身大地主家庭、資本家家庭,他的身子骨裏流著反動派的血,這家夥在革命隊伍裏隱藏得挺深,挺深挺深。據反映,他玩弄婦女,敗壞革命隊伍的純潔。這倒黴玩藝兒以工作之便,糟蹋良家婦女……”

月琴氣得渾身哆嗦,搖著腦袋喊,胡說八道!沒人知道她在說誰,是那個被綁的祁驥還是揮手演說的首長?雨晴握住了她的手,月琴的手冰涼冰涼的。首長扭頭問,祁驥,你服不服?祁隊長帶著哭腔說,請組織給俺改過的機會吧。首長又介紹了當前的形勢,然後將身邊的長臉軍人介紹給大家,宣布他就是新任隊長。首長講完,隊伍散開,陸續回到駐地。

首長蹬著碾盤子和大長臉商量,準備把祁隊長帶走。月琴掙開雨晴,撲到祁隊長的身邊,跪在他麵前哭。

“苗月琴,你想害死俺嗎?”祁驥吼著,流下了眼淚。

“俺一個黃花閨女,隻有你害俺的,哪有俺害你的道理?”月琴瞪著眼睛,“傻子啊,俺就是害自己也不能害你呀!”

“苗月琴,求你,不說了,好不好啊?”祁驥的嘴裏噴著熱氣,月琴伸手給他擦了鼻涕,祁驥扭著腦袋說,你離遠點就算幫俺了。

“老祁呀……”月琴的臉憋得通紅。

“月琴,有機會去和顧司令說一聲,跟他說清楚咱倆的關係,隻要他點了頭,俺就有救了。”

“幹哈?和他什麼關係?”

“俺讓他給告了,顧司令給軍分區寫信說俺禍禍你!”祁驥盡量壓低嗓音,“快去求他!”

“俺……俺怎麼找他?”月琴急哭了,狠狠地跺著腳,朝屋裏喊,娘,顧司令他真是外路梢神,盡扯沒用的。月琴她娘在屋裏亂摔東西,奶奶不知說了句什麼,婆媳倆又吵起來。月琴喊了幾遍,她們都沒有住嘴。二嬸走到雨晴跟前,磕著瓜子兒說,老苗家的瑩地有毛病,上回月琴讓老毛子糟蹋了,這回又讓這小子禍禍了,哪天找先生看看,不是瑩地的毛病是什麼?雨晴沒搭話,月琴仰著臉看夭,好像是問雨晴,又好像問自己,天哪,俺該怎麼辦呢?

這時候,首長前麵走,兩個戰士拉起祁驥跟在後頭,月琴一把拽住祁驥的胳膊,急著問,你讓俺怎麼辦啊?小戰士冊她的手指,月琴張口咬他。小戰士閃在一旁,作勢要打她,月琴要和他對打。首長氣得臉色紫中有黑,捏著煙卷兒的手哆嗦著,幹張嘴說不出話來。月琴她爹從牲口棚裏衝出來,二話沒說,抓根兒棍子朝閨女身上抽。雨晴伸手攔著,緊緊靠著月琴,身上挨了幾下,她疼得蹲在地上。月琴仰著臉叫,你是俺爹,想打想殺都依你,俺這條命還給你,省得礙你的眼!爹氣得說不出話來,傲傲叫著又要動手,月琴她娘跑出來,死死抱住了。月琴她爹又朝她身上擂了幾拳,好不容易才被人扯開了。首長一口接一口地抽煙,盯著祁驥冷笑。月琴又要朝井台衝,被攔住了。娘也要跳井,一家人瘋了樣地亂竄亂跳,互相高聲叫罵。

突然,半空中傳來幾聲槍響,月琴她爹猛地就住了手,像被擊中了似的。首長扔掉煙頭兒,伸著脖子問,誰亂開槍?又傳來幾聲槍響。首長臉色變了,大長臉也慌了神,摸出匣槍,四下喊人。兩個戰士上房燎望,朝下麵喊,首長,敵人從西邊壓過來了。院子裏一片混亂,跑進幾個護士和軍醫,沒命地朝屋裏鑽。首長和隊長帶著戰士提槍朝外麵跑,隻剩下老苗家的幾個人和被捆得緊緊的祁驥。月琴想給祁驥鬆綁,祁驥凶巴巴地說,你想找死啊?

槍聲響得急了,子彈嘩嘩地飛過來,刮大風似的。月琴她爹滿院子轉,伸著胳膊問,老天爺呀,這又怎麼的了?好一陣子,槍聲稀疏了,一隊戰士回到了院子裏。大長臉摘下狗皮帽子,邊走邊扇,連聲說,虛驚一場,虛驚一場!首長也擦著臉上的汗,慢條斯理地說,就是嘛,虛驚一場。軍醫和護士們從倉房裏麵探出頭,都露出了笑容。原來,這一陣槍是蘇軍巡邏隊放的。看著天不早了,大長臉讓戰士們燒火做飯。

“吃過飯全都撤出唐房屯!”大長臉叼著煙袋鍋,四下喊著。

開飯時,月琴捅了一把雨晴,使了個眼色。雨晴會意,端著飯碗走出屋,她在院子裏轉了一圈兒,蹬著碾盤子,眼睛四下瞄著。月琴跑到二叔家的院子裏,趁機從窗戶鑽進關押祁隊長的倉房裏。雨晴碗裏的飯扒光了,裏麵還是沒有動靜。她急得火燒火燎,恨不能衝進去拖起月琴抽她一個嘴巴子,都什麼時候了,她還有閑心扯亂七八糟的。大長臉走過去,忽然轉過身,答覺地問,你在幹哈?雨晴慌忙放下飯碗,垂下手說,想心事。

“吃飽了撐得!”他嘀咕了一句,嚴肅地說,“麻溜點兒吧,馬上就要開拔了。”

.“往哪兒走?”

“你不是革命戰士?”

“不是,我是老百姓。”

“胡鬧,老百姓能穿軍裝?”他轉身朝上屋走,邊走邊說,“長得好看點兒的娘兒們都給慣壞了。”

月琴的叔伯弟小柱子走過來,扯了扯雨晴的衣服,歪著腦瓜問,雨晴姐,地壟溝有條蛇,嫂的一聲就沒了,你猜鑽哪兒去了?

“管它鑽到哪兒去!”

“他們說鑽進你們女的……”小柱子沒說完,雨晴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小家夥靈巧地閃開,躲在一邊笑著說,雨晴姐,有人在俺家裏等你。雨晴剛要追打,忽然明白了,轉身朝他家走,小柱子攆著問,雨晴姐,小耗子在地壟溝裏,呀……他光顧著說話沒看腳下,被樹枝絆倒,摔了個嘴啃泥,趴在地上哭起來。雨晴忍著笑說,活該倒黴。她四下看了看,快步進了屋。

月琴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二叔家摔摔打打亂發脾氣,見到雨晴,眼裏進發著興奮的光芒。她朝外麵看了看,小聲說,老祁手裏有兩張現成的通行證。;

“通行證?”雨晴驚得一個高兒蹦起來,撞疼了月琴的鼻子,“他有現成的通行證?”

“小點兒聲!”月琴揉著鼻子,“姐總算幫上你的忙了。”

理智又回到身上,哪有這麼便宜的好事?雨晴撇了撇嘴說,早先咋不給我?月琴一把樓住了雨晴,討好地說,都到這個地步了,你就別咬著驢糞蛋兒不撒嘴了。

“通行證在哪兒?”

“老祁說,現在不能給你。”月琴認真地說,“雨晴你別生氣,老祁說,到時候,一準兒交到你的手裏。”

“說吧,他要我做啥?”

“你能做什麼?”月琴貼著雨晴的耳邊輕聲說,“咱們一起逃,過了崗子一直往南走,到金州城找顧司令,讓他給出個證明,證明老祁是清白的。”

“和顧司令有啥關係?”

“老祁說了,顧司令給軍分區首長寫了告發信,說老祁和俺那個什麼……”月琴羞澀地笑,“老祁說解鈴還須係啊還是解的什麼人。”雨晴忍不住笑了,捶了月琴一拳。月琴樓著雨晴,姊妹倆兒臉貼著臉,一個勁兒地笑,笑過了還想笑。

部隊眨眼間走得千千淨淨。遼南大地上刮起了白毛風,把地上的雪沫卷起來,揚得滿世界都是。原野上到處都是灰蒙蒙的雪,柳樹林發出淒厲的叫聲,仿佛許多婦女圍在一起大哭大叫。屯子裏響了一陣槍聲,槍聲停了,三個身影頂著暴雪朝河堤奔來。月琴停了腳步,手掌撐著膝蓋哎喲哎喲地嚷累。祁驥反身拽她,急著說,活祖宗啊,還不快走。月琴望了一眼埋在雪裏的唐房屯,鼻子抽動了幾下。祁驥使勁兒拽她,月琴一邊走一邊回頭。雨晴趕過來,捧著月琴的臉,輕聲問,姐,要不舍得就回去吧?

“是啊,要不月琴你回去吧。”祁驥一臉的不耐煩,“咱可說好了,回去後不許告密。”

“放屁!”月琴惱了,猛地擦了把淚水,扯著雨晴朝前走。雨晴小心看著,替她擔著心。月琴的眉毛上枯著雪沫,長長的睫毛閃動著,她忽然站住了,跺著腳問,總看俺幹哈,俺臉上長著花?

“你比花可好看多了!”雨晴苦澀地笑著,又說,“姐,這回可委屈你了。”聽了這話,月琴掉下了眼淚,轉過腦瓜戀戀不舍地看著唐房屯。

“你要回家了,輪到俺撇家舍業的啦。”姊妹倆樓在一起,都覺得鼻子有些發酸。祁驥惱了,一鞭子抽在月琴身上,月琴的棉衣被抽開一條口子。祁驥並沒歇手,反手又是一鞭子,月琴閃了一下,鞭梢兒把她腦瓜上的紅圍巾抽下來。月琴伸手去抓,紅頭巾被一陣狂風卷起,像一隻風箏似的越飛越高。

“你想幹啥?”雨晴衝上去喊,“瘋子!”

“你賠俺的頭巾!”月琴的限裏閃著淚花,雙手揚著,忽然歎了口氣,“算了,俺不要你賠了。”

祁隊長看著飄遠的紅頭巾,變了口吻說,你們也不動腦子想想,這要是被抓回去,都得死無葬身之地。他歎了口氣,低著頭朝前疾走。月琴挽著雨晴,姊妹倆相互攙扶著,跟在祁驥的後麵。

“妹,老祁恨死你了。”月琴小聲說,“小心點兒,別讓他抓著你的把柄。”

“恨我?”

“他懷疑是你給軍分區寫了告密信,加上顧司令,你們兩個把他給整垮了。”月琴貼著雨晴的耳朵說,“老祁說你畫的畫也有問題。”

雨晴笑了,仔細回想著每個細節。看起來,軍分區裏有能人。

“真的嗎?”

“不知道。”雨晴加快了腳步。

“你怎麼忍心坑他?”月琴有些不高興,“早知這樣,拚著讓他罵也不能讓你亂寫亂畫。惹出了多大的亂子,你呀你,哪像俺的妹,簡直就是俺的仇人!”

“到了,到崗子了!”祁驥指著遠處的燈光喊,“加把子勁兒。”

前麵橫著幾棟黑幽幽的高房,燈光在風雪中閃爍。祁驥放開步子奔過去,月琴慌忙跟著跑,一邊跑一邊喊,老祁,老祁你等等。雨晴也加快了腳步,心口窩坪坪亂跳。又一次麵對崗子,對岸就是自己的家,就是熱炕頭,順利過去就意味著可以自由地活下去。過不去呢?她不敢去想,手心裏捏著一把汗,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這時,從橋下冒出十幾個蘇軍士兵,迎過來朝這邊亂喊亂叫。祁驥雙手舉著,高聲喊,別誤會!士兵圍上來,槍口對著他們。月琴扯了把雨晴,小聲說,別害怕,老毛子長得像鬼,其實也是人。

“誰是……你的……老婆?”有人拿著通行證在燈光下翻來覆去地看。

“上尉問你,這兩個娘兒們哪個是你的老婆?”過來一位中國人,穿著和蘇軍一樣的製服,一邊走一邊係著褲帶,朝祁驥喊,你是啞巴嗎?他打量著幾個人,又拿過通行證仔細地看,轉頭問祁驥,哪個是你的老婆?祁驥轉過身,目光從月琴的身上轉了一圈兒,月琴羞澀地笑了。

“老婆!”一個蘇軍士兵吼了一嗓子。

“你不是拐子吧?”中國人瞪圓了眼睛,“誰是你老婆都分不清?”

祁驥突然指著雨晴,大聲說,她是我的老婆。雨晴嚇了一跳,連忙往月琴身後躲。月琴也嚇壞了,直了聲地喊,老祁,你迷糊了嗎?

“雨晴,你不是做夢都想著回家嗎?過來呀,咱們這就回家去。”祁驥朝雨晴招手說。

雨晴氣得眼裏要冒火。月琴哭了,揪著辮梢兒哭,一邊哭一邊跺著腳喊,老祁,不帶這樣欺負人的。雨晴轉過身去攙扶月琴,被她甩開了。月琴瘋了一樣,突然伸手去解衣服扣子,朝祁驥哭著說,你都忘了嗎?雨晴嚇了一跳,使勁兒抱著她,月琴掙紮著,一次比一次用力。

“雨晴,快點兒走吧,你不想回家嗎?咱們一起走。”

“月琴咋辦?”雨晴咬著牙問,“你真狠毒。”

“是啊,老祁,你總得想想,俺怎麼辦?”

“月琴為了你連命都豁出去了,你讓她咋辦?”雨晴降低了聲調說,“人得有良心。”

“是啊,是啊!”月琴頻頻點頭。

“你說得對,有良心。”祁驥雙手抄在袖筒子裏,“讓她原路返回,不就得了嗎?”

“為啥不帶她走?”

“是啊,是啊?”

“帶她?”祁驥伸手搓著耳朵,“她才舍不得離開唐房屯呢。雨晴,咱們走吧,過了崗子,俺拚著性命也要讓你過上好日子,保證明媒正娶。”

“老祁,不帶這樣欺負人的,俺跟你走。”月琴哭求著,朝祁驥走去,“俺也要你明媒正娶,俺做夢都盼著,老祁。”

“滾吧你!”雨晴瞪著祁驥,揚著胳膊喊,“缺了大德的東西!”

“雨晴,你可別犯傻,機會不能錯過了。”祁驥抹了把臉上的雪沫,“你不是天天想著回家嗎?過來吧,咱們一步就跨過去了。你瞧,對麵就是喬家店,你爹你娘在家等著呢。來吧,快點兒,聽話,那不是你爹是誰?”

“老祁,老祁,俺跟你過去吧,老祁呀。”月琴撲過去,想抱住祁驥。祁驥閃了一下,月琴跌在雪窩裏,扭了腳踩。她捧著腳縮成一團,又掙紮著坐起來,拍著雪地大哭,“老祁,老祁,你不怕俺這就死給你看嗎?”

蘇軍士兵互相交頭接耳,中國人朝祁驥蹬了一腳,祁驥沒防備,被他瑞倒了。

“淨丟中國人的臉!說準了,到底誰是你老婆,說不清楚,讓老毛子把你腦瓜摘下來當夜壺。”

“老祁,老祁呀!”月琴兩腿叉開坐在地上,腦袋幾乎觸到地上,“老天爺啊,老祁,你行行好吧!”

蘇軍士兵饒有興趣地看著這一幕,有的還湊過來看雨晴。雨晴躲閃著,心擰著勁兒地絞著。月琴不哭了,坐在地上發呆。見雨晴注視著她,月琴惱火地轉過腦瓜。

“老祁,我隻想回家,決不可能嫁給你。”雨晴哀求著,“你行行好,讓我去吧,你和月琴好好過日子不好嗎?”

“那不行!”祁驥躲著那個躍躍欲試的中國人,“除非你嫁給俺。”

“不嫁!”

“你是擔心月琴吧。月琴,你先回家,別鬧騰了,過些日子,想辦法把你也帶過去,你們姐妹就相聚了。”

“王八蛋!”雨晴狠狠地罵了一句,“做夢吧!”

“雨晴,你也會罵人了?”祁驥冷冷地說,“你可要想好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快說,跟不跟俺走?”

“不跟!”

“那好吧,月琴,你跟我走。”

月琴如同聽到了天大的喜訊,掙紮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朝祁驥走去,沒走上幾步突然又站住了,呆呆地看著。

“走啊?”

“走?”月琴哆嗦著,“往哪兒走?”

“往南邊走!”

“南邊……”月琴退了兩步,捂著臉哭,又抬起腦瓜喊,“老祁,俺還敢跟你走嗎?”

“喬雨晴,你真不是個東西!把俺害成這個樣子,還不甘心嗎?”祁驥手指頭亂抖著,“這些日子你背著月琴,口口聲聲說要嫁給俺,騙俺給你要了通行證,你……你把俺害成這樣了,又不跟著走了,你真不是個東西。”

“幹哈?雨晴你怎麼說?”月琴轉過身,吃驚地問,“雨晴?俺的好妹子呀,知人知麵不知心,你……”月琴捶著胸脯喊,“天老爺啊,打雷啊,打雷啊,劈了他們!”

“斯大李!”祁驥舉著胳膊喊,“斯大李!”

“毛澤東!毛澤東!”蘇軍士兵豎著大拇指回應。

“這個女人一貫反對蘇聯!”祁驥指著雨晴說,“別讓她跑了!”

“看你也不像好人!”中國人罵了兩句,對蘇軍翻譯著,雨晴聽得清清楚楚,他指著雨晴說,“這個女的是壞人……”

士兵們舉起槍對著雨晴。

“我是……喬家店人……回去!”雨晴一句句說著俄語,“我要……回去……家!”士兵們看著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祁驥吃驚地說,喬雨晴啊喬雨晴.還真的讓你騙了,原來你還會說老毛子話?他像喝醉了似的一步三搖,哈哈笑著過了崗子。笑聲又突然變成了哭聲,漸漸淹沒在狂風中。

10

後來,每當想起當時的處境,每當一點一點串聯起那些日子裏發生的變故的時候,有一個影子總是讓雨晴吃驚,甚至到了迷信的程度。那個影子就是那隻奇怪的鳥兒——從來沒有見過的鳥兒——立在枝頭鳴啾著的鳥兒。很久以後,她又一次見到了那隻鳥兒,她相信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兩隻相同的鳥兒,和上次一樣,雨晴隨後便陷人困境之中。仿佛它是來報凶信兒的小精靈,仿佛和她有著某種神秘的關係似的。鳥兒每次飛走都要帶著一股煞氣,這股煞氣能讓她的頭發根根豎起。

她已經很累很累了,她疲憊不堪。對雨晴來說,惟一的願望就是趕快回到家裏,哪怕夢裏飛回去也會心滿意足。她擔心這樣走來走去,遲早會一命嗚呼。老毛子的巡邏隊來回地溜,彼此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幾條大狼狗開始還朝她凶狠地叫,後來,懶得理她,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仿佛她和旁邊的大樹、灌木叢是一夥兒似的。她沿著鐵絲網一路走下去,她不相信鐵絲網能延伸到天邊。她不能停住腳步,停下來就會凍僵而死。後來,她看到鐵絲網已經偏離青雲河,向東方延伸。雨晴通過一座木橋,順利地過了青雲河,一頭鑽進綿延的林子裏。她預感到生命就要在林子裏終結,那個單純的向往著美好生活的喬雨晴就要死了。她連大笑或者大哭的能力都喪失殆盡。嚴寒吸盡了她的活力,呼出的都是白茫茫的霧氣,嗬在手上不但不能取暖,反而能把皮膚凍裂。和寒冷相比,饑餓更讓她無法忍受,一路上,除了棒子她幾乎不知道還可以吃什麼。吃了太多的棒子,牙床格出了血,腦子被拿得一陣陣旋暈。她的胃口受著煎熬,時而疼得發抖,猶如遭遇鞭打。換個角度來敘述吧,在如此饑餓的情況下,你的鼻孔裏忽然鑽進了一絲熱氣,被這股香噴噴的熱氣牽引著,你看到了一堆火,上麵吊著一口鐵鍋,冒著滾滾的蒸氣。這時候,你能怎麼樣呢?你會怎麼樣呢?

雨晴看到了那口鐵鍋,命運的拐點出現了。她什麼都沒想,她什麼都想不起來了。眼裏隻有鍋,其他的來不及去想。火苗舔著鐵鍋,鍋裏發出咕咚咕咚的冒泡聲。雨晴的手放在火苗上麵,袖口被火燎了一片。她慌忙退了半步,讓全身慢慢融化,臉和胸頓時有些疼癢。她撿了根兒棍子,伸進鍋裏,居然挑起了一塊兒拳頭大的肉塊兒,手一鬆,肉掉進鍋裏,湯汁濺在臉上。她顧不得疼,使勁兒叉了一塊兒,拽出來。

“狗雜種,該死的……”一陣低沉的吼聲從腦後傳來,“你的手……”

雨晴乖乖地舉起了手。從身後轉過一名士兵,一把奪過肉塊兒,扔進鍋裏。士兵滿臉的大胡子,幾乎看不見他的嘴巴。他的眼睛眯縫著,低聲問,馬達姆?雨晴嚇得渾身哆嗦,勉強組織了一句俄語,我要回家!大胡子把槍轉到背後,抱著肩膀說,我……你……雨晴圍著火堆轉,恐俱覆蓋了全身。大胡子吹了聲口哨兒,搖著腦袋說,我們的士兵多……你……跑……雨晴站住了。大胡子撿起了棍子,攪著鍋裏的肉湯,叉出一塊兒肉,朝雨晴揚了揚,嘟嚷著說,你吃?雨晴緊張地看著,準確地說是緊張地看著棍子上的肉。大胡子招了招手,轉身朝隱在林中的小木屋走去。走了幾步,回頭朝雨晴勾著手指頭。雨晴跟過去,大胡子推開門,裏麵一片昏暗,還有股子酸臭味兒。大胡子歪著腦袋說,進來。雨晴還在遲疑,被大胡子一把拽了進去。

雨晴站穩了,垂下頭,貼著爐邊坐下。壺水嘶鳴。她試探著捂著水壺暖手,眼梢兒盯著大胡子,隻要他有一點兒難為她的舉動,雨晴就會提起水壺把開水潑到他的臉上。大胡子似乎看出了雨晴的不安,他聳了聳肩膀出去了。趁這工夫,雨晴迅速打量了一下,屋裏隻有一張木床,除了床就是爐子,很難再有一塊兒下腳的地方。想了一會兒,她沒了主意,也沒有勇氣走出小屋。她倚著床,閉上了眼晴。溫暖讓她的眼皮沉重起來,想醒醒也無能為力,她沒有辦法讓自己醒過來。門響了一聲,雨晴突然睜開眼,看見大胡子站在麵前,她猛地朝床裏躥。大胡子也是一驚,掂了掂手裏的飯盒說,我叫庫切……他指著胸膛,又說了一遍,庫切……

“庫切?”雨晴問,“你是庫切?”

大胡子愣了一下,繼而露出了笑容,點著頭說,庫切,庫切。雨晴搶過飯盒,狠萬即因了一下口水。庫切拿出一把叉子,在衣服上蹭了幾下,遞給她。雨晴叉了肉塊兒,張嘴咬了一口,這一口用了多大的力氣隻有她知道,咬穿了肉,咬在叉子上,格得雨晴直咧嘴。庫切把肉塊兒拿過來,用刀子割開塞到雨晴的嘴裏,然後摸出一根兒醃黃瓜遞給她。雨晴不停嘴地吃,總感覺肚子填不滿似的。庫切收回了飯盒,給她倒了杯茶。喝了茶,雨晴閉上眼睡了。睡之前,念了句,阿彌陀佛。這一覺睡了多長時間,雨晴不知道。夢是五花八門的,有神有怪,有鳥兒有天兵天將,還有庫切。庫切抓著她,親吻她。雨晴除了討厭他的胡子,並不在意他的衝動,仿佛除了臉以外,身子不是自己的。

“起來!”庫切推她,“快起來。”

雨晴坐了起來,衣服好好地係著,不安感稍微緩和了點兒。庫切把她拽出小木屋,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一棟大木房前。庫切開了門,屋內一片黑暗。庫切把她埋在一堆毯子裏,然後出去了。雨晴伸腦瓜四下看,什麼也看不見,這是什麼地方呢?夕卜麵傳來一陣狗口。聲,還有士兵的說話聲。沒多久:開了,手電的光一會兒,門又被打開,庫切摸過來,低聲說,走!兩人回到了小木屋,溫暖重又回到身上。庫切將雨晴按在床上,癡癡地看著。

“你……我回家嗎?”

“回家?”

“回家!”

庫切搖了搖頭,拿出麵包,籍了兩半兒,大一點兒的給雨晴,自己揪下一塊兒,掀開大胡子塞進嘴裏。雨晴討好地笑,也揪著吃。庫切摸出一瓶酒,仰脖灌下半瓶,過了一會兒脫掉外套,又脫靴子,把裹腳布拽下來放在爐邊烤。屋裏頓時彌漫著汗臭和酒精的氣味兒。庫切開始脫衣服,雨晴呆呆地、一遍遍念著阿彌陀佛,懇求佛祖一刀把這個老毛子殺了。庫切脫光了上衣,褲子褪到膝蓋下麵,轉身壓倒了雨晴。雨晴尖叫著,庫切的大胡子埋在她的臉上……爐子上的水壺嘶嘶尖叫,仿佛是雨晴的哭聲……

門突然被推開了,湧進來一團雪,庫切像一堆爛泥似的趴在雨晴身上。他微閉著眼睛,似乎感覺到冷氣撲身了,他的眼皮動了動。門口站著一個人,僵在那兒,也是一動不動,仿佛被凍成一塊兒冰沱。雨晴看了一眼,不是老毛子。庫切突然躥起來,回身朝那人撲去,那人被撲倒了,爬起來跑出去。庫切迅速提了褲子,穿上靴子光著上身跟出去。雨晴穿上衣服,也跟著跑出去。兩個人滾在一起,庫切一拳猛似一拳,那人身手靈活,每次都能躲過去。庫切從靴子裏抽出匕首,背在身後,隨時準備紮向對方。雨晴忍不住驚叫了一聲,那人轉過臉,突然愣住了,庫切手裏的匕首趁機紮過去。

“小心哪!”雨晴跺著腳喊。那人騰起身跳到一邊,匕首紮在他的胳膊上。他慘叫了一聲,抱著胳膊亂跑亂跳。庫切邁著大步四處追趕,突然怪叫一聲摔倒了,他的靴子上插了一把飛鏢。庫切坐在雪地上,脫了靴子查看。飛鏢沒有傷到他的腳,庫切恨恨地罵著,回屋拿出槍,朝樹林裏掃射。那人跳閃著朝樹林深處跑去,子彈在他身前身後飛躥,打得雪沫飛揚。雨晴衝過去,一把將槍管托起,一梭子彈射向夭空。庫切氣得呼呼直喘,肥厚的胸膛一起一伏。雨晴看著跑遠的身影,心裏一陣陣發急。

再往後的日子就變得平淡無奇了。隨著東南風頻頻而來,林子上空常常暗淡無光,空氣也變得濕漁浪的,太陽有時露一下頭,更多的時候躲著不出來。這些日子裏,雨晴一直藏在小木屋裏,偶爾到門邊站一會兒,又被這樣的天氣搞得昏沉沉的。屋裏熱氣騰騰,她整夭昏睡,醒了也迷迷糊糊的。爐盤縫裏冒出來的火光讓屋子有點兒亮光,不過,這點兒亮光還是讓人分不清白天黑夜。不久前,爐、子裏的火星濺進眼裏,她揉了半夭還是疼得睜不開眼。從這時候開始,雨晴算是真正醒過來了。

“我不會瞎了吧?”

“你說什麼?”庫切扯著胡子,急著說,“我聽不懂你的話。”雨晴撂著眼皮,淚水從指縫裏滲出來。庫切蹲在雨晴麵前,柔聲說,親愛的,讓我來。他捏著雨晴的眼皮,突然吹了一口氣,雨晴疼得一聲尖叫,流出了成串的眼淚。庫切站起來,焦急地轉著,屋子太小了,他隻能原地轉圈兒。忽然,庫切歡快地唱了一嗓子,還不停地扭著屁股。他提起水壺,用爐鉤搗著柴火,火星躥起來,庫切攏著胡子,腦瓜垂向爐子。突然,他大叫一聲,捂著眼睛坐在地上,嘴裏不停地噓著。沒一會兒,庫切戴上帽子走了。

房澹上的冰錐砰的一聲墜下來,融化了的雪水滴答滴答摔在鐵皮桶上。不知不覺春天回來了。小木屋的門板縫裏冒出了黃色的小花,仿佛春夭派來的探子。雨晴看到這朵小花,心裏頭湧上了些許的暖意。外麵傳來幾聲狗叫,雨晴並沒有在意,她歪坐在床上,搖蕩著雙腿,如果不是眼晴疼,沒準兒她會出去看看的。

門被推開了,鑽進一個高個子士兵。他側著身子進來,一直朝外麵看。士兵用腳勾過門邊的凳子,坐下伸手烤火。雨晴驚得大氣也不敢出。士兵摸出一塊兒麵包塞進嘴裏,又俯身朝床下摸,他摸到了雨晴的腿,猛地抬起頭,眼睛對著眼睛。雨晴嚇得一陣尖叫,士兵躥起來,慌忙掏出手槍指著雨晴,接著,又把槍放回皮套裏,語速極快地說著,又急著脫衣服。雨晴縮到床角,發了瘋地尖叫。士兵脫光了衣服,抓住雨晴的胳膊,像拎小雞一樣摔到床裏。雨晴尖叫著,拚命地喊,庫切,庫切!士兵別住雨晴的胳膊,雨晴朝他吐口水。士兵咬她的嘴唇,雨晴忍著疼反咬他的嘴唇。士兵掙開了,用腦袋撞擊雨晴。雨晴尖叫著,躲避著,掙紮著……

突然,士兵哼了一聲,腦瓜歪向一邊,直勾勾地看著她,眼裏充滿了恐懼,仿佛她是一個吃人的魔鬼。雨晴蹬了一腳,他像一堆肉滾到一邊。庫切站在一邊,舉著匕首朝士兵的屁股上戳了幾下,匕首上滴著血水。雨晴縮在牆角發抖。庫切扔掉匕首,伸手按在士兵的脖子上,好一會兒才說,他死了。

“他死了?”

“死了!”庫切臉色灰白,揪著大胡子連連搖頭,突然,他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大聲說,快走!

“走?”

庫切扯開背包,從床底下掏出幾個麵包塞進包裏,瞪著眼睛喊,走!雨晴急忙穿了鞋,披上衣服跟著往外走,猛地撞在庫切身上。庫切把雨晴按回床上,摸出一瓶藥水,倒在紗布上,扒開她的眼皮輕輕擦著眼球。雨晴疼得直流眼淚,不過,擦過了藥水,眼睛不那麼疼了。庫切又仰脖給自己的眼睛滴藥水,使勁兒;地眨了幾下眼睛。忙完這一切,庫切扯著雨晴出了小木屋。外麵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庫切的眼晴不時地眨著,眼淚不住地掉下來。他拍了拍雨晴的臉,輕輕地樓過她的肩膀。遠處傳來一陣狗叫聲,庫切把藥水瓶塞給她,俯身吻了雨晴的眼睛,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雨晴想起女教師卡拉拉,她也是這樣虔誠地畫著“十”字,她死了,上帝並沒有保佑她。雨晴有種不祥的預感,難道庫切也要遭難嗎?她反手摟著庫切的脖子,把他拉進懷裏,踏著腳尖兒,吻了他的眼睛。“聖母瑪利亞啊。”她模仿著卡拉拉的語調,“庫切,庫切,你不能死。”“聖母瑪利亞啊。”庫切模仿著雨晴的語調,“庫切,庫切,你不是?”

林子裏泥濘不堪,走在爛泥地上,腳下發出呱嘰呱嘰的怪聲。庫切幾次蹲下來幫雨晴拔出鞋子,然後拉著她繼續走。狗叫聲更猛了,庫切聽了聽,加快了腳步。雨晴始終跟不上庫切的步伐,緊跑慢攆也跟不上。隨著幾聲刺耳的槍聲傳來,雨晴急哭了,想找個地方一頭撞死算了。庫切把槍掛在胸前,一把將雨晴扛在肩膀上,朝更密的樹林裏走去。槍聲迫近,雨晴拍著庫切的腦瓜說,你……跑……你跑啊!庫切貓著腰跑起來,雨晴揪著庫切的大胡子,把他的腦瓜扳過來說,你……跑!庫切放下雨晴,焦急地揪著胡子。雨晴指著遠方,急促地說,你……跑!庫切明白了,一把樓住雨晴,雨晴伏在他的懷裏,蹭著他的大胡子,捶著他的胳膊。庫切掏出黑麵包,冊成兩半兒,一半兒塞回去,一半兒塞給雨晴。雨晴跺著腳說,跑呀!庫切貓著腰跑了,跑了沒多遠又停下來,朝雨晴比劃著擦藥水。雨晴點著頭說,知道了,知道了。庫切轉身消失在密林中。

雨晴蹲在山窩裏,胡亂抓了些枯枝遮在身前。狗叫聲越來越近,士兵的吃喝聲越來越近,幾條凶惡的大狗狂叫著撲過來,其中一條扒開了樹枝,叫個不停。士兵們朝這邊掃了一梭子。大狗圍過來,黑鼻子幾乎觸到了她的臉。雨晴閉上眼,說了聲,阿彌陀佛。

遠處傳來一聲槍響,幾條大狗豎著耳朵聽,又是一聲槍響。士兵們吹了聲口哨兒,大狗們朝雨晴狂叫幾聲,扭頭朝打槍的地方跑去。

“噢,我的馬達姆,一匹小馬,親愛的馬達姆,噢,我的馬達姆,一匹小馬,親愛的馬達姆……”庫切的歌聲低沉婉轉,在林子裏飄蕩。不久,傳來一串清脆的槍聲,接著是庫切淒慘的叫聲,“嗯……嗯……”又是一陣暴雨般的槍聲,還有爆炸聲。雨晴忽然明白,庫切走了,回到他的家鄉,找尋他的爸爸和媽媽去了,也許還有他的馬達姆;庫切走了,唱著歌走的,他的大胡子留下來,留在雨晴的心裏,紮了根,小草一樣冒出頭,成了新的輪回;庫切走了,淚水澆灌著歌聲,歌聲也像小草一樣紮根;庫切走了……

一隊士兵從雨晴身邊走過去,沒人看她一眼,連那幾條狗都顯得無精打采。後麵的兩個士兵抬著庫切的屍體,他的大胡子下麵插著飛鏢,紅繩垂在一旁,滴著血水。庫切的屍體從雨晴眼前經過,他的眼睛圓睜著,一隻眼睛紅紅的,像兔子的眼晴,似乎還朝她眨了一下。雨晴伸出手,無聲地哭泣著。

這天下午,雨晴又來到崗子附近。她已經無路可走,隻能看著對岸,希望死去時魂兒能順利地回家。她在等待著,等待著死亡的到來,除此以外她不知還能等到什麼。那隻鳥兒呢?想起鳥兒,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咳,能變成一隻鳥兒該多好。一輛牛車從崗裏慢悠悠地出來,停在離雨晴不遠的地方。車老板兒抽了一袋煙後,爬上車,往地裏扒糞。有個女人從林子裏閃出,朝那邊跑過去,女人站在車下低頭哈腰地和車老板兒說話。車老板兒四下望著,猶豫著。女人遞給他一包東西,車老板兒接過包袱,揮手讓她上車。雨晴見狀,一股求生的欲望頓時鼓蕩起來,她蹦起來拚命朝那邊跑,一直撲到車下,跪在趕車人的腳下,心跳得說不出話來。

“可讓你嚇死了!”車老板兒捂著胸脯罵,“誰家的小鬼兒,可讓你嚇死了!”

“救命吧。”雨晴小雞啄米似的磕頭,“我是喬家店人,回不去了。”

“喬家店人?”趕車人撥開雨晴的手,“通行證呢?”

“我是從奉夭跑回來的,沒有通行證。”

“誰家的閨女?”

“街西頭老喬家的。”

“俺知道了,你不是去當西宮娘娘了嗎?”車老板兒撿了塊兒瓦片,刮著鞋底上的鑽土,“看起來也不像呀。”

“大叔……”雨晴連忙撿了塊兒石頭,幫著刮,“佛祖會保佑你的,嗯,阿彌陀佛呀,大叔。”

“怎麼才能把你帶過去呢?”車老板兒擰了把鼻涕,“好端端的閨女,可借了。”

“救命吧,大叔,你總會有辦法的。”雨晴朝車上張望,奇怪,除了糞肥什麼都沒有,明明看見有個女人上了車,怎麼就不見了呢?車老板兒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下了決心,他擺了下手說,上來吧。他又朝崗子那邊瞅了一眼,陰沉著臉子說,和小鼻子做伴兒吧,是死是活就看你們的造化了。他跳上車,拿鐵鍁朝糞肥裏拍了兩下,糞肥突然蠕動著,拱出了一個腦袋。車老板兒說,往裏點兒,還有一個。他又挖了一個窩兒,摘下手悶子扔給雨晴,急著說,把奔子嘴包上,留著縫兒好喘氣兒。雨晴想都沒想,躺進了糞堆裏,手悶子蓋在臉上。車老板兒朝她身上扒著糞肥,沒幾下,雨晴和身邊的女人被埋進了糞堆裏。一切都妥當了,車老板兒駕車朝著崗子方向走。大車停下來。雨晴估摸著車老板兒正和蘇軍士兵交涉,也聽不見他在說什麼。突然,一柄刺刀貼著雨晴的臉紮來,又拔了出去。雨晴的半邊臉露了出來,士兵捏著鼻子,咧著嘴叫,其他士兵都在笑,沒人注意到雨晴。

“老於頭,明明看見你把大糞車趕出崗外,咋又回來了呢?”聽起來是個中國人在問。

“這個嘛,那什麼…今春雪勤地濕,大糞拌稀了,那什麼……俺得回去重來石”車老板兒說著,靠近車幫,擋住了士兵的視線。有個士兵走過來,從車老板兒的肩膀頭朝車裏看了一眼,雨晴幾乎要叫了,對方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看著。又有一個士兵走過來,哇的一聲叫,舉著刺刀要刺,那個士兵推了一把,朝車老板兒急急地擺著手。車老板兒猛地甩了個鞭花,直了聲地喊,駕!囑……囑……駕!

牛車搖搖晃晃地上了石橋,大車軸輔軋在石板上,發出吱扭哢哢吱扭哢哢的聲音,單調而又怪異。雨晴朦朦朧朧走人了另一個世界,,似曾相識的世界。她在心裏不停地念叨著,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