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多的傷員被送到這裏,祁隊長顧不得客套,讓月琴她爹也去抬擔架。月琴她爹抬了兩回,又找到女兒,灌哪,八路十有八九守不住了。
“準守住,絕對能守住!”月琴厲聲喝道,“八路軍要是打不贏國民黨,俺死不瞑目!”
娘趕過來,伸手捂住了閨女的嘴巴,惱火地說,那井裏也不知藏了什麼冤孽,老勾著你。爹蹲在暗影裏,愁得連聲歎氣。
“國軍能饒過咱們嗎?”
“咱已經是八路的人了,你說能不能饒?”
“那可要了親命!”爹一拍大腿,坐在了地上,說什麼也不去抬傷員了。
“爹,你怕什麼,打呀,豁出老命也要幫八路,拿著刀去和他們拚命!”月琴增著袖子說,“橫的還怕不要命的呢!”
“好樣的!好樣的!”祁隊長從月琴身後閃出來,“苗月琴,滿身的豪氣,不,滿身的巾幗之氣!俺代表八路軍感謝你,承你吉言,八路軍一定能勝利!”
“那要是輸了呢?”月琴她娘嘀咕了一聲。
“輸了?要是輸了,俺也跳井!”祁隊長笑著說,轉頭看月琴,月琴羞得扭著身子,捂著臉笑。娘也笑了,回屋忙著燒水去了。
小柱子扯了扯月琴的衣襟,神秘地說,姐,你來看!他拽著月琴到了牆邊,小聲說,姐,八路大叔要和你握個手。月琴連忙蹲下身查看,擔架上的那個戰士一動不動。小柱子從被單裏掏出一隻手掌擎在月琴的眼前,怪笑著說,姐,握個手吧。月琴驚叫著坐在地上,小柱子扔掉手掌撒腿就跑。有人抬起手掌,掀開被單塞進去。月琴看到傷員的兩隻胳膊都被炸掉了,渾身像血葫蘆一樣。她難過地扭過腦瓜,扶著牆慢慢站起來,不敢再看一眼。祁隊長披著白大褂,站在倉房門口聲嘶力竭地下命令,士兵們進進出出都是一溜兒小跑。祁隊長又鑽進倉房,裏麵傳出殺豬般的慘叫聲。一會兒,傷員被抬出來。祁隊長伸出腦袋喊,再抬進來一個。
“你讓俺幹什麼?”月琴跺著腳問,“急死人了。”
“快和你爹套車,到屯子裏喊去,家家都出車,把重傷員送到喬家店去!”祁隊長說完又鑽進屋去。
“幹哈?”月琴嚇了一跳,“去喬家店?那不是老毛子的地盤嗎?”
“快去!”祁隊長探出腦袋,“賣呆兒呢?”
爹從暗影地裏出來,雙手插在袖筒裏,撇了撒嘴,和月琴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月琴回過神兒來,朝爹喊,快套車去!爹也是一激靈,趕忙朝牲口棚跑,拽出一頭驢。月琴喊,大黃牛呢?套牛車!爹一跺腳,拍著腦瓜說,差點兒忘了,大黃牛回來啦。爹扒著牆頭喊他兄弟.哥兒倆隔著牆頭說了會兒話。二叔聽說要讓他過崗子,腦瓜搖得像撥浪鼓。爹伸手打了一巴掌,二叔閃開了,一口氣兒跑回屋,任憑怎麼呼喚也不露頭。月琴幫著抬了兩個重傷員上車,爹扯著牛嚼子,吃喝著出了門。月琴和兩名戰士緊跟著,屯裏許多人家都被招呼起來,急忙忙地朝老苗家集中。
一行人默默走著,沒多久就看見了老毛子的崗樓。爹鬼撲了身似的猛地拉緊了車閘,牛車吱呀呀地停了。
“怎麼不走了?”有戰士搶過去問。
“崗子到了。”
“崗子?”
“老毛子可凶了,俺兄弟差一點兒撂在這兒。”
戰士摘下槍,四下瞧著。沒一會兒,崗子那邊晃著燈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從裏邊走出一隊士兵,拿著燈左晃右照。月琴她爹拽著牛經繩往回調頭,小聲喊著,毀了,老毛子下來了。那邊嘩啦嘩啦地拉槍栓,月琴想跑,腿肚子軟得不聽使喚。十幾個老毛子圍上來,兩個戰士把手榴彈握在手裏,其中一個有意識地靠在月琴身邊,準備和她同歸於盡。
“幹啥的?”說話的竟然是個中國人,他提著馬燈朝這邊照了照。
“俺們是東北人民自治軍南滿軍分區的,要到喬家店送傷員。”
“南滿軍分區的?”對方又朝這邊照了照,過了一會兒又問,“你們的司令叫啥名兒?”
“姓趙,都叫趙大個兒。”
“趙大個兒?”對方重複了一遍,好半夭才回話,“達格羅夫上尉命令你們交出武器,出來的時候再還給你們。”
“大個兒蘿卜?”戰士們憤怒地喊,“想繳槍?大個兒白菜也不行!”有個戰士揚了揚手榴彈說,看誰敢過來。對方直了嗓門兒問,就你們幾個還敢撒野?月琴扯了下戰士,示意不要亂說。這時候,後麵的大車也上來了,跑過去一個戰士,交給對方一封信。對方研究了半天,讓開了大路,喊著讓抓緊時間過去。月琴她爹狠狠抽了一鞭子,叫著,唆哩哩,駕!老毛子們抱著槍朝月琴笑,月琴的心突突亂跳,擔心他們又要耍什麼花招。有個老毛子突然舉起胳膊喊,毛澤東!這邊有戰士舉著胳膊喊,斯大李!
大車順利地過了橋。有人過來接應,把傷員換到那邊的車上,讓唐房屯的車老板兒們原路返回。車隊回到唐房屯村頭,月琴她二叔在大槐樹下神著脖子望,看見都回來了,蹦著跳著過來,從月琴她爹手裏搶過鞭子,樂顛顛地把車趕回家。經過唐房屯各家的搶運,幾百名重傷員當夜被轉移到崗裏。最後一趟,月琴她爹沒有原路返回,說什麼也要進喬家店逛逛,自從蘇軍設了崗子,他就沒有進去過。他要至11仙客來喝盅酒解解饞,月琴要到正號買頭繩,爺倆決定分頭逛。月琴下了車,她爹就帶著兩名戰士去了仙客來。
店門口支了口大鐵鍋,夥計們正忙著炸油餅。月琴她爹拴好了牛,看了半晌,忍不住饞蟲勾心,摸出幾張票子遞過去。夥計看都不看,冷冷地說,都什麼年代了,誰還稀罕老綿羊?月琴她爹嘻嘻笑著,又摸出幾張軍票遞過去。夥計瞪了一眼,懶得理他。月琴她爹吃不住,紅了脖梗問,俺這不是錢?
“留著自己燒吧!”
月琴她爹火了,一把婚住夥計的衣領子,噴著唾沫星子連聲罵,黑了心的王八糕子,你爹沒教你怎麼說人話嗎?夥計慌了,擎著他的手緊著辯解。月琴她爹不管那套,掄拳朝這小子招呼起來。兩個戰士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一個勁兒地喊,大叔,別打壞了。孫掌櫃從裏麵跑出來,慌忙抱住了月琴她爹,三說兩說拽進店裏,一邊勸壓一邊吩咐夥計燙酒。夥計瞪著月琴她爹,把酒壺砰的一聲砸在櫃台上。月琴她爹惱了,又要伸手,被孫掌櫃攔住了。
“老苗大哥,你真真的冤枉他了。”孫掌櫃給他倒了酒,“夥計說得沒錯,你看額的這張票子和你的有甚不一樣?”孫掌櫃摸出一張票子,月琴她爹疑惑地問,一模一樣,哪兒差了?
“麼變化?”
“沒變化!”
孫掌櫃把錢遞給夥計,夥計收了。
“老苗大哥,額的錢他收,你的錢他可不敢收!”
月琴她爹點著夥計的鼻子說,就想找揍!這時候,月琴推門進來,他這才住手。月琴呱著嘴說,爹,正源號的夥計欺負人,說咱的錢不好使,明明都是老毛子的錢,千哈就不好使了?
“孫掌櫃,原來是你正源號帶頭鬧妖?”月琴她爹瞪圓了眼睛,“這回你得說清楚了。”
孫掌櫃連忙擺手,又摸出一張鈔票,指著上麵的戳兒說,沒蓋戮兒就是一張廢紙,蓋戳兒貼著花的才算是錢,你看看你手裏的這張,哪兒有戳兒哪兒貼花了?月琴她爹看清楚了,人家的鈔票上都貼著花兒蓋著戳兒呢。
原來,蘇軍進駐旅大地區以後發現軍用券泛濫了。當時,北滿、西滿的蘇軍撤出去時,在當地都留有大量的軍用券。這些軍用券本應作廢。不過,許多商家發現有機可乘,囤積這些錢到蘇軍長期駐紮的旅大地區去消費,給當地的經濟造成了巨大的衝擊。旅大民主自治政府在蘇軍的支持下堅決打擊投機,在鈔票上貼上印花加蓋印章,按比例兌換給常住人口使用。沒有貼印花的鈔票一律作廢。據說,這一舉動的直接後果就是消滅了旅大地區的資本家,同時也讓許多中等收人的家庭陷入困境。那些天,崗裏家境殷實的都悲憤欲絕,成捆成捆地燒著兌換不了的軍用券。
回到唐房屯,月琴發現村裏已經住滿了八路軍,時不時還能聽見天邊響著悶雷般的炮聲。戰士們搶著告訴她,主力部隊都下來了。爹虎著臉,冷不丁插了一句,這不幹等著讓國軍包餃子嗎?月琴絞著辮梢兒說,餃子吃多了也能噎死人!祁隊長走過來說要搞勞搞勞他們。月琴她爹說,可別拿老毛子的軍票糊弄俺。祁隊長笑了,給了月琴她爹一張紙,認真地說,八路軍現在還很窮,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這個方子是俺祖傳的,專治紅傷,拿去吧。月琴她爹沒料到祁隊長會把祖傳秘方拿出來,感動得眼窩裏滾出了淚水,一把握住祁隊長的手,輕輕拍著,半夭說不出話來。祁隊長抽出手,點了根兒煙,笑眯眯地問,大叔擔心讓人包了餃子?
“俺爹瞎說,他沒覺悟!”月琴紅著臉說,“祁隊長,你就擔待點兒吧。”
“俺老糊塗了,月琴說得對,就算讓他們包了餃子,也要噎死他們。”爹卡著喉嚨比劃著。祁隊長湊到跟前,小聲說,放心吧,他們輕易包不了咱們的餃子。月琴的耳朵被男人的氣息滋潤著,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她就要暈過去了。祁隊長接著說,告訴你爹,咱們主力現在受蘇聯保護,在人家家門口,國民黨不敢耍橫。
“這是怎麼說?”
“你聽,他們就能遠遠地打炮,還不敢亂放,一旦炮彈落進崗裏,蘇聯紅軍可不慣他的臭毛病,出去就是一頓爛揍。”月琴點著腦瓜,仿佛聽懂了,其實她在享受著這樣的親熱,根本不在意什麼蘇聯的保護。祁隊長又說,好比說咱們被國民黨攆得沒地方跑了,咱就蹲在蘇聯家的房簷下麵,他朝咱們開槍開炮,你說能不碰到蘇聯人嗎?月琴恍然大悟,連連說,俺明白了,俺明白了。爹小心地折著方子,塞進懷裏,樂嗬嗬地說,年輕人,說得多高興。
中午,部隊在唐萬資家買了一頭豬殺了,一直忙到黃昏,戰士們挨家招呼老鄉們去吃豬肉。隨後,祁隊長挨個院子轉,勸大家多吃點兒。到了月琴家,見月琴忙得團團轉,便笑著說,你趁早跟部隊走吧。月琴她爹慌得嗆了嗓子,咳嗽了半天才止住,抹著胸脯說,可不得了了,一個閨女家怎麼能穿二尺半?那不成荒料了嗎?祁隊長笑了一會兒,拔腿要走。月琴追上去,抓住他的胳膊,急著說,這就麼地了,就這麼地了。
“怎麼地了?”祁隊長故意逗她,“輕點兒,俺的胳膊要掉了。”
“俺跟你祁隊長當兵,生是你祁隊長的人,死是你祁隊長的鬼。”
聽了這話,祁隊長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光笑也不言語。月琴也覺得有些別扭,臉上火燒火燎,後侮沒說明白。應該說,生是共產黨的人,死是共產黨的
,鬼!又一想,管他呢,讓祁隊長聽差了音兒才好呢。爹笑著說,閨女,做你的夢吧。
“就你落後!”月琴瞪了一眼,“俺自己做主了,誰說都不好使。”
祁隊長微笑著說,這麼的吧,你們爺兒倆都退一步,月琴你先幫著部隊幹點兒力所能及的活兒。隊伍在村裏,你就跟著隊伍;隊伍出去打仗了,你就留下。這樣你爹就省心了,你協算是半拉子革命戰士。爹連忙說,這樣才好,閨女,別磨祁隊長了,過來吃肉,再不吃就沒了。
“俺沒心思吃!”月琴扭過身問,“部隊給軍裝嗎?”
“誰稀罕穿二尺半,耍活寶嗎?”娘騰出嘴來,忍不住插了一句,“你還嫌名聲不夠好?”
“別插話,和你沒關!”月琴頂了一嘴,“俺就要穿軍裝,誰說都不好使。”
“你想穿軍裝,這是個問題”,祁隊長敲著腦瓜,“這是個問題!”
“不穿軍裝,還叫什麼革命戰士?”
“穿不穿軍裝得首長定,俺說得不算。”
“你騙誰呀。”月琴撒了撇嘴,“這兒就屬你的官兒大。”
“憑什麼這麼說?”
“還耍賴,隊伍裏就你可以娶媳婦,你說你官兒大不大?”月琴突然冒出這麼一句,院子裏響起了一片笑聲。祁隊長舉起雙手說,俺投降了,雖然你說得不對,但,俺答應了!月琴紅著臉,偏著腦瓜追問,答應什麼了?
“答應你穿軍裝!”祁隊長一邊朝外走一邊說,“不過,月琴,你聽好了。”
“聽著呢。”
“你得多發動一些能千的,越多越好,俺都給發軍裝。”
“都發軍裝?”月琴她二嬸搶過來,“老娘兒們也能穿軍裝?”
“拉倒吧,你就配穿緬檔褲!”二叔搶白著,眾人又是一陣笑。
“照顧傷員需要人手,另外,紗布、軍服、被服都要洗,幹脆就成立軍分區隨軍醫院一大隊婦女洗衣班好了。人越多越好,有一個算一個都發軍裝。”祁隊長揮著胳膊說,院子裏笑得開了鍋似的。月琴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有人說,看月琴美得。月琴一瞪眼,又歪著腦瓜笑。
怎麼能不高興呢?從此,她就是一名革命戰士了;從此,她就可以和八路們生死與共了;從此,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和祁隊長在一起了。年輕姑娘的心裏充滿了對未來、對愛情的無限憧憬,幸福寫在臉上,幸福來得太及時了。爹嗬嗬笑著,拿閨女沒有辦法,瞎子都能看出來,閨女喜歡上了祁隊長。兩口子私下裏量,都覺得這是個大好事,天大的好事,隻要人家不嫌棄,他們一百個樂意。
“要是月和還活著,月琴的婚事還用咱們當老人的操心嗎?”爹唉聲歎氣,仰著臉看天,心裏頭在問:月和呀月和,你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6
洗衣班的形象槽透了。剛開始的時候,屯裏的婦女都搶著報名,搶著千活。沒幾天問題就出來了.有的埋怨部隊不管飯;有的家裏活兒多,這邊去洗衣服,那邊就鬧得人仰馬翻;還有些大姑娘小媳婦,整天和戰士們野跑瘋鬧,家裏擔心壞了名聲,打著罵著不讓出門。唐萬資家裏的還因此挨了男人一頓揍,這事轟動了全屯。最後,連月琴她二嬸也不辭而別,躲到娘家去了。月琴又羞又惱,挨家去罵,還和唐萬資家裏的扭打了一回。月琴能不急嗎?祁隊長和傷員們眼睜睜等著幹淨的紗布哪。為了祁隊長,月琴即便累死了也心甘情願。的確,祁隊長讓她著迷,她寧願化成灰拈在祁隊長身上,隻要能長久地跟他在一起,讓她變成什麼都行。這個人肚子裏有那麼多的學問,十個月琴也問不倒,聽他說話簡直就是享受。和他在一起,白天總是那麼短哲,沒見幾次麵,天就黑了。天黑了就不方便見麵了,對月琴來說夜顯得那麼漫長。她甚至想,將來有一天部隊開拔了,一定要跟著走。跟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呢?每當想到這關節,月琴總是羞澀地笑,那還用說嗎?祁隊長可以娶媳婦的,她遲早是祁隊長的人。他身邊還有更俊俏的女人嗎?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清晨,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場大雪,太陽冒出頭來的時候才漸下漸止,青幕下的大千世界仿佛凝固了,連青雲河也沒有了活力,所有的生命還在酣睡哪。成近或遠的山巒、平原、樹林、村落……在雪光映照下,亮得刺眼,暗得深沉。這雪後初界的清晨,萬籟俱寂,了無生氣。驀地,從遠處傳來一陣蒼狼的淒厲叫聲,刺破了寂靜,那叫聲如泣如訴,若怒若怨,聽起來令人毛骨驚然。月琴心裏頭陣陣發慌,漫無涯際的曠野平疇,躥著和她一樣早起的生命。也許惟一不同的是,她是主動的。可是,蒼狼就一定是被動的嗎?月琴用力搓洗著繃帶、被服,河對麵的長堤像一條披著白袍的龍,蜷縮著,好像連掙紮一下都不情願,更不用說一飛衝天擺脫這磨人的束縛了。河水裏偶爾會有小螂瓜蛋子圍來繞去,當月琴要動手捉的時候,它們又瞬間藏匿得無跡可尋。隻有身後那幾株老樹,依舊固執地伸展著禿枝,更像是揮之不去的鬼影,給雪後的清晨平添了幾分悲涼、淒清。
月琴加緊洗著永遠也洗不完的繃帶、被服。手腳凍壞了也不在乎,也不覺得有多遭罪,隻是盼著祁隊長能趁閑過來,看看她的手,心疼一把。她一定不會聽勸的,還要更加賣力,把一個班的活兒全包了。在此之前,祁隊長來過幾次,都是騎著騾子過來的,來了就喊,還得努力呀。有一次,祁隊長脫掉鞋子,站在水裏幫她擰衣月,,月琴看著不忍,讓他上來。隊長皺著眉頭,煩躁地說,傷病員急等著用呢。月琴臉上掛不住,手上加了勁兒,祁隊長沒有月琴力氣大,閃了兩下摔進河裏。月琴捂著嘴笑,祁隊長爬上岸,冷得直打哆嗦,突然朝通信員吼,沒長眼晴嗎?通信員嚇得從騾子上滾下來,脫下衣服披在隊長的身上,祁隊長扯下來,狠狠地摔在一旁,頭也不回地走了。還有一次,祁隊長巡視回來,蹲在月琴身邊,什麼也不說,隻是若有所思地拿馬鞭撩著河水。好半天,問了一句讓月琴目瞪口呆的話,沒等月琴回答,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月琴思前想後,委屈得不行,眼淚一對兒一對兒落在河裏,隨著泛著泡泡的河水漂走了。祁隊長是這樣問的,你和老毛子是怎麼一檔子事?為什麼要問起這件事呢?這事不可以問,他如此魯莽,如同朝平靜的水麵丟了塊兒石頭,激起層層漣漪。月琴很想和祁隊長說清楚,可是無法開口,能說清楚嗎?他祁隊長如果不相信,說得清楚嗎?
過了幾天,月琴又想跟祁隊長說清楚,想挑明了自己並沒被老毛子糟蹋,還是個黃花閨女。然而,她錯過了最好時機。由於戰事緊張,祁隊長忙得團團轉,根本沒工夫搭理她,連坐下來好好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他身邊總是圍著彙報工作的人。月琴等,等也是白等,祁隊長上趟廁所都有人跟著。後來,他們已經沒有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了。即便月琴的手凍掉了,祁隊長也不會看見的。月琴的心裏猶如壓了塊兒石頭,讓她時時掉眼淚,時時腳步瞞珊。
太陽升到頭頂了,雪停了。天空放晴,雪地上映射著耀眼的光芒。房屋和樹林都沉浸在無風的恬靜之中,河邊冰碴兒也脆了,一棒子敲下,碎了一片。兩名戰士放下要洗的衣服、繃帶,捧著洗好的走了。月琴伸了下胳膊,捶了幾下酸脹的後腰。忽然,她看見一個女人,順著河沿朝這邊走。她走路的姿勢和別人不一樣,垂著腦瓜,走一步搖三搖,隨時都可能倒下似的。女人扶著一株老樹站住了,她一眼發現了月琴,硬撐著到了這邊。遠遠看去,她穿著打扮很特殊,衣服髒得看不出顏色。
“大姐,和你打聽點兒事狽。”女人走過來,蹲在月琴旁邊,順手扯起一團繃帶洗。
“別伸手,當心凍壞了。”月琴對她產生了好感,扯過繃帶說,“凍傷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看我的手,早就不知冷熱了。”女人把紅腫的手伸給月琴看,又插在腋下暖著,“大姐,我做夢都想回家。”說著,鼻翼抽動了幾下,目良淚滾了下來,臉上露出了兩道淚痕。
這個女人就是雨晴。她乘的火車走走停停,戰爭讓她幾乎見不到天日。火車停開了,她被攆下車,踉著其他旅客朝南走.見到月琴以前,她已經走了兩天兩、。這一天,她終於見到了青雲河,見到了家鄉的黑瓦高屋,她恨不能肋下生出一對兒翅膀,馬上飛到家裏。然而,在蘇軍的崗子附近,雨晴還是被堵住了。雨晴用俄語跟他們交涉,引起了蘇軍的懷疑。更倒黴的是,士兵們從她身上搜出了一枚獎章——蘇軍攻占柏林的功勳獎章。這枚獎章怎麼能到她的手裏呢?雨晴解釋不清楚,蘇軍士兵把她關起來。後來,總算沒怎麼難為就把她放了,隻是帶告她沒有通行證不準進人崗裏。雨晴麵對著喬家店,跺著腳哭,哭得昏天黑地。當時,根據蘇聯政府和中國政府的雙邊協議,沒有蘇軍和民主自治政府公安局簽發的通行證,無論是誰都不可以自由通行。雨晴不幸被這個協議擋在了門外邊。
“大姐,你說我該咋辦,真的走投無路了。”雨晴擦了把眼淚,“實在沒法子,我就一頭栽進河裏,死了,魂兒也能回家。”
月琴忍不住掉下了眼淚,想不到眼前這個年紀輕輕的閨女會有如此慘痛的遭遇,她也為自己難過,雨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啟示。月琴擦了一把眼淚,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在這之前,她做好了隨時跟著隊伍走的準備。雨晴的教訓擺在眼前,離家出走竟然如此悲慘。自從和祁隊長有了隔閡,她頭一回冷靜地思考著出走的害處。
“也許俺有個法子能讓你過崗。”月琴認真地說,“隻不過也不十分打準。”
“大姐,我給你磕頭了!要是能回家,隻要家裏有的,你要啥我都答應。”
“千哈?瞧不起人?”
“我說錯了嗎?大姐,我哪敢瞧不起你呀!”
“要你點兒什麼好呢?獷月琴的眼珠子轉著,突然,臉上洋溢著笑容,她絞著辮梢兒說,俺喜歡上你了,這麼的吧,咱倆拜把子。雨晴猜不出她演的是哪一出,疑惑地問,咱倆結拜?月琴也不解釋,歪著腦瓜想了想說,先排排大小吧。兩人各自說出了生辰八字,月琴比雨晴大一歲,雨晴討好地叫了聲“姐”。月琴很滿足,閉上眼睛,想著月和大哥和兄弟們插香頭拜把子的情節,可借,那時候還小,人家也不讓看,現在想用了,卻怎麼也想不周全。
“雨晴,咱們都得跪下來,姐說一句你跟著學一句。”
“嗯,我聽姐的。”
“天老爺,地老奶。”月琴念了一句,想想調子有些沉悶,又高聲說,“重來。天老爺啊,地老奶呀!”
“天老爺啊,地老奶呀。”
“別笑,再笑姐就更說不出來了。”月琴板著臉,裝作很嚴肅的樣子說,“苗月琴啊,對了,你叫什麼?”
“喬雨晴。”
“苗月琴呀,喬雨晴呀,既有緣啊就行緣啊,有福來同享呀,有禍共同當,違了這誓言啊,頭上長大瘡!”月琴一板一眼地唱,雨晴一邊笑一邊咳。
“俺說得不對嗎?”
雨晴不笑了,磕了個頭說,阿彌陀佛,今兒和苗月琴結為好姐妹,今生今世,一不欺她,二不……二不氣她。如果欺她,不得好死!月琴扯了扯雨晴,嗅道,虧你還是個洋學生,連個目圈詞兒都不會說。
“我的腦子壞了。”
聞聽此言,月琴不再笑了,緊盯著雨晴的眼晴,突然緊緊摟著她。雨晴反樓著月琴,窩在心口上的冤屈猛地豁開了,洶湧著衝出來,她拍著地麵放聲大哭,手掌被石鹼子紮出了血也不覺得疼。月琴使勁兒樓著她,心疼地拍著她的後背,恨不能幫她負擔一些痛苦。祁隊長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了,他一反常態,穿了一件棉袍,像城裏人一樣圍了一條毛圍脖。祁隊長跳下騾子,皺著眉頭說,俺的姑奶奶,別偷懶了行不行?月琴慌忙止住了哭聲,偷眼看著祁隊長。雨晴好奇地問,是你男人吧?月琴羞澀地扭過身子,想說是卻又不敢開口。祁隊長用馬鞭撥了撥紗布,陰沉著臉說,這一上午才洗了這麼多點兒?他穩住悄緒,緩和了語氣說,別怪俺嗓門兒高,真的讓你急死了,你的革命幹勁兒都哪兒去了?雨晴擔心他說出更多的難聽話,細聲細氣地說,都怪我,不能怪你媳婦。
祁隊長的眼睛瞪得像對兒鈴擋,疑惑地問,媳婦?月琴說她是俺媳婦?月琴燥得恨不能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她紅著臉嘟嚷著,不是俺說的。又白了一眼雨晴,惱火地說,你淨瞎說,淨給俺出難題。祁隊長打量著雨晴,雨晴有些窘迫,傻傻地笑著。祁隊長變了副腔調,麵帶笑容,輕聲問,月琴,這位女同誌是哪兒的?
“她是俺的幹妹。”月琴用力搓洗衣服,仰著臉說,“才認的幹姊妹。”
“哦?才認的?”祁隊長用馬鞭戮了戳帽子,“好,很好,都是革命大家庭裏的一員,都是兄弟姐妹。月琴你也不事先說一聲。”
“千哈要跟你說?”月琴頂了一句,說完就後侮了。暗罵自己笨嘴拙舌,人家不來天天想著,來了吧,心裏明明是高興的,嘴裏卻不著調。
“月琴,俺要過崗子了。”祁隊長推了推眼鏡,“到太和堂整點兒藥。”
“太和堂?”雨晴猛地跳起來,激動地問,“你要到喬家店?”
“是啊?”祁隊長和藹地問,“你知道太和堂?”
“知道!”雨晴慌亂地點著腦瓜,“我還認識王不留行。”
“王不留行?”祁隊長像遇到了一個怪物,臉上的肌肉聚攏在一起,突然璞的一聲笑開了,“你還認識鵝不食草吧?”
“王不留行是小王大夫的外
“哦,誤會了,原來是大夫的外號。”祁隊長有些歉意,“同誌,你能幫我們聯係聯係嗎?”
“他現在是正源號的夥計,不在太和堂了。”雨晴忽然醒悟過來,疑惑地問,“你能過去嗎?”
“當然了,俺有通行證。”祁隊長拿馬鞭捅了捅月琴,“跟你說話呢。”
“去就去歎,跟俺說得著嗎?俺也不是你的……”月琴甩著手上的水珠,急忙改口道,“俺也不是你的首長。”
“是這樣的,月琴。”祁隊長的聲調變得異常柔和,連雨晴都覺得月琴有些得理不饒人。她樓過月琴的肩膀,示意不要難為他。祁隊長頓了頓說,這次去要保密,俺想物色個女伴兒打打馬虎眼。說著,不錯眼珠地看著雨晴,“這樣就不容易暴露目標。”
“俺能幹哈?”月琴羞澀地笑了,“俺也不會打槍。”
“不是要帶你。”
“不帶俺你要帶誰?”月琴呼地站起來,梗著脖子問。
“帶你去不太合適。”祁隊長為難地搓著手掌,“讓熟人遇見就露餡了。”
“俺還不稀罕去呢!”月琴嘴茬子擰著勁兒,氣哼哼地說,“你愛找誰就找誰。”
“我去!”雨晴站起來,小心地問,“我去可以嗎?”
“你?”祁隊長和月琴都吃了一驚。
“你去?”月琴惱怒地瞪著眼,“你想給他當女伴兒?”
“我家就在喬家店,我想回家。”雨晴哀求著,“讓我跟著去吧,我帶你到太和堂,我爸和高麗掌櫃的熟悉。”
祁隊長突然變了口氣,態度堅決地說,不行,俺不了解你,誰能保證你不惹麻煩呢?他盯著雨晴的眼睛說,另外,還得和俺一起回來。雨晴急得掉下了眼淚,難道機會就這樣溜走了嗎?祁隊長朝石頭上抽了一鞭子,轉身朝堤上走。
“等等!”雨晴和月琴幾乎同時喊。喊過了,月琴有些不好意思,對雨晴說,妹,你先說。雨晴想了想,也沒什麼好說的,就抓了件衣服慢慢洗。祁隊長盯著雨晴的後脊梁,眼裏閃出一絲怪怪的神色。
“眼珠子都掉到俺妹的身上了。”月琴撇了撇嘴,忽然又笑著問,她長得比俺還俊嗎?說完,發覺雨晴果然長得好看,不由得心裏發急,胡亂喊著,俊有什麼用,能當幹飯吃嗎?祁隊長的臉紅了,翻身上了騾子。月琴急著追上去,回頭喊,妹,洗完了,有人帶你到俺家歇著,等俺回來再和你說話。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地追去,大聲喊著,等等,俺要和你一起去!祁隊長等月琴跑過去了,伸手把她抱上騾子,沒一會兒,他們就鑽進了樹林裏。
屍份
枯透的虎尾草總是纏住月琴的腳,月琴每次尖叫,祁隊長總要停住腳步,小心地把拈在她鞋子上的刺兒拽掉,有時就用身體倚著讓月琴通過。月琴有些不好意思,腿在祁隊長的胸前蹭過去,讓她有種莫名其妙的陶醉和羞澀。天空更藍了,如同被河水洗了一遍似的。一絲風也沒有,柳條一動不動,朝陽麵的潛木叢裏點綴著星星般鮮豔的小花。月琴幾次想讓祁隊長給摘一把,幾次又忍住沒開口。小路上隻有騾子的蹄聲單調地響著,月琴偶爾誇張地叫幾聲,隻是表明自己的存在。祁隊長拉著紐繩,在凹凸不平的車轍之間走著,時不時地回頭望一眼,笑一笑。他的背有些駝,但並不影響他的俊美。這是一個讓月琴從來沒有見識過的男人,一個讓她不敢輕易得罪的男人,一個失去了會後侮的男人。
“俺累了。”月琴輕聲說,“累死了。”
“忍忍吧,天黑前還要趕著回來呢!”祁隊長回頭笑了笑,“再加把子勁兒就進崗裏了。”
月琴瞪了一眼,又走了百來步,忍不住喊了聲“停”。她踩著腳橙子站起來,臉瓜被磨得生疼,她實在坐不住了。
“俺想下去走走。”
祁隊長把組繩扔在騾子身上,朝月琴伸出手。月琴遞過手,祁隊長一把抱住了她的腰,頓時,月琴像中了法術,順勢倒在祁隊長的懷裏。她急得亂抓亂推,好容易才站起來。祁隊長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起來,他拉著緩繩拐進了一條小路。月琴跟在後頭,心都要蹦到嗓子眼兒裏了。他們走進一片樹林裏,在一個相對寬敞的地方停下來。祁隊長一邊係著繩繩一邊四下看。月琴垂著腦瓜,不敢看他。祁隊長靠前一步,抓住月琴的手,月琴抖了抖沒甩開,任憑他握著。祁隊長把她帶到一個樹墩處坐下,月琴的陡瓜疼得火燒火燎,但她忍著,不想因此壞了祁隊長的好心情。祁隊長掏出一包煙卷兒,抽出一根兒叼在嘴裏。整個動作又變得平靜、嚴肅,甚至有些憂鬱。
“月琴,你訂婚啦。”
“俺可沒答應。”月琴低聲說,“死了也不會嫁給他。”
祁隊長腳尖兒撥動著荒草,輕聲說,俺不是那個意思。他的聲音有些發顫,重複著說,你明白嗎?俺決不是那個意思。他一把握住了月琴的手,誠懇地說,無論怎麼說,俺都希望你過得好好的,不要作踐自個兒。月琴的眼裏閃著淚花,站起來,轉過去,手在身後被祁隊長牽著,一股暖流在身上遊蕩。祁隊長輕輕喚了一聲,月琴,你懂俺的意思嗎?月琴一動不動,她已經醉了,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祁隊長抱住了月琴,月琴的身子繃得緊緊的,隨時都要折了。祁隊長的手伸進月琴的懷裏。月琴哆嗦著,驚恐地說,別鬧,俺還是黃花閨女哪。祁隊長抓著她的手腕,別在身後。月琴心裏說,這是千哈呢?祁隊長的臉貼著她的臉,月琴倒在他的懷裏,任憑他親吻,撫摸。
突然,月琴使勁兒推開了祁隊長,嘴角跳動著,半天才說,啊……好了,走吧。祁隊長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推了推滑在鼻尖兒上的眼鏡,做了一個生氣而又苦惱的手勢問,你這麼封建?他生氣地踢著荊條,惱火地說,咱們都是革命青年,革命就是割封建的命,懂嗎?月琴一句也沒聽懂,看到祁隊長的眼裏有股欲罷不能的狠勁兒。她不清楚後果有多嚴重,隻知道順了他的意是不可以的。
“走吧,走吧。”月琴催促著,“傻愣著千哈?”
祁隊長瞪著眼睛,伸出胳膊,像老鷹抓小雞似的一把將月琴攬在懷裏。
“月琴,行行好吧。”
“你也行行好吧,俺還是黃花閨女呢!”
“黃花閨女?”祁隊長鬆開了手,臉皮成了醬肝色。他雙手插進褲袋裏,踢著樹枝,“都說老毛子把你……”
“滾他娘的蛋!”月琴被激怒了,“造謠!造謠!”
祁隊長勉強笑著,冷冷地說,算了,不說那麼多了,月琴,俺不是要占你的便宜,懂嗎?月琴想著剛才的一幕,像演戲一樣,渾身周遭洋溢著幸福。可是,幸福很快就飄散了,可恨的謠言把她從半空中摔下來。祁隊長解下繩繩,紅著臉說,通過這件事,俺更敬重你了。祁隊長伸出胳膊,樓著月琴的腰。月琴正在琢磨著他話裏頭藏著的秘密,祁隊長突然把她抱上了騾子。
“走吧!”祁隊長頭也不回地說,“過崗子不要慌,就說你是俺媳婦!”
月琴哆嗦了一下,羞得垂下了頭。祁隊長牽著騾子重新上了路,月琴心裏暖暖的,是啊,能成為他的媳婦該有多好啊。她騎在騾子上,視野也開闊,她看見了一個水塘,上麵結了一層冰。一蓬葦子上伏著一條鮮豔的紅頭巾。誰會把頭巾丟在這兒呢?
“俺還是要下去!”
祁隊長皺了下眉頭,把她抱下來。月琴跑到水塘邊,甩掉鞋子,鬆了綁腿,把棉褲挽起來,一雙白哲的小腿露了出來。祁隊長喊了一聲,不就是撒泡尿嗎?月琴瞪了一眼,轉身又緊走幾步,用腳試了試,冰麵很硬。她撿了根兒枯枝,試探著朝紅頭巾那邊走去。揚著手喊,看啊,多美氣的頭巾!祁隊長跑過來,想拽住她。月琴緊走兩大步,挑起頭巾,倒退著出了冰麵。隨著哢的一聲響,冰麵斷裂了,月琴嚇得吐了吐舌頭。祁隊長的臉色很不好看,一個勁兒地說,胡鬧!月琴把紅頭巾係在腦瓜上,淘氣地問,像不像新娘子?她甩了甩腦瓜,眨著大眼睛問,俺長得夠俊吧?祁隊長撇著嘴,顯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月琴氣哼哼地問,十裏八村,還有比俺長得俊的嗎?
“你那個幹妹子就比你長得俊。”
“千妹子?哪個千妹子?”月琴愣住了,“你是說雨晴?”
“雨晴?她叫雨晴嗎?”
再往後,兩個人好久都不說句話。月琴實在忍不住,伸手遊住經繩,賭氣要下來。祁隊長也不看她一眼,站在一邊。月琴扶著他的肩膀下來,到樹林裏撒了尿,回來後跟在後麵走。晌午,他們到了崗子。士兵看了祁隊長的證件,其中一個下死眼地看著月琴,還伸手扯了扯她的紅頭巾。月琴瞪了一眼。祁隊長陰沉著臉,懶洋洋地說,咱們走吧。
7
祁隊長在喬家店老教堂附近找到了關係,幾個人沒顧得上吃飯就直接去了太和堂。到了太和堂才知道,光複第二天高麗掌櫃的就跑了。目前,店裏還沒有主事的,生意萎靡不振,連常見的藥品都短缺。夥計們對這宗買賣也不上心,客套了幾句就各自躲了。祁隊長忍不住發了火,說了些難聽刺耳的話,連關係人都給得罪了。人家氣得扭頭就走,把祁隊長和月琴晾在太和堂裏幹瞪眼。祁隊長隻好帶著月琴去肖家爐坐上南去的火車,天黑透了才在金州火車站下了車。他們來到東門外的順風旅館住下,安頓好了,祁隊長也不言語一聲扭頭就出了門。月琴餓得難受,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隻好倒在炕上生悶氣。半夜裏,祁隊長哼著小調兒摸進來。月琴扯過被子,蒙著頭裝睡,心裏一陣陣犯難:假如他死皮賴臉地睡在旁邊可怎麼辦?
“起來吧,媳婦兒。”祁隊長掀開被子,伸手摸了一把,笑嘻嘻地說,你看俺給你帶什麼好吃的了?他打開油紙,聞了聞說,正宗的老孫家驢肉包,再不吃都凍成屎沱兒了。月琴璞的一聲笑了,擁著被子坐起來,瞪了一眼說,你才吃屎呢。她聞著祁隊長身上有股子刺鼻的酒氣,下意識地朝炕裏挪了挪,小心地問,你喝酒了?祁隊長把包子放在月琴膝蓋上,又在被子上蹭了手,這才說,大功告成了。月琴聽了這話,也很高興,朝他笑了笑,心想,這一趟總算沒有白來。祁隊長用眼色示意月琴吃包子。月琴抓起包子咬了一口,順著嘴角流油,滿屋子都是香味兒。祁隊長一邊抽煙一邊眯縫著眼睛看她。月琴被看得心慌,故意問,有什麼好看的?
“俺在想,今兒下晚睡在哪兒呢?”祁隊長若有所思地說。月琴羞得別過腦瓜,急得掉下了眼淚。祁隊長連忙說,跟你逗悶子呢。他扔掉煙卷兒,伸了個懶腰,無精打采地說,慢慢吃吧,俺回家睡去唆。
“回家?”
“是啊,俺家就住在於家窪子。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呀。”說著,戴上帽子,圍了毛圍脖。臨出門時說,老實呆著,明天一早來接你。祁隊長抬腿要,月琴害怕了,怎麼能讓她一個人在旅館裏過夜呢:她急著喊了聲,等等:祁隊長回頭看了一眼,吩咐月琴插上門門再睡。月琴看著他關上門走了。她蜷縮在被窩裏,一陣陣懊惱,如果給祁隊長一點兒好臉子,他至於回家睡嗎?可是,讓他睡在身邊可怎麼辦?最後歸結到,祁隊長能娶她嗎?
雞叫頭遍,月琴被一陣砸門聲驚醒,打更的一麵應著,一麵開了院門。不一會兒,院子裏傳來陣陣嘈雜聲,打更的高聲嚷,各位老客,鼇備司令部例行查房,麻溜兒把證件拿出來。月琴連忙穿了外衣,點亮了油燈。也不知證件放到哪兒了,她慌得滿屋裏亂找。到後來,也忘了在找什麼。耳聽著士兵挨個房間查過來,月琴的腦門上冒出了一溜兒冷汗,咧著嘴直想哭。有人敲門,沒等月琴拉開門門,士兵們瑞開門闖了進來。打更的跟在後麵,踞著腳尖兒說,媳婦,他們不禍害人。又催促著說,快把證件拿出來。
“俺的證件在……在……在當家的身上。”
“你當家的去哪兒啦?”打更的急了,斜眼瞅著她。蘇軍士兵把月琴圍在地當央,不錯眼珠地盯著。打更的搓著手說,活人也得讓你這號的憋死。
“俺當家的回……回……回南門外他家裏住了。”
打更的跺了下腳,疑惑地問,你不是拐來的吧?月琴慌忙搖頭,打更的又問,那就是給人家做小的,對不對?他轉身朝外喊,顧司令,這邊來。月琴垂著腦瓜,抱著膀子發抖。蘇軍士兵也沒有亂動,隻是緊盯著她。打更的對進來的軍官殷勤地說,顧司令,你看看,這是祁少爺的家眷。他貼著對方的耳邊小聲說,怕大婆兒鬧騰,他自己回家了。打更的仿佛什麼都知道似的,演繹著故事情節。月琴沒敢抬頭,隻看到一雙黑皮靴子慢慢移過來。
“還留這麼一手?上半夜還和他祁驥喝酒哪,沒說有兩房媳婦呀?”軍官竟然說著一口地道的東北話,“等咱好好問問,操死他。”
“這少爺當得,把他美的。”打更的討好地說,“顧司令,這麼晚了也撈不著睡個囿圈覺,真夠辛苦的。”
“咱睡大覺,壞人能睡嗎?”顧司令突然問月琴,“你真是祁驥的媳婦?”
“啊?”月琴吃了一驚,想到祁驥是祁隊長的大號,連忙說,“是,本來就是。”
“這麼說,咱還是你的大伯哥呢,抬起腦瓜,咱們認認親!”聽了這話,月琴心裏有根兒神經突然繃緊,渾身的汗毛毫無來由地豎起來,她驚出了一身冷汗,猛地抬起頭,死死地盯著這位顧司令。
“大哥!”月琴輕聲說,“天哥,你看看俺是誰?”
“你是誰?”
“俺是月琴!”
“月琴?”顧司令的聲調變了,從士兵手裏奪過電棒兒往月琴臉上照。月琴被晃得睜不開眼。顧司令顫著聲說,臉盤子像你娘。都長這麼高了,咋能認出呢?咱跟苗連長打鬼子的時候,你還沒炕沿兒高呢。他握住月琴的手,輕聲問,你爹還好嗎?月琴傻了樣地問,你說什麼?顧司令又恢複了平靜,雙手背在身後,麵無表情地問,你奶還在世嗎?
“你不是月和大哥?”
“苗月和?”顧司令笑了笑,“幾年前就讓小鬼子給毀了。”
月琴的腦袋嗡嗡地叫,仿佛要炸開了似的。她抓住顧司令的胳膊使勁兒地搖著,吃驚地說,你……你就是月和大哥!她又咧開嘴笑了,羞澀地說,你可別逗起俺,俺都長成人了。顧司令拍了拍她的手背,認真地說,咱真是你嘉慶大哥,你可看準了,顧嘉慶!
“不對!俺夏天時還見過老顧大哥,說瞎話也不會挑日子。”
“你見過他?”顧司令猛地愣住了,“你不是見了鬼吧?”
“千真萬確的老顧大哥。”
顧司令跺了下大皮靴子,正了正身上的武裝帶,不耐煩地說,月琴,咱還有任務,就這麼地了吧,以後說話的機會多著哪。回去給你爹問好。又轉身朝打更的說,照顧好她,有丁點兒閃失,咱把你腦瓜摘下來當夜壺使,你信不信?打更的聽了這話,腳後跟碰在一起,挺著胸脯說,放心吧,顧司令。顧司令揮了揮手,招呼蘇軍士兵出去了。月琴追到院子裏,盼著他能停住腳步,月琴有許多話要問。顧司令似乎明白月琴的心思,頭也不回地說,咱現在是蘇軍警備區副司令,咱的身份不允許過崗子看望你爹,回去跟老人們說一聲,別掛念啦。
“大哥,你幹哈姓了顧?”
“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咱就是顧嘉慶。”顧司令停下了,甩著胳膊說,“你不懂。”
“俺不懂?”
“你不懂!”
“俺要是懂了呢?”
“不會懂的!”
“俺就崔!”
“你懂個啥?”
“你當了大官,嫌棄俺們了,連祖宗都不要了……”
“你懂個屁!”顧司令陰沉著臉抬腳去了。
“俺懂個屁,對,俺懂,你就是那個屁,臭屁!”月琴咬著牙,沒等說出口,自己卻忍不住笑了。
打更的引著她回屋,又送來一暖瓶熱水。月琴打了個噸兒,再睜眼睛,天亮了,祁隊長正坐在炕梢兒,一口接一口地朝月琴這邊噴煙。月琴咳嗽了幾聲,慌忙把外衣拽進被窩裏,在裏頭穿好了才起身。祁隊長腳蹬著炕沿兒裹腿帶子,頭也不抬地說,睡覺也不門門,出了事誰負責?
“你不負責誰負責?”月琴憋了一肚子委屈,忍不住掉下了眼淚。祁隊長連連搖手,摸了根兒煙卷兒抽。月琴偷限看他,感覺有些壓抑,便說,半天亮來了個什麼狗屁顧司令!祁隊長猛地怔住了,瞪著眼珠子問,哪個顧司令?
“狗屁顧司令!”
“顧嘉慶?”
“狗屁!”月琴沒說完,破涕為笑。祁隊長盯著月琴,期待著說下去。月琴說了大概經過,祁隊長顯得很驚訝。一隻手托著下巴在地上來回轉圈兒。祁隊長說顧嘉慶是抗聯戰士,早兩年隊伍被打垮了,他們撤到蘇聯,這回是和蘇聯紅軍一起打回來的。
“他們抗聯的可神氣了,同樣是參加革命,人家到底是吃了兩年麵包,現如今還當上了鼇備區副司令。”祁驥酸溜溜地說,俺也是老革命,哪有他們神氣?月琴沒心思聽他發牢騷,洗了臉,出門轉了轉,又在附近小飯鋪吃了頓餃子,直到祁隊長黑著臉找到了,她才心滿意足地跟著回了旅店。中午,有個穿著蘇軍軍服的中國人找過來,對月琴說,顧司令到旅順口開會了,讓你先回。月琴惱得背過身子掉了幾滴眼淚。祁驥笑著說,也不是生離死別,以後有的是機會相見。來人拿了一口皮箱子交給月琴,說是顧司令讓她捎回家的。他又拿出一個紙包,裏麵包著一條花裙子。他說,這是蘇聯的布拉吉——顧司令的禮物。月琴收好了,來人把他們帶出去,旅店外麵停了一輛卡車,車廂裏裝著西藥。祁驥拿著單子驗了貨,朝軍官抱著拳,說了句,達瓦裏希哈拉少。軍官招呼他們上車。祁驥一頭鑽進駕駛樓裏。軍官拽了拽月琴的袖子,貼著她的耳邊說,顧司令問你,和那個人是啥關係。他小心地瞅了一眼駕駛樓裏的祁驥。
“顧司令讓你多長幾個心眼兒。”說完,朝月琴敬禮。月琴鬧了個大紅臉,氣哼哼地說,俺也不是大官兒,你這是幹哈?說著爬上了車廂。汽車緩緩開動了。
一路上,月琴想著顧司令傳過來的話,不明白他話裏話外到底是什麼憊思。她堅信顧司令就是月和大哥,可是,他的堅決否認又讓月琴動搖。她仔細回憶著十幾年前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悄景,想著那時候他的模樣,怪了,原來的記憶竟然隨風飄走了。月和大哥的形象變得支離破碎,也許真的死了?也許這個人真的就是顧司令?月和大哥假如還活著,像顧司令一樣威風該有多好啊。有這樣的大靠山,她就能穩穩當當地做祁隊長的媳婦。想到這兒,又是一陣難過,替自己難過,也替月和大哥難過。
二
從崗裏回來以後,祁隊長找到雨晴,簡單談了談就讓她留下了。雨晴哪還管洗衣班的條件是否艱苦,隻要有口飯吃,凍不著就很知足了。更讓她動心的是,跟了祁隊長就可以找機會過崗子,可以回家了。
老苗家悄然間興旺起來,按照唐萬資的話就是雙喜臨門。頭一喜是顧嘉慶當了司令,雖說傳來了苗月和的死訊,可是,有了顧嘉慶的風光也能抵擋一陣喪子之痛。至於那個老顧,月琴她爹相信他是假的,隱姓埋名了這麼多年。每當想到這兒,他就會氣得渾身發抖,連罵人都不那麼利索了;第二喜是認了雨晴這個千閨女,老苗家多了人口,頓覺喜氣洋洋。
這天一大早,村裏來了一幫馬隊,戰士們簇擁著一位高個子首長進了苗家大院兒。祁隊長聞訊追過來,一個勁兒地立正敬禮——來人是南滿軍分區的趙副政委。他拍著祁驥的肩膀,笑嗬嗬地說,你祁眼鏡兒讓人刮目相看了,這次順利搞到了藥品,說明你肯動腦筋。聽了這話,祁驥的臉膛紅得像喝了一斤小燒,興奮得隻顧笑,連句囿圈話也不會說了。趙副政委滿院子裏喊,老苗大叔,哪位是老苗大叔?月琴她爹從牲口棚那邊一個高兒蹦起來,惜惜懂懂地朝這邊看。月琴跑過去,扯了爹的袖子拽到趙副政委的麵前,大聲說,首長,這就是俺爹!趙副政委緊緊抓著月琴她爹的手,偏過腦瓜看月琴,笑著問,俺還知道你的大名,信不信?滿院子的人都笑了,祁驥緊張地說,老爺子,這是軍分區的趙副政委。
“好好,趙副政委!”月琴她爹一個勁兒地點頭。
“那是在部隊上這麼叫的,老苗大叔,到了地方,你就叫俺趙大個兒!”
“趙大個兒?”月琴她爹忽然想起來了,連連搖著趙副政委的手,“好,趙大個兒,如雷貫耳!”
“還如雷貫耳?”
“連老毛子都給你趙大個兒七分麵子!”
“爹,別瞎說!”月琴小聲地糾正,“快叫趙副政委!”
“哦,苗月琴同誌,像個革命戰士的樣,你的軍裝呢?”趙副政委偏著腦瓜,嚴肅地問,“哪有革命戰士不穿軍裝的?”
“別提了,俺讓他們熊毀了!”月琴吸著嘴,氣哼哼地看著祁驥,“他說讓俺穿軍裝當洗衣班的戰士,到頭來,淨熊俺。”
“洗衣班?”趙副政委跟上一句。
“讓俺當班長,就給俺發了個狗皮帽子,說到底俺還是平頭老百姓。”
院子裏的人哈哈大笑。趙副政委笑得很開心,點著祁驥的腦門說,戴眼鏡的都是一肚子彎彎腸子,月琴說得對,就應當穿軍裝,革命隊伍裏不能說話不算數。眼鏡兒,你那份兒功勞是不是也應該拿出來,劈給人家月琴一半兒?祁驥勉笑著,垂著限皮說,聽首長的,俺聽你的。月琴她爹湊上來說,有獎賞就好。月琴被爹的傻樣搞得很尷尬,紅著臉說,革命軍隊裏不興這個。
“大叔,我們開大會表揚你!”有人解釋著。
唐萬資湊過來,繃著個臉說,獎賞獎賞,前兒祁隊長獎賞了一服方子,老苗頭得瑟得滿大街宣揚,還要給俺家裏的治病。俺家裏的也沒有大毛病,他又要給俺家的豬治病。俺家的豬讓這家夥一頓折騰,嘿,沒少掉膘。唐萬資說著,人們笑著。月琴她爹也不惱,嘿嘿地笑,躲到一邊去了。趙副政委又問起了顧嘉慶的情況,月琴她爹來了精神,湊過去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清楚。趙副政委聽得很認真,掏出本子記。雨晴招招手,月琴看見了,鑽出人群。
“月琴,我身上癢得難受,你給看看歎。”姊妹倆牽著手進了上房,月琴讓雨晴脫衣服,雨晴不好意思,把門關嚴實了,才慢慢脫了。月琴突然大驚小怪地嚷嚷,雨晴嚇著了,急著問,看到啥了,快說!
“妹子,老實交代,都幹哈缺德事了?”
雨晴瞪著眼睛,吃驚地說,沒千啥呀?月琴笑了,幫雨晴穿上衣服,捂著嘴說,長了個瘡,等一會兒讓祁隊長給瞧瞧。雨晴捶了她一拳說,你找他瞧才合適呢。兩人笑成一團,笑過了趴在炕上說了一會兒小話,說著說著就說起了祁驥。話題一進入自己熟悉的領域,月琴便沒完沒了地扯開了,講起祁驥的種種經曆來:他家是金州城裏的買賣人,爹和兄弟鬧分家搬到大連灣鄉下過了。他沒有走,在金州城繼續讀書。後來,不知怎麼的就被叔伯哥的小姨子看上了。她比祁驥大兩歲,認識的時候已經不是姑娘了。兩個人暗地裏來往了一段時間後,女方的男人回來了,那女人讓祁驥帶她走,祁驥害怕了,說自己還小能上哪兒去?那女人看紙裏包不住火,自個兒跑到大連灣,向老人們求援。他爹娘氣得半死,一頓臭罵給攆出去了。那女人也烈性,趁天黑千脆就吊死在他家的大門上。祁驥的名聲從此臭了,跑到山東老家躲難,後來在膠東參加了革命。
月琴亮開了話匣子就再也無需顧忌了。又說起他倆的關係,最初說得還挺謹慎的,躲躲閃閃,後來越說越忘情,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她描述著祁驥喜愛她的情景,說個沒完。雨晴感到窘迫,這些話也是大閨女能說出口的嗎?她幾次轉移話題,月琴毫無察覺,扯回話頭繼續說。雨晴慢慢適應了,恢複了常態,她懷著一種異樣的心情來聽,並由此聯想到自己,不由得心神蕩漾,臉上熱辣辣的。這時,窗外有人咳了一聲。月琴和雨晴慌忙坐起來,月琴扒著窗縫朝外望,小聲說,不好了,讓他聽見了。雨晴窘得渾身不自在,仿佛自己是個小精靈,突然現了原形。月琴猛地推開窗戶,羞得捂著臉朝牆邊躲。外麵的人都朝屋裏看。在眾目睽睽之下,雨晴渾身不自在,傻了一樣。月琴反應快,伸出手放在炕上,朝雨晴使著眼色。雨晴趕忙和她的手握起來,月琴大聲喊,拚不倒你俺不姓苗!
“你們倆幹什麼呢?”祁驥問。
“俺姐兒倆冊手腕。”
“吃飽了撐得吧?”祁驥邊說邊朝大家笑。
月琴紅著臉朝他喊,不服就過來試試。祁驥沒回應,跟著首長出了院子。月琴有些失落,瞪著雨晴,忽然抓住她的手,兩人扭起來,雙雙倒在了炕上。姐妹倆頭挨著頭,再也不想起來了。月琴還在說,說些不相幹的事,後來說累了,起了妍聲。過了好一會兒,娘喊著讓月琴做飯,雨晴一骨碌爬起來,推著月琴。月琴一動不動,亮閃閃的大眼晴直勾勾地盯著房梁。
“妹,俺的好日子是不是就在眼前?”
“快起來吧。”雨晴拽著她的大辮子問,“你傻了?”
月琴甩了下腦袋,伸手抓了一把,莫名其妙地說,俺抓住了。又狠狠地說,俺必須要抓住!雨晴使勁兒推了她幾下,月琴醒悟過來似的,茸拉著臉子,不情願地起身出去了。
“這麼俊的姑娘,給俺家月和當媳婦多好啊。”月琴她娘迎上來,朝雨晴嘀咕著,又歎了口氣,“月和呀月和,好好的一個大活人,怎麼說沒就沒了呢?”她想起當年一家子在一起的日子,自言自語地說,多好的小夥子,早早給娶個媳婦拴著至於就野了心攏不住嗎?小柱子從糧囤後麵伸出腦袋,一驚一乍地說,誰要娶媳婦?大娘,俺月琴姐可了不得了,她整夭想野漢子哪。
“小患子,嚇死人了!”月琴她娘抓起掃帚打過去,小柱子猴子一樣躥上炕,踢開窗戶逃了。
是的,就是躺在這鋪炕上,當年月和輕聲細語地講著那麼多新鮮的故事,有書本裏的也有道上傳的,人們聽得如醉如癡,忘了吃飯,忘了睡覺。她想起剛嫁過來時的情景,渾身洋溢著說不出的快樂。那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冬天,那年的冬天好長。她的記憶裏出現了模糊了的、親切的臉形,她不禁哆嗦起來。她仿佛覺得,有一瞬間聞到了月和身上的氣味兒,和牛犢子的氣味兒一樣香甜。一些不連貫的、零碎的記憶使月和的形象暗淡下去,為什麼要離家出走呢?不走不行嗎?她想起了月和離家時的情景,月和揮手告別,身後是一片呼喚聲。他這一走就沒有了音信。那時候他還是個半大孩子,獨自去城裏念書,再回來時,變成了一個胡子拉碴的小夥子。他抱著月琴親了又親,喜歡得要命。那個假期,月琴成了他的跟旋蟲,他走到哪兒,月琴跟到哪兒。多好啊,下晚,屋裏又傳出月和的說話聲,他還喜歡講瞎話,不過,和以前不一樣,這回專講嚇人的,三句話不離個“死”字兒。那期間還來了幾個人,大白天鑽進廂房裏,一坐就是一天,還不讓別人進去。她就納悶兒,一幫子男人在屋裏不出聲能幹什麼?
大秋的時候,傳聞河套上起了胡子。喬家店那邊的大戶人家遭了殃.肖家爐那邊的小日本鐵路鼇察所也被燒掉了。誰能想到這些都和月和有關係呢?月和走了,悄悄走的,連個送行的親人都沒有。她清楚地記得,月和驚慌地朝外走。快到門洞口了才站住,頭也不回地說,看顧好俺爹。說完朝她拱了拱手。
“你要到哪兒?”
“打小鬼子去!”月和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飄蕩,飄了十幾年。當初要是給找個媳婦拴著,他至於就走了嗎?她歎了口氣,心裏頭不是個滋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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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傷員陸續疏散了,剩下幾個被大炮震聾了的被安置到洗衣班。有了幫手,月琴身上的擔子輕鬆了不少。她的手早就凍壞了,腫得像饅頭一樣。娘看著心疼,高低不讓閨女去遭罪,雨晴也不願意繼續受罪。祁隊長無奈隻好把她們調到護士班幫忙,照顧住在苗家的兩個傷員。她倆挺高興,爹更是樂得合不攏嘴,女兒能學點兒醫術,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這期間,雨晴後背越來越疼,在月琴的堅持下,讓祁隊長看了。祁隊長藥到病除,沒幾夭,毒瘡消散。因為看病治病,雨晴和祁隊長熟悉了,碰了麵,也能說上幾句。雨晴總想找機會求他給辦個過崗子證,又覺得沒把握,擔心給頂回來,便讓月琴去探口風。月琴每次都呱著嘴回來,有一回還掉了半夭眼淚。雨晴反過來安慰著,勸她不要心急。月琴不理解祁隊長為什麼對她愛搭不理的,想想也沒做錯什麼,要說錯,那回沒讓他得手也算錯嗎?雨晴幫她分析,估計這裏麵有誤會。她鼓勵月琴主動點兒,月琴想想在理兒。從這以後,月琴對雨晴更加敬重,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有人在跟前,月琴也不避諱,人家跟祁隊長談工作她也參與,談工作以外的事;沒人在跟前,就給祁隊長送點兒好吃的或者拋個飛眼兒招惹他。每次看到他緊張兮兮的樣子,月琴就想笑,那個曾經摟她抱她親她的祁隊長怎麼變了?他真能裝。其實,祁隊長一點兒都沒裝,此時,他的心思已經不在月琴這邊了,突然冒出來的雨晴更讓他心動。雨晴的眼睛裏埋藏著無窮的寶貝,值得讓他去冒險,值得去發掘。雨晴俊美的麵龐讓他魂牽夢繞,他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審美境界中,暗地裏把雨晴塑造成一個理想的女人,越冷越讓他心頭發熱,他吃不好,睡不好,恨不能抱著這塊美玉冷卻自己。雨晴是個聰明人,何嚐看不出祁隊長的殷勤,為了月琴,她不能張揚,實際上,也不敢張揚。祁隊長手裏的通行證對她有著莫大的誘惑,自己的小命兒櫻在人家手裏哪。祁隊長平時見了雨晴表情很淡,有時候甚至熟視無睹,從不說一句輕桃的話,甚至都不多說一句廢話。月琴本來還指望雨晴幫她遞信,後來看祁隊長對雨晴冷冰冰的,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有一次,月琴說起這件事,還替雨晴抱打不平。祁隊長忽然問,她多心了嗎?月琴征住了,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反應快,連忙說,能不多心嗎?都是隊伍裏的人,你憑什麼不待見人?祁隊長盯了一眼月琴,忍了半天,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轉過天,祁隊長見雨晴在東廂房那邊擦器材,他趁機進去,剛要說幾句話,恰好月琴在外頭喊,雨晴應聲要出去。祁隊長讓開身,動作輕快得很。幾分鍾不到,他和雨晴又碰麵了,他拿眼梢兒瞥了一下,兩三秒鍾後,把個東西塞在雨晴手裏,然後若無其事地進了上房。雨晴懷裏揣了個兔子似的,頓覺心慌意亂。她手裏握著的是一張字條。這一刻,她很難受,覺得良心上對不起月琴,不過,又安慰著自己,敢得罪祁隊長嗎?她敢明目張膽地喊,你這是幹什麼呀?除非是瘋了,否則,她決不能那樣做。她要回家,回到父母的身邊,惟一能讓她實現這個願望的就是祁隊長。雨晴知道這樣下去的後果是什麼,但她已經沒有了改正的勇氣。也許,該把字條拿給月琴看。可是,月琴看了又會怎麼樣呢?那是一把匕首呀,能殺死她的匕首,雖然她不知道字條寫的是什麼,但她堅信那是傷害月琴的匕首。
趁月琴到三家子開會之際,雨晴把自己關在屋裏屯她掏出字條,捏在手心裏。她對自己說,穩住神兒吧。字條上無論寫些什麼,都讓她無法接受,也無法拒絕。雨晴能夠想到的情形不外乎兩條:一是上麵寫著握凝的內容;再就是直接拿通行證來釣她。比較可能的是前一種,雖然這麼判斷,可是,雨晴忍不住還想尋找著第三種可能,期盼有一種互不傷害的溫和的方式出現。什麼樣的方式呢?她想不出來,即便想了,也和前兩種重疊了。雨晴生氣了,生自己的氣也生祁隊長的氣,為什麼要這樣呢?這樣做的後果會怎麼樣呢?她還有臉見月琴嗎?她把字條捏成團,扔到一邊。想著自己如同飄零的落葉,在外鄉受苦受難,心裏又一陣陣委屈。還能怎麼地呢?不就是一張字條嗎?還能怎麼辦?月琴呀月琴,換做你是我該怎麼辦?雨晴撿起了字條,上麵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完後,心頭突然輕鬆了。出乎意料,字裏行間沒有一點兒輕挑的語言,完全是同誌式、啟發式的內容。甚至都沒提他自己一個字兒。雨晴又看了一遍,突然驚得暈頭轉向——在一堆文字中間,她找到了幾個字,這幾個字藏在每句話的開頭,“我們是革命的隊伍……互相幫助,互相愛護……你要……’,其中,“我……愛……你……”三個字明顯比別的字體有區分,仿佛不經意間寫歪了,不仔細看絕對看不出來,即便仔細看也未必能輕易猜得到其中的真意。不過,雨晴一下子感知到了其中的奧妙,猶如祁驥站在身旁,伸手指給她看似的。好一陣子,雨晴忘了危險,呆呆地看著,滿紙隻剩下“我愛你”。無論怎麼看,字條上麵真是這幾個字。於是,雨晴變得失魂落魄。直到月琴回來,她都無法集中梢力。
中午開飯時,倉房裏顯得有些擁擠,從三家子跟過來的幾個戰士和傷員們喧囂一片。雨晴端著飯缽出來,月琴悄悄來到她身邊,突然撞了她一下,雨晴嚇了一跳。月琴哈哈大笑。雨晴瞪了一眼,月琴便沒完沒了地脂噪著,說這兩天大隊要回來,又說三家子那邊抓了個俘虜,長得像個鐵塔一樣,進屋出屋總是撞門框,這兩天撞得傻了吧卿的。祁隊長下了幾服藥也沒治好,光知道哭,光知道吃。月琴呱呱說著,後來再說了些什麼雨晴根本就沒聽,月琴也不惱,一遍遍地問,你明白嗎?雨晴瞥見祁隊長站在曬台兒上,身邊站著兩個新來的護士,護士朝這邊望,神秘地笑著。祁隊長抽著煙,仿佛沒有看見雨晴似的,還朝月琴招呼一聲。月琴答應了,紅著臉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