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溫樸最到位的秘書感覺，就是問過老部長好後，眼光直落到蘇南那個用了多年的真空玻璃水杯上。過去，不論蘇南去開會還是開會回來，溫樸總要先留意蘇南的水杯，這個習慣一直堅持到他離開蘇南。
溫樸像過去做秘書時一樣，走過去拿起水杯，去飲水機那兒給杯子裏添了水，回來把杯子輕輕放到原處，退到一邊候著，目光不是全部投放到蘇南臉上，而是適度加減，因為，隻有如此細心拿捏出來的目光，才有可能是那種讓領導覺得舒適的目光。做秘書就得這樣有板有眼，你要是站在那兒死盯著領導，領導心裏會不得勁兒，但目光要是一點兒也顧及不到領導，那也是犯了目空一切的大忌，領導心裏照樣會不自在。至於說這個火候的尺度怎麼把握，這得根據領導的修養、性情、脾氣，以及當時的環境、氛圍、領導身體健康狀況等客觀因素來決定，沒有耐心和敏銳嗅覺是無法獲得應變感覺的。溫樸當初練就這一應變功夫，那也是沒少花心血，他是在反複實踐與調整中，逐步找到了無障礙伺候蘇南的和諧感覺。
溫樸做秘書的智商確實出眾，他當初混跡在一般秘書堆裏時，就已經有了趕超其他秘書的心得，那便是無論領導把你當成導盲犬還是看家狗，你都不能因食物好壞，或是工作強度超負荷而迷失了一條狗的本性。狗與人在本質上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優秀的狗再優秀也還是一隻狗，渾蛋的人再渾蛋也還是一個人。優秀的狗若是遇上了渾蛋的主人，優秀的狗依然要向渾蛋的主人搖尾巴討好乞食。換句話講，越是跟進領導的秘書，越要像一個殘缺的太監，讓領導從根上對你放心，尤其是伺候多疑的領導，你最好想辦法讓自己透明，也就是說讓領導一眼就能看穿你的陽痰是真的陽瘓，別讓領導猜測你總是藏著勃起的欲望。你的秘密越多，領導的安全感就越少，如果你再神秘幾次，領導就有可能忐忑，等到了領導處處提防自己秘書的時候，那這個秘書就是幹得累吐血了，怕也很難獲得晉升的機會，到頭來不外乎就是一個被領導當成垃圾打掃出去的下場！
蘇南示意溫樸坐下來，笑道，你都主持一方工作了，還讓你來伺候，真是過意不去呀，溫局長。
溫樸並沒有坐下來，秘書的感覺支配他這時隻能站著跟領導講話，他畢恭畢敬道，蘇部長，到什麼時候，您都是我的老領導啊，我為您做什麼都是應該的。蘇部長，您別叫我溫局長，您還是喊我小溫吧。
蘇南拿過水杯道，唉，人就是這樣，潮起潮落，現在你讓我叫你小溫，我倒是能叫出口，可是叫了我心裏不得勁兒，你在成長，我在衰老，你在前進，我在倒退，找不到從前的那種感覺唆！
溫樸能理解老領導的這種感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指的不就是這樣的滄桑之變嗎？
溫樸怕蘇南情緒低落，就找關心問，您身體還好吧，蘇部長？春節前，我來接您去東升做一個全麵體檢，新上了好幾台先進儀器，什麼骨密度、肌纖維等都能做了。
蘇南點著頭，等溫樸歇嘴後，指著沙發說，坐下吧，小溫。如今來我這裏的人都是坐著說話，你要是站著，我倒是有可能不會說話了。
溫樸隻好坐下來。
蘇南說，我知道，我就是什麼也不講，你也明白我今天找你說什麼事兒.
溫樸笑道，陪您聊聊天。
蘇南嘟著嘴說，瞧瞧，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開始跟師傅耍滑頭了。
溫樸放鬆下來，笑著沒搭話。
蘇南放下水杯，雙手握到一起說，知道你忙，我就不耽誤你太多時間，畫龍點睛地說吧。東北安裝公司油庫一爆炸，搬遷工作步伐必須加快，因為部長感到壓力很大。開會前部長找我交換過意見，我把我的想法如實交換出去了。小溫呀，我知道你不像那兩家，背後都在東北安裝公司搬遷上壓了賭注。你的心態是在天子腳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理好現有十幾萬人的攤子就不錯了，以穩求進，不做貪多嚼不爛的事兒。可是，現在部長腳下有溝有坎了，他得邁過去，而且還要平安邁過去，這關係到整個……好了好了，嚴重性我就不跟你鑼唆了，這個你會比我有認識的。
溫樸見蘇南投來了目光，就把臉稍稍往下低了低，這樣一來會讓蘇南的目光舒服。
蘇南接著說，小溫呀，我想要指出的是，就現在的形勢分析，落地接收單位一把手的綜合素質，你應該說是最讓部領導放心的那個，接下來必須嚴肅考慮的就是搬遷成本這個問題，從地理位置上說，安裝公司離你那裏最近，這個經濟賬一算下來，你們東升無疑就是比較理想的搬遷安置地了。最後要強調的是地方政府土地支持問題，這個水總已經多次跟部長彙報過，我也知道其中一些細節，情況還算盡如人意吧，起碼比那兩家有操作上的把握。
溫樸不哼也不哈，靜靜聆聽，間或有節奏地點著頭。
蘇南順了一下嘴，再次看著溫樸這張日趨成熟的臉說，從部長那方麵講，他對搬遷事宜，其實早做過全麵考慮，而且是一直不動聲色地在心裏權衡著，從不在任何場合流露個人觀點，以靜製動。可以講，部長對叢德成的工作效率，以及……唉，算了，現在叢德成眼睛受傷了，估計一段時間內是上不了班了，我就不提他了。總之，部長會很快安排一個得力的人選接手叢德成的工作。新組長到位後的工作目標，就是平穩抵達你們東升。小溫呀，我今天最想跟你交實底的就是想提醒你，我與部長交流的那些想法也好，建議也罷，跟部長心裏盤算的基本吻合！
蘇南在此停頓，點了一下頭。
溫樸跟著點頭。
蘇南語重心長地道，你跟我那麼多年，應該能體會到一點，就是一個單位的主要領導在工作中打不開局麵，或是遭遇困難時所想到的人，都是領導信得過的人，有能力創造未來的人！
溫樸一開始猜到了蘇南要跟自己說東北安裝公司搬遷的事情，但沒有想到蘇南會說得這麼深，把扣著的牌都翻開，一竿子捅到底了，讓他沒有寸把的餘地可以回旋。
蘇部長……溫樸這一聲叫的口氣，完全又回到了他做秘書時的狀態，謹慎，謙卑，理智。
而這時的蘇南呢，像是要配合溫樸重返昔日的感覺，禁不住也讓自己的精神與做派倒退回過去的歲月，演戲一樣在身份上相互托舉。
蘇南起身，走過來。
溫樸稍一愣，就站了起來。
蘇南在溫樸麵前轉著圈子，過去在處理或是思考某些問題時，蘇南就好這樣在溫樸麵前轉圈子。
蘇南收住腳步，背對溫樸，麵朝窗戶說，實事求是講，萬把人大挪動，到時你那裏要亂哄一陣子，說不定也會出些意想不到的麻煩，這個事先要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多搞一些有針對性的應急預案。再就是水總那裏，到時也可能出點兒情況，這個部長都預想到了，部長講他到時會給你一些政策，也會在關鍵的原則問題上站出來支持你。
溫樸的心落地了。部長是一家之長，如早知道能夠得到部長的信任與支持，那自己就有可能在東北安裝公司搬遷的事情上有所作為，整天躲躲閃閃、窩窩藏藏也是非常耗費心血的事兒。
蘇南拍拍溫樸的肩膀說，我呢，雖說二線了，但到時可能會臨時擔任一個職務，比如，搬遷協調領導小組組長，或是總指揮什麼的，掛職後直接對部長負責。一句話，我身上這點兒餘熱，看來是要全部放到你們東升去發揮了。
溫樸點頭說，有您坐鎮，我心裏就踏實了蘇部長。
蘇南轉過身說，你晚上肯定有事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