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樸說,好好,老部長,歡迎老領導隨時下來指導工作。
溫樸對這次通話的效果比較滿意,覺得手觸到了副部長的身子,真實感知了一下他的體溫。
有些東西看著誘人,可是一旦吃下去,就嚼不爛了。副部長埋設在這句話裏的暗示,幾乎就是一個直白,無非是讓溫樸遠離搬遷,少摻和上層的事。
收線不到一分鍾,蘇南的電話就打進來了。
溫樸規規矩矩叫了一聲,蘇部長——
蘇南說,看來你這部機子真是熱線啊,打半天也打不進去。
溫樸剛想搪塞一下剛才接的那個電話,他不想讓蘇南知道那個電話是副部長打來的。蘇南卻是一語給道破了,這讓溫樸的喉嚨噎了一下。
蘇南問,剛才是在接副部長的電話吧,小溫?
溫樸嗓子眼一緊,脫口道,是副部長,蘇部長。
蘇南停停說,我還有事要辦,長話短說。本打算讓你出去的,可是剛才在會上,我臨時改變了主意,理由是副部長力薦你和江蘇局長出去,剩下山東局長不提,其中深淺,我就不必多言了,小溫。我現在也隻能做到這一步了,何去何從,你自己慎定吧。
溫樸點著頭說,明白,蘇部長,謝謝老領導。
結束通話,溫樸意識到自己剛剛出汗了,後背上涼絲絲。他把已經發熱的手機撂到辦公桌上,坐進轉椅,集中精力吸收蘇南上述話裏的養分。從現在的情形看,三位部領導的勁,依然沒有較出鬆緊來,搬遷之事還在半空裏懸著呢。
溫樸繼而意識到,下午水依請自己去老水手俱樂部,功課跑不了還是做在搬遷事宜上,隻是不好猜測他這次是打算跟自己擺八卦陣抑或是迷魂陣。退一步講,到時不管他擺什麼陣,麵對麵跟他切磋,都要比電話交流難度大,風險多,尤其是話趕到較真的分兒上,非要你立馬給出一個明確的態度時,嘴邊上沒點兒硬道理真就不好躲閃,因為一切主動因素都在對方那兒,應變者不付出百分之二百到三百的超強精力,怕是周旋不下來。
候好來了,送了幾份文件和一份講話稿讓溫樸圈閱。他後天要去參加總局科協操辦的一個地區性學術交流會議,到時他有個估計耗時三十分鍾的發言。
溫樸見候好站在那兒發呆,就笑著問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候好馬上套近乎說,我是在看看溫局長您還有沒有別的什麼指示。
溫樸說,那你回去忙工作吧。
候好恍恍惚惚退出去,一直裝在褲兜裏的左手,緊緊摸著那個小藥瓶,都摸出汗氣了。
剛才候好也不知動了哪根神經,生怕小藥瓶裏的螞蟻跑出來,結果腦子就開了小差。
下樓時,候好一臉懊惱,有人跟他打招呼,他愣著兩眼就過去了,後腦勺上沒少遭白眼。
候好走後,溫樸翻了翻文件,該圈的都圈了,該批示的都批示了,至於那個講話稿,他現在沒心情看,就推到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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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樸在想,有沒有必要聯絡一下叢德成,常跟他通通氣,一是能維持關係,二是運氣好有可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他看了一眼座機,正猶豫著下不下手時,門被人敲響了,他往後一靠,身子貼到了椅背上。
進來的這個人,正是溫樸這陣子不想見到的人。
叫過溫局,古經理一副見人矮三分的模樣往辦公桌前一站,規規矩矩地說,我來給溫局彙報一下。
現在總局紀委全麵介人,限製古經理等涉案人員的行動,不經紀委同意不得離開東升,否則後果自負。至於說物資裝備公司的日常工作,這會兒由一個局長助理坐鎮代理。
溫樸也沒給古經理讓座,他這麼做就是要殺殺古經理身上的邪氣,這種吃硬不吃軟的屬下,你必須時刻給他一個官本位的提示,讓他隨時知道你是他的上級,你決定著他的命運走向。古經理這種人服人,不是服你的本事、你的人品,而是在乎你手裏的權力!說到家,溫樸對付這種霸氣外露型的幹部,還是有一套辦法的。
一個處級幹部在安危的極限上,你瑞他一腳,你就是他的敵人了;反過來你伸根稻草給他抓一把,那麼你就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兩種處理方式,到頭來的結果是天地之差。
溫樸打算時機適當的時候,伸一根稻草給古經理抓抓,但願他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後能真心聽從自己擺布。
行走官場,如果看不走眼,收下一個昨天跟你麵和心不和,今天闖禍自身難保,明天渴望戴罪立功的下屬,其實就等於為自己鏟除了一個隱患。
溫樸問,古經理,你這幾天是在反思呢,還是……
古經理道,反思,反思呢,溫局。
溫樸盯著他的眼睛,過了一會兒說,犯多大錯,遭多大罪,這個你也體會了?
古經理忙說,有有有,溫局,體會不深刻,我今天就不會到紀委來了。
溫樸問,是嗎?
古經理說,溫局,兩個月前,我收了南方一家公司總裁送的兩幅字畫,我剛才交到紀委那裏去了。
溫樸覺得顏色給他看得差不多了,於是緩和了一下口氣說,古經理,我不想往你傷口上撒鹽,不過你的事兒,一時半會兒還處理不了,我得等部領導懲罰過我之後,我才能表揚你這個敢為天下先的小金庫庫長。
古經理明白,自己這點兒事兒,擱能源總局裏算個事兒,放到部裏連個屁事兒也算不上,部領導才沒工夫為那幾個錢答理溫樸呢,溫樸這麼開口,無非是想拿事兒放大他的權力,強調日後他是決定自己榮辱的人。
古經理彎著腰說,不好意思,給領導添麻煩了。溫局,我這傷口是否化膿,能否愈合,全看您溫局怎麼給下藥方了。溫局您醫術高明,醫德高尚,隨便下個方子,我就有救了,溫局。哎,我已經後悔到前兩輩子上去了,這次的深刻教訓,我會記一生的,溫局。啊,溫局,看您忙,那我就不打擾您了。
出了溫樸辦公室,古經理一溜眼,見四周沒人,就陰冷地笑了一下,為自己糊弄過紀委書記又測了一把溫樸而得意。
古經理剛才上交的那兩幅畫,是他在二十天前,讓他小舅子從北京潘家園定製的膺品,一張才一百二十塊錢,原本打算送給市政府杜秘書長,一直拖到今天沒出手。不是沒有出手的機會,出事前幾天他還在酒桌上一本正經地跟杜秘書長說,那兩張紙還得等幾天,現在大師級人物真他媽難開麵,加碼也得讓你排隊候著。唉,我再催催看。當時杜秘書長愁眉不展地說,古經理,這畫要是我要,我也就不著急了,問題是……當初索畫時,杜秘書長說是要送一個副省長。
古經理在官場上,確實是一個不按套路出牌的家夥,癟三的伎倆,君子的招數,小人的蒙騙,他一向混搭使用,像對杜秘書長這樣的下三爛手法,他都用過無數次了,而且是你官越大,權越重,他越敢用這種無賴手法對付你。
字畫古玩,從古到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真假難辨,古經理要是瞅不準這個模糊的縫隙,想必也不敢肆無忌憚地往裏插手。
古經理走後,溫樸忽然感覺到,這個姓古的看似武夫,其實還是蠻能用心思的,若是細心觀察他的行為方式,不難發現他骨子裏有種流氓無產者的狡黯。過去他能呼風喚雨,等過了這個坎再次站直後,這個人依舊可以玩得轉,他比一般人懂得錢是什麼,權是什麼,錢權捆在一起又是什麼,他要真是一個無用的妄大之人,市長勞家奇也不會親自打電話來給他求情鬆綁。
那天勞市長打來電話,幾乎就是開門見山,說溫樸在處理古經理這件事上如果有難度的話,東升市願意搭把手,幫能源總局解圍,到時司法程序上助力沒問題,接古經理到市裏來工作也是小意思。
溫樸問,弄個燙手的山芋,勞市長就不怕風言風語?
勞市長笑道,這個人擱你那裏也許就是一塊補丁,可是放到東升來,沒準就是一個門臉,環境改變人嘛。
溫樸一聽,就轉過彎了,嘿嘿笑道,勞市長,到時你要是把古經理安排到開發區咱們的合資企業裏,那我可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啊!
局地兩家在開發區合作的那個項目是生產電子元件的項目,總投資兩個多億,市裏出地皮,能源總局出錢井控股。
勞市長大笑後說,聰明人就是聰明人啊,兩句話,溫局長就把窗戶紙給捅破了。實不相瞞溫局長,你真要是放人,我還真打算把古經理放到咱們的合資企業裏去獨當一麵。
話到這個分兒上,溫樸就更有數了。都是官場上的人,勞市長的這個電話玩笑,溫樸可以當玩笑,但夾在玩笑裏的事兒,溫樸可就不能當玩笑了,他勞市長此時站出來給古經理求情,說明兩人之間的溫度,早已超出了正常人的體溫。
溫樸振振有詞地說,那我是不是得去美國,租下聯合國總部給古經理開個超國際水準的歡送會,到時還得請上你們市裏幾套班子的領導現場觀摩一下?
勞家奇又是一通大笑,說,要這麼著,還是算了吧,溫局長,你們還是把古經理就地“雙規”了吧,你那排場要人命啊!
現在溫樸讓勞市長放心了,因為他剛才夾在玩笑裏的意思,勞市長同樣也不能當玩笑話放過去。
官場中人的某些玩笑,是官場中人在利益互換、信息交換、權錢置換過程中規避風險、模糊意圖卻又不失主題的一種軟默契手段,萬一玩笑對接不上實質內容,把意圖弄飛了,彼此也沒什麼難堪和損失。玩笑嘛,一旦回歸到玩笑上,就是玩玩笑笑,玩玩笑笑哪能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