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嚴的宮門,在太皇太後的梓宮咫尺之前,再度沉沉關閉,斷絕了她重返長樂宮的最後之路。她在世時,沒有等到兒子的赦免。辭世之後,也沒有等到她冷酷的皇孫尚堯給她這份最後的尊嚴——皇帝以“建德秋詔”為由,拒絕將太皇太後梓宮迎入宮門,不肯將他的嫡親祖母以無罪之身迎回長樂宮。
皇城之外的奉先殿,是獲貶不能迎入萬年殿享祭的皇家宗親神位奉安的地方。
建德六年,秋,高太後臥病。
篤信薩滿之術的高太後疑心被皇後駱氏暗中下了咒,令誠王攜巫師秘密入宮,在宮中行法事。事情敗露引發宮中大火,被駱後抓到把柄,駱氏臣黨趁機群起彈劾。駱氏與高氏兩大外戚爭權,先帝對高氏的忌憚之心日盛,駱後趁機將罪責全部推落誠王一人頭上。高太後為保幼子,自攬罪責。後宮行厭咒之術,是觸犯君威的重罪,即便貴為皇後,依製論罪也是賜死。太後雖得以免死,終被先帝下詔幽禁於燕山,永不得赦免還宮。
是為建德秋詔。
先帝至死也沒有撤回這道詔令,沒有免除高太後的幽禁。
今上繼位,尊高太後為太皇太後,可是先帝的建德秋詔仍是鐵旨般不可動搖。誠王多次驅使大臣上疏,請皇帝顧念孝道,將年事已高的太皇太後迎回宮中侍奉。皇帝卻以先帝遺命為重,不但不允,還將屢次請奏的大臣貶官。
風聲吞沒了天地間一切聲息,滿目黑白之間,隻餘死寂。
馬背上的誠王,一動不動,仿佛也在白色孝服與黑色風氅之下化作冰雕雪塑。
黃門將詔書高舉在手,一步步走向誠王,立足在馬前,等待他下馬接旨。
誠王垂目,目光漠然落在詔書上,無聲冷笑——絹書之輕,君威之重,一句建德秋詔便想將他與太皇太後的靈柩擋在了宮門之外?
垂首屏息的黃門內侍,耳邊聽見一記撕裂長空的厲聲,旋即手腕火辣一痛,托在手上的詔書被黑色馬鞭的鞭梢卷起,揚上半空,拋落在地。
誠王策馬踏前一步,將詔書踩在了馬蹄下。
黃門踉蹌閃避,險些被馬踢中。
馬背上的誠王勒韁而立,轉頭環顧四下,嘶啞語聲比寒風更寒,“本王沒看到什麼詔書。皇上何在?今日太皇太後靈駕還宮,為何不見帝後出迎?這便是皇上垂範天下的孝行!”
風中,猶有長鞭破空之聲的回響,誠王嘶啞的怒聲,更如刀鋒拖過石上。
他身後浩浩蕩蕩的護駕隨從,如一片望不到頭的白色潮水緊壓宮城,馬蹄行進整齊劃一,馬背上的儀仗護衛皆著白衣黑翎,分明是訓練有素的軍陣,隻待一聲令下,這支嚴陣以待的白色大軍,鐵蹄踏破宮門,無人可阻擋。
群臣噤聲,一片沉寂的人叢中,卻有一人徐徐越眾而出。
誠王眯起眼睛,冷冷看著身形清瘦,白衣素冠的於從璣一步步走近。
於從璣從容行禮,不溫不火道:“詔書既下,皇上自當在奉先殿親迎太皇太後梓宮。吾等臣工在此恭請誠王殿下護送神禦移駕。”
“皇上去錯了地方。我朝開國以來,哪一位太後不是奉安長樂宮,享祭萬年殿?奉先殿是什麼地方!”誠王嗤的一聲,“於禦史身負勸諫之責,明知皇上此舉大謬,竟不規勸。你父枉稱賢臣,你卻做得好一個弄臣。”
“移請梓宮奉安奉先殿,是三司兩台遵建德秋詔上奏,皇上尊奉先帝之命,並無謬誤。”於從璣不卑不亢應道。
“三司兩台?”誠王冷笑,“本王倒想知道,是誰一手把持禦史台,讒言惑上,罔顧天理倫常。”
於從璣身姿挺直,平靜迎上誠王咄咄淩人的目光。自他身後,三名須發斑白的老臣,徐步而出,莊嚴凝重。四人並立一行,白衣蕭蕭,擋在誠王與他的兵馬之前。
於從璣清聲朗朗,“諫言乃我等所上。國有國律,家有家法,天子之家,國律即是家法。先皇建德秋詔有命,皇上尊奉先皇遺命,與天理倫常無違。”
誠王麵具之外的半張臉,泛起異樣紅光,眼中如有火焰跳動。
“老朽無德,豎子無禮,皇上就是受了你們這幫小人的蒙蔽,以至不遵禮製,不顧體統,本王身為尊長,今日便替皇上盡了這份孝心,護送太皇太後梓宮重歸長樂宮!莫說你們幾個小醜擋路,縱有萬千人擋路,本王的馬蹄也要踏將過去!”誠王猛一提馬韁,振臂揚起風氅,喝道,“打開宮門,迎太皇太後神禦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