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待我雖疏離,亦有過親厚。不知身世之前,我勤勉精進,想做一個最好的皇子,不為皇位,隻為得他一句嘉許。知曉身世之後,我才明白,無論做得再好,也終究不是父皇的兒子。”尚堯低沉語聲平緩如冰麵下的湖水,唇角帶了一絲自嘲的笑,拈在指尖的一枚白玉棋子,隨著話音落下,生生被他捏得迸裂了。
亭中幽光映照著他的側臉,線條起伏如斧琢寒冰。
君王的威儀並未遮掩住他容貌的俊美,異域的倜儻與齊人的堅毅混合成他獨有的攝人容光,這副容貌卻也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他晦澀的身世。
昀凰望著那枚破裂的棋子,一縷辛澀自喉中彌散,澀得令她說不出話來。肅殺此夜,殘月照雪,常人對月思親,天家卻是滅親。
她也曾有一個稱作“父皇”的人,那副久已模糊的麵容回到腦海,麻木中竟也有些苦澀。那人的生與死都不曾觸動過她的喜悲,隻有母妃一個人帶走了她所有的親恩。昀凰想著,她尚且有母妃,他卻隻盼真正擁有一個“父親”,一個如山如海般包容守護著他的父親,令他欽慕,予他慈愛。
“如今朕倒是有了父親,真真好一個慈父。”
父親二字,從他薄削雙唇間冷冷吐出,沒有一絲溫度。
昀凰抬眸,屏息,在他琥珀色瞳孔深處看見了森寒殺機。
“這便是朕的好父親。”
他廣袖揚起,袖中一紙密折輕飄飄擲在棋盤上,鄙冷如棄穢物。
破曉之際,天光如劍刺破層雲,照耀著皇城內外,天地間隻存肅穆的黑白二色。
北國之雪,覆蓋了千山層林,從巍峨天闕至萬戶瓦簷,盡皆茫茫。萬民縞素,衣冠盡白,百官庶民都為太皇太後服孝,護送梓宮回朝的儀仗,從燕山行宮一路蜿蜒而來,魂引素幡遮天蔽日,浩浩茫茫的隊列中,中間五列騎衛,列陣森嚴,鞍轡盡白,左右兩翼各四列儀衛隨從步行,行間進肅穆無聲,整齊劃一,宛如一個龐大的白色軍陣從天而降。
胡校尉站在北門城牆後,放眼望去,頭皮一緊,第一個躍入腦中的念頭便是,這分明是個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白色軍陣。
城門沉沉開啟,日光從正中劈入,如一把利刃要劈開整座皇城。
太皇太後梓宮入城的儀仗綿延浩蕩,黑白二色的潮水將北門到宮城的禦道覆蓋,入城的人馬竟那樣多,遠遠多過了儀典鹵簿所限。城門內外守衛都在禦道兩側跪迎,胡校尉身在前列,眼見著前導儀仗過去了,馬蹄隆隆聲裏,禦道黃沙漫卷,太皇太後的梓宮過去之後,白袍白馬隨行在後的那一人,便是誠王了。
當誠王傲然經過北門的時候,素服盡摘冠纓的群臣,已在宮城外列道迎候。遠遠見著白色潮水般的儀仗漫卷而來,梓宮被簇擁其間,大臣們肅然垂首,聽見緊閉的宮門內傳來低沉嗚咽的號角,宮門徐徐開啟,這意味著帝後出迎,親率群臣哭臨致祭,皇帝將要扶棺而行,親自將梓宮迎入長樂宮,享祭七日。
向內洞開的宮門,軋軋開到一半卻停住了。
帝後的素蓋羽傘並沒有出現,隻有一名黃門侍郎雙手巍巍然捧著白綾烏軸的詔書,徐步走出宮門,在禦道中央站定,高舉詔書,筆直而立。
不見皇帝親至,群臣便不能擅自行三跪九叩之禮迎駕,宮城外黑鴉鴉一片整齊肅立著的文武官員們,身姿紋絲不動,仿佛凜冽寒風中的石雕。載著梓宮的靈車也遠遠停下了,鴉雀無聲的宮城前,風聲如刀呼嘯,卷起層簷積雪。
沉緩的馬蹄聲踏破肅穆,誠王策馬越眾而出,半張臉覆在銀甲麵具下,另半張臉如罩嚴霜,眼角微垂,冷冷看著眾人。
獵獵風聲如刀,將黃門宣旨的聲音吹散四下,挾著刺骨的寒,一下下,一聲聲,一字字,撲打在誠王半覆銀甲的臉上。
“詔曰:依三司兩台所奏,奉安太皇太後神禦於奉先殿,以遵建德秋詔。”
“建德秋詔”四個字,挾風裹雪,卻如火辣的一掌落在誠王臉上。縱然早已知曉,有備而來,在眾臣麵前親耳聽見宣詔,仍令誠王的眼角不為人覺察地抽搐不止。
皇帝搬出建德秋詔,意味著他隻認那個長眠在陵墓中死不瞑目的先皇為父為尊,既不認祖母,更不認這個見不得光的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