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半世孤苦,臨到此時,仍在那囚了她半生的牢籠裏,也太淒涼。”她的語聲低啞,言及半生囚籠,分外戚然。他知她是想起了命運相似的母妃。尚堯回轉身,將昀凰擁入懷中,歎了口氣。
軟禁高氏太皇太後是先皇立下的鐵令,有生之年,不許高氏踏出行宮。
當年的高太後權傾一時,朝中願意為她效死的重臣甚多,先皇對這段母子反目的恩怨忌憚極深,更忌憚高太後在朝中死而不僵的勢力。這個禁令,至今無人敢進言廢除之。
華昀凰卻做了這北齊朝中第一人。
她伏在他胸前,緩緩道,“既然誠王已趕往燕山,不如就此將太皇太後迎回宮,好好的送她一程。你雖不在乎世人說甚麼天家無情,多少念著,衡兒還沒有見過他的太祖母呢……”
這聲太祖母,令尚堯心中一顫,鬱痛不可言說。
此夜北風厲嘯,萬裏北國盡成茫茫,已是一冬最冷的時節。
殿中熏暖,暖不到心間,他的頭腦仿佛置於外麵冰天雪地之中,清醒無以複加。
懷中人,美如朝雲,灼灼如繞在指尖的一束光。
她不是別人,是輕取生死於一笑的華昀凰。天家無情有情,此局是生是死,她洞明如燭。她以一雙柔若無骨的手,溫柔的推著自己,拔出劍來,堅定心誌,為她亦為自己,為衡兒亦為江山——她要殺人,要那人死。
若下了這道旨意,令誠王奉迎太皇太後回宮,則逼他到無路可退,或奉旨回京,或抗旨不遵。他或念在太皇太後的份上,勒馬於斷崖千屻之前;抑或,就此一朝了清這段不見天日的父子恩怨!
百千轉的苦辛滋味,是漫長孤獨裏得而又失的親恩,曾在心底煎熬如沸,一旦冷卻,便凝成鐵汁,慢慢凝鑄了心腸。縱使曾有赤子之心,終究堅如鐵石。
——天明之際,急召誠王迎太皇太後回宮的旨意,飛馬追往燕山。
這消息,卻已傳不進病榻上的於廷甫耳中。
薑璟望著他已呈灰白的臉,腦中一片空白,端著藥的手連連發抖。今晨犯的病,來得比以往更凶險,眼看已要喘不上氣了——父親強硬地撐了這麼久,竟在這個時刻,卻要撒手去了嗎。
隻有她一個做媳婦的在跟前,從璿被人從病榻上抬來,也無計可施,還得靠她拿主意;從璣被召入宮議事還未回來,而父親垂危半昏迷中,一聲聲念著從璣,顯是有要緊的話,極重要的心事,等著告訴他。
薑璟一麵焦急盼著從璣趕回,一麵催人將皇後賜下的千年人參煎了,親手給於廷甫喂下,不指望起死回生,隻盼續住一口氣。她心裏知道,這一回怕是再也熬不過去了。
從璣終於帶著太醫趕了回來,棄了車駕,策馬疾奔而回。
來的是仲太醫,皇上得知於廷甫病重,當即遣了他來。
入內隻看了於廷甫一眼,仲太醫不必號脈已然知道,於相終於走到油盡燈枯的地步,回天乏術了。他沉重地朝於從璣搖了搖頭,壓低聲道,“給宮中報信吧。”
從璣木然點頭,吩咐了人,這才一步步走向病榻上的父親,心中苦得發空,半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握住父親冰涼枯槁的手。
仲太醫的藥,合著參汁一起灌下去,於廷甫的喘息慢慢平複,已經發灰的臉竟也泛上細微血色。從璣大喜過望,轉頭看仲太醫,對上太醫的目光,熱望又被冰水澆成死灰。看來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於廷甫雙眼緩緩睜開一線,緊了緊從璣的手。
“父親,我在。”從璣哽咽道。
“我有話同你說,旁人,都出去。”於廷甫氣若遊絲,拚著回光返照的一口氣,聲氣仍平穩。眾人不敢耽擱,一時退得幹幹淨淨。從璣照父親的意思,俯身湊近,聽見他用極低的聲音說道——
“平州可有動靜?”
從璣想不到,父親臨終竟不囑咐身後依托,這第一句,仍是問的平州。
望著父親眼中的不甘,從璣深知父親與誠王的仇怨,從昔年擁立先帝便已結下。鬥了這麼多年,父親終於沒能熬到親眼見宿仇之死——坐隱平州不出的誠王,令父親,乃至皇上,長久以來抓不到破綻。連舅父姚湛之也被他利用,為矛為盾,遮擋在前。陰忍久蟄的誠王,就如一條盤踞深淵的巨蟒,欲斬之,必先引其出洞。薩滿案,成了驚動巨蟒的一聲驚雷,令他再也蟄伏不住。
此時太皇太後病重,誠王離開平州,去往燕山,已是風雨欲來之勢。
皇上的回應,更如平地雷聲,震地欲摧。
從璣不敢遲疑,俯身在父親耳邊,低聲道,“昨夜傳來消息,太皇太後在燕山病危,誠王已離了平州趕往燕山。今晨皇上下旨,令誠王即刻奉迎太皇太後回宮!”
於廷甫的眼皮驀地一跳,枯木般的臉上,皺紋抖動,漸漸浮起笑容。
從璣看著父親這般笑容,笑得如行夜路之人終見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