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大事了!”從璣顧不得病床前的侍妾還在,脫口低呼,再一眼望見父親今日的臉色更差,病容如覆金紙,心緊之下又出聲不得了。
於廷甫微微睜開雙眼,待侍妾退避了,才從唇縫間虛弱地吐出一個字,“講。”
從璣定了定神。
“昨夜,宮裏突然宣召了薩滿法師入宮為大皇子作法定驚。”
於廷甫黯淡的目中,聽到薩滿二字時,忽有精光閃動。
這驚天變故,並非宮中破例又興了早已廢除的薩滿法事,而是法師入宮作法時,被太醫揭穿,其法器中焚燒的藥煙混入了致人幻覺的藥草,令大皇子沉迷其中,身邊乳母等人也深受邪術蠱惑。皇後知情後,下令將法師拘拿,用刑拷問,搜查其居處,於隱秘祭壇內發現了更駭人的物事——
一道以病夭孩童頭發和指甲做成的符咒,用以詛咒小皇子瘟病纏身而亡。
皇上龍顏震怒,將宮中與薩滿法師相幹的一應人等,盡皆下獄,其中亦有大皇子的乳母申氏。經掖庭酷吏刑訊,乳母申氏供稱,數年間一直被法師以故弄玄虛的術法迷惑,並不知其包藏禍心,以陰毒手段加害兩位皇子。
小皇子離奇染病,起因竟是薩滿巫師的詛咒?
從璣自幼受父親言傳身教,敬天地,卻不信神鬼怪力,這厭咒之說越發令他墜入迷霧,驚疑忐忑,“父親,謀害皇子的元凶隻怕另有手段,我不相信僅憑一道薩滿巫師的符咒就能顛倒生死。”
“皇上信麼?”
“今日朝上,皇上當廷下旨,凡沾染過薩滿教,與教中巫師有過往來的朝臣,一律按戴罪處置,交脫公務,禁足在家不得外出,由大理寺逐一清查……這番追查下來,朝中波及之廣,難以預料,熱衷供養薩滿的朝臣不在少數!朝中將有大風波了!”
於廷甫沉默半晌,緩緩開口,“你可知,這幾年,朝中都是哪些人在熱衷薩滿?”
從璣皺眉點了點頭。
普天之下,供養薩滿第一人,自然是誠王,此番禍亂宮闈的薩滿大法師恰是鶴廬的座上客。號稱隱居鶴廬的誠王,終日沉迷修真問道。因他而起的風潮,引來朝臣紛紛效仿,無論原本信佛還是信道的,都在家中設起了薩滿神壇,爭相供養薩滿法師上祭問卜,附庸著仙不仙,道不道的,結成同氣連枝的朋黨。這些大臣對誠王竭盡巴結討好之能事,一言一行以他馬首是瞻,諸如西台禦史令在內,越得誠王信賴的人,與薩滿之事也牽涉越深。
從璣尋思著父親話裏深意,誠王黨羽這一回盡都牽涉在薩滿案中了,老臣抑或少壯,有功抑或無功,一概不免,要禁足在家,待罪候查。謀害皇嗣,罪同謀逆,是要夷族滅門的大禍。誰開脫不了瓜葛,誰就大禍臨頭。
“可若皇子的病,不是因詛咒而起,不待查證便定罪於薩滿巫厭……”從璣到底還是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質疑。
“皇上說是,就必然是。皇上信了,便是真了。”於廷甫閉上眼睛,仿佛心願已平,重負皆除,神色間一片寧和,悠悠道:“你記著,為臣事君,莫不如此。”
“父親,這是佞臣之術,並非賢臣之道。”從璣鼓足勇氣說出肺腑之言。
“奸佞賢良,不在因,在果。”
“父親,是……兒子記住了。”從璣不忍再與病入膏肓的老父頂撞。
“你心中不以為然。”於廷甫隻是苦笑,“你如今這樣,也怪我從前一味苛責從璿,倒縱容了你的書生癡氣。有朝一日,你若是爭氣,能坐上宰相之位,活到我這歲數,也就懂了。”
從璣無言以對,羞慚迷惑兼有之。父親說了這許多話,中氣不繼,更見虛弱,神色卻似大不同了,從璣一時分辨不出是哪裏不同,隻隱隱覺得諸多時日以來,壓在父親身上,令他負累不堪的巨石,已然不見了。父親的病勢加劇,幾乎與數月前殷川變故同時而起,爾後父親身擔重負,衰弱之快,劇於往日十倍。
胸中疑惑如雲團湧起,漸要顯出清晰廓影時,父親臥房外紛亂的婦人抽泣聲,擾亂了從璣的心緒,他吃驚回身,認出那哭泣的聲音正是自己妻子。
鄭氏與薑璟一同來的,薑璟繃緊了略顯青白的臉,倒還鎮定有度,鄭氏卻已淚痕滿臉,狼狽失措。見到夫君也在,鄭氏一把捉住他的手,如溺水中,如攀浮木,淚珠漣漣落下,“妾身被人害了!”
薑璟屈身朝病榻上的於廷甫稟道,“父親,適才下人發現,於貞……於貞投繯自盡了。”從璣猛一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