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戛然停了,外頭水聲潺潺,一座木橋架於溪流之上。
深夜裏四下曠寂無人,風聲嗚咽如訴。
“到了。”尚堯微微一笑。
“這便是你要帶我來的地方?”昀凰望向車外,詫異道,“哪有什麼神樹?”
尚堯施施然道,“我是天子,隻有神樹向我求封,哪有我向它祈願。”
昀凰莞爾,這人果然又有別出心裁之舉。
尚堯扶她下了馬車,將她披風係好,低頭在她耳畔似真似謔的說,“若真有神靈之力,你有什麼心願要祈求,不妨先說與朕,或許朕比神樹靈驗。”
昀凰睨了他,唇角含笑,心下卻是一黯。
還能有什麼心願,最深的心願,便是神靈也難回天。
她同他一樣,敬天地,卻不仰畏神力,凡有所願,寧肯自己傾力而為,成也己身,敗也己身,無需向何方神靈祈祝。唯有幽冥相隔這一樁……昀凰幽幽道,“若這神樹,能起死回生,或令母妃魂兮歸來,我折壽來換也願意。”
他驀地掩住了她的唇,目光一淩,“胡說什麼。”
昀凰黯然一笑,垂眸掩去淒涼。
尚堯一時無言,隻將她緊緊攏在自己風氅下。
從後一乘車中下來的商妤,見帝後相依低語,便止步在後,於清冷月色裏,瞧著眼前尋常布衣夫妻模樣的帝後,商妤心中湧起傷感。
若這二人隻是一對凡夫民婦,未嚐不是幸事。
她轉過目光,夜色裏並不見什麼神樹詞,卻有兩盞燈籠從木橋的那一頭悄然而來。
昀凰看著執燈人來到麵前跪下叩首,儀態舉止分明是宮中的人。
今夜之行,果然別有玄機。
身側的尚堯,並不多言,穩穩攜了她的手,攜她走上木橋,沿著幽深小徑前行。
巨樹參天掩映之下,果真有一座古樸的廟宇隱在其中。
商妤隨著帝後步入門內,身後的神祠大門又徐徐掩上。
沉緩的吱呀聲傳來,一線燈光透出門隙,神樹祠緊閉大大門徐徐從內開啟。
一名執燈人,卻阻住她的腳步。
是什麼樣的隱秘,連商妤也要被遣開。
一點光亮幽幽,引著帝後步入曲徑縵回的靜室。
靜室廣而深,明燭搖曳,隻設一香案一蒲團。
月光漫透長窗,香火之氣繚繚沉沉,不知是哪裏傳來的滴水聲,在深夜的簷廊外,泠泠成空響。尚堯握了昀凰的手,引她到香案前,抬目望見案上高不及尺的木雕神女像。
這尊女像,雕得靈動精微,高髻廣袖,儀態綽約。
昀凰凝目細細看去,看清了神像的娥眉連娟,秀目微揚……眼中驀地模糊了,驀地看不真切,胸口窒住,這靈樹神女依稀竟是母妃的容顏。
尚堯握緊她冰涼的手,感覺到她身子顫抖得厲害。
昀凰一言不發,徐徐朝這尊“樹神雕像”跪了下去。
神像仿佛也在看著她,如同母妃一般溫柔的目光,高高俯視著,一如過往。母妃瘋癲不知世事,卻在每一個無聲注目間,懂得她的悲喜冷暖。如今母妃你去了何方,你那裏可有冷,可有饑,可有孤寂?
昀凰流不出淚,也不知道自己伏跪在地有多久,直至被尚堯扶起,語聲抑製不住的發顫,“你帶我來此,是為了看這尊神像?”
他胸膛下的心跳沉沉,一如他的語聲,“當年驛館之變,行刺太妃的人,你早已知道是誰。”
昀凰閉上了眼,一股強抑的森寒從指尖蔓延上升,血脈為之凝固。
兩年來這個心照不宣的秘密,如芒如刺,梗在彼此之間——親手擁立他登基的生身之父,正是害死她母妃的直接凶手。這無從寬恕的恨,血脈相係的仇,縱然是夫妻是盟友,又當如何自處!
母妃遇害的真相,凶手的名字,血淋淋刻在昀凰心頭。
“這神像是誰做的?”她冷聲問。
尚堯沉聲道:“當日奉命襲殺驛館的刺客首領,名叫邱嶸,曾是姚湛之手下副將。姚湛之奉命行事,截殺沈覺,並不知太妃也在其中。事後邱嶸知道自己必遭滅口,姚湛之也心有不忍,放他逃走。邱嶸逃到佑州,被單融派出的人找到。從此邱嶸就隱藏在這裏,不再露麵。”
邱嶸、姚湛之、誠王、單融……尚堯。
昀凰一言不發聽著,眼裏冰冷笑意閃動。
當年誠王將姚湛之拖下水,誘其殺人,從此與中宮結下仇怨,也有了把柄為誠王所控。他要滅口的邱嶸,卻被尚堯找到,藏了起來。這一對父子,從三年前便已針鋒相對,各自算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