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弦歌(下)(2 / 2)

尚堯橫劍當胸,再不避讓,欺身直上,兩劍纏絞刹那,發力震腕,倒轉龍吟劍,反掌擊向沈覺。沈覺急退,隻覺寒氣襲上眉睫,窒冷如死意,萬念俱灰間,隻聽一聲斷響,竟是髻上竹簪被削斷,長發紛揚落下,狼狽披散了一肩。

尚堯似笑非笑,收劍在手。

這一劍是兩年前欠下的,沈覺誤進讒言,按罪當誅,如今削去發簪,算是替了。

散發而立的沈覺,臉色青白,男子脫簪猶如婦人脫履,是大辱。

“再來。”

尚堯傲岸一笑,舉劍相邀。

風揚起他衣擺,劍在手,隱隱有橫掃六合,君臨天下之姿。

這刹那,令沈覺想起了故去的先帝,率軍複國之初,那白衣天人,登臨金殿,也曾是俯瞰天下的英姿。奈何天命不繼,區區數年間,故國故主皆已去遠,自己從一國少相,流落萬裏異域,寄身他人簷下,世間唯有一人,願舍身以命相隨。

長公主,天人般遙隔雲端的長公主,昔日先帝身側的如花美眷,而今彈奏《南風》於齊主樽前……心中一時悲愴痛徹,萬念俱成飛灰,士可殺不可辱!

沈覺驀地昂頭,怒與恨與痛,盡化作奮起一劍,合身飛刺!

亭下的商妤,一聲驚呼——

皇帝手中龍吟劍已出,若與沈覺這傾盡全力的一劍相擊,無論劍還是人,沈覺都必敗,一敗必被龍吟所傷。

皇上卻退了。

龍吟劍在手,皇上卻飛身急退,任由沈覺的劍尖當胸直逼。

積雪飛濺,一朵落梅被劍鋒斬碎。

沈覺拚死一刺,去勢將盡之際,皇上也退無可退。

錚——

弦斷,琴音驟止。

雪中人影也凝止,皇上的身影筆直屹立,劍尖直抵在他咽喉之下。

劍身一顫,脫力墜地,力竭不支的沈覺,膝上一軟,朝皇上跪了下去。

皇上卻托住他手肘,將他穩穩扶起。

商妤撫胸,周身冷汗驚出。

琴案後端坐不動的皇後,徐徐起身,指尖有血珠墜在了琴上。

是那根崩斷的琴弦,割傷了她指尖。

商妤一驚,還沒來得及探問,皇後已掠身步下台階,遺落了狐裘在亭中,一身輕裳奔入風雪裏,廣袖緩帶飛揚,直趕到皇上身側。

那一劍,險險停在咽喉下,還是劃破了皮膚,在頸下正中刺出一線血痕。

昀凰怔怔看著那血絲泅出。

商堯目光下移,看見一點鮮血從她指尖,墜在雪上,宛如梅開。

那一聲弦斷,他聽見了。

她的驚怕,他也聽見了。

他捉起她的手,低頭吻上她指尖。

拿著狐裘追隨上來的商妤,駐足幾步開外,望著梅花樹下,飛雪輕繞著相對凝望的兩人,不忍再近前。轉而走到沈覺身側,將他扶了。沈覺搖頭,怔怔地垂手看著雪中一對帝後,長發紛散一身。

那一劍削去了他的發簪,激出他的不甘,削不去他的傲骨;卻在最後這一劍,皇帝的一退一扶,將他的傲氣與怨氣,無聲無息折去了。

昀凰回轉身來,望了沈覺,散發落拓的樣子。

她輕輕推開尚堯,從身側梅樹虯枝上,折下一枚三寸許的細枝,走到沈覺麵前,目光溫柔地望了他斑白鬢發,以這目光抹去頃刻前的劍光寒意,語笑輕淺一如舊日辛夷宮中的帝姬,“沈卿,我用這梅簪,替陛下賠給你做發簪可好?”

梅枝拙雅,染上了一抹她指尖的血。

沈覺動容,望了她的笑靨,也徐徐一笑,“臣謝過長公主。”

一聲鶴唳,穿雲透霧,被劍氣驚走的那雙鶴,此刻卻又盤旋飛回。

昀凰仰起臉,望了那隻雄鶴,輕聲道:“這是瞧見誰來了?”

一騎絕塵直入鳳台行宮。

守候在殿前的單融,親手接了急報,展開隻看得一眼,臉上已色變。

玄武衛統領,元颯死了。

元颯於酒後暴亡,大理寺驗查後,定了服毒自殺的名。

玄武衛所守的塵心堂,剛剛出事,京城裏緝拿南朝刺客正鬧得人仰馬翻。金吾衛與玄武衛各執一詞之際,玄武衛統領元颯竟然在府中服毒自殺。

人言所指,元颯必是畏罪自盡。

金吾衛立時占了上風,玄武衛頓失首領,悲憤莫名,更不容人給元颯身後安下汙名。

隻要是元颯的親信心腹,誰也不會相信,連單融也不信——元颯,是一個絕不會自殺的人,更不會畏罪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