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值守宮女從殿外飛奔進來,步子踉蹌,釵鬢顫顫,倉促間連行禮都顧不得。
“夫人,快……快迎駕!”
商夫人冷冷問,“你慌張什麼,這時辰是誰開了宮門?”
宮女急喘道,“是,是皇上禦駕到了!”
殿裏一眾侍女驟然驚怔得氣不敢出。
商夫人沉默。
宮女急得提起聲來,“千真萬確,禦駕已經過了前門,真的是皇上來了!”
那沉沉的腳步聲,來得疾風一般,轉瞬已到殿前。
殿外侍立的宮人們鴉雀無聲,伏首跪了一地,紋絲不動。
唯獨商夫人沒有跪。
宮燈煦如春日的光亮,照映外間幽幽深殿。
照見一襲玄色風氅未卸,靴底沾滿雪泥,鬢發因霜氣融化而半濕的皇帝。
一別兩年,聖駕終於駕臨了殷川行宮,來得如此倉皇憔悴。
商妤不避不退,一雙眼睛,平平望著麵前的君王。
“陛下萬安。”她語聲空洞,無喜無悲。
皇帝沒有看她,目光越過眼前一切,直望向鳳榻深垂的帷幔。
寒冬風雪裏快馬加鞭一路飛馳,連日連夜不曾合眼片刻。
不敢慢,不敢停,怕誤了一刻半刻,累此生相見無期。
從京城到殷川的路,漫長艱難如赴天涯。
原來這樣遠,原來這樣難,在馬背上忍受著寒風如冰刀,一路都在想著,怎麼竟把她放逐了這樣遠,遠得像隔了碧落九天。
疾馳千裏,如今咫尺眼前,幾步之外,她就在那裏,卻仿佛比千裏更遠了。
“皇後睡著呢。”商妤垂了臉,緩聲道。
尚堯一震。
悲愴從心裏擴散開來,死水裏一點波紋,急遽翻湧,掀成驚濤駭浪。
正是這句話,兩年前最後一次踏進朝陽殿,從沉香繚繞的內殿裏,迎出來的商妤,也是這般對他說——皇後睡著呢。
那日,是昀凰生下衡兒的第五日,下著連綿的雨,天色青得苦寒。
他見過了朝官,不及換上常服,就匆匆過來,進內殿先在金閣熏爐前站了一會兒,讓外麵帶進來的雨氣寒氣烘幹,怕讓昀凰著了寒。
昀凰安睡在重帷深掩的鳳榻,青絲散在枕上,容顏恬靜如籠了一層輕霧。
剛剛來到這世間的衡兒,他們的兒子,睡在她身邊。
他屏息靜氣望著一對母子,舍不得移開目光,舍不得少看片刻,就這麼看足一世,一世也不夠。從前她睡著時總易驚醒,如今倦眠在昭陽宮中,在他為她所築的梧桐巢裏,睡得這樣安穩。
北有佳木,當日他許諾於她,鳳凰擇木而棲,你若來歸,我定不負你。
如今她是中宮之主,天子之妻,也是未來儲君的母親。
他不忍將她驚醒,卻見一旁繈褓中的幼兒,不知何時睜開了漆亮晶瑩的雙眼,靜靜望著他。他將孩子小心抱起,柔軟的嬰兒不哭不鬧,安靜轉動懵懂雙眼,看著這新鮮的世間。
他目不轉睛望著他的小皇子,想把自己擁有的一切盡數給予,哪怕是他踏過血海枯骨奪來的天下,也終有一日要傳給新的君主。
“你去了哪裏……”
沉睡中的昀凰,低低呢喃了一聲,似乎在喚他。
他回頭,看見她眼眸微闔,像是還在夢中,眉間浮起一絲淒楚。
“我在。”他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握住她的手。
她睜開眼,目光恍惚,在他臉上怔怔停了片刻,望向他懷中的孩子。看見孩子安然睜大著眼睛,她才輕籲出一口氣。
他將繈褓放回她枕邊,扶她倚入自己臂彎,柔聲問:“怎麼,又睡不安穩?”
她伏在他胸前,半晌才仰起臉來,幽幽望著他。
“是夢見了什麼?”他輕撫她發絲。
她將臉頰貼在他頸項間,語聲低微,“我夢見母妃,她仿佛身在水邊,四下都是迷霧,轉眼就不見了。”
“一場夢罷了,醒來就好。”他將她擁入懷中,卻不敢讓她看見自己的眼睛。
是天意還是幽冥相通,她做了這樣的夢,夢見消失在江水邊的母妃。
每每四目相對,總怕她看出些什麼,提起她母妃,他總要小心掩飾。
南朝宮闈已劇變翻覆,她的母妃和那個人,都已不在世間。
噩耗傳來時,她恰有了身孕,他不敢不瞞住她。
如今內外局勢莫測,仍不是讓她知道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