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殿裏的沉香繚繞已散。
鳳台行宮的寢殿裏,沒有昭陽宮中熟悉的冷香,隻有苦到人心裏去的藥味。不見她橫波流盼,不見她款款相迎,甚至尋不到一絲她的氣息。
尚堯一步步走到帷前,恍惚以為光景如舊,掀起帷幔,就能看見她慵懶倚在枕上,青絲如綢,明眸如絲。
秋去冬來,轉瞬已兩年。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他手撫帷上玉勾流蘇,隱約覺得帷後之人,也在看著他。
拂開帷帳的一刻,手腕微僵。
她靜靜闔目而眠,容色如雪砌,如玉琢,正是日夜憶念裏的樣子,卻沒有了往昔溫軟,仿佛一尊沒有生機的玉像。
他撫上她的臉頰,觸手如冰。
“昀凰,我來了。”他喚她,已聽不到她的回應。
她的脈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仿佛杯水傾盡,徒餘最後的涓滴。
揭開她白絹中衣,那道傷口赫然就在心下,這樣險——他心口一抽,像有利錐紮入,驀地發狠扣緊了她手腕,扣住她微弱的搏動,扣住她的生命。
太醫伏地請罪,戰戰兢兢直言,皇後如今昏迷不醒,隻怕劍傷在外,鬱結心傷在內,自身若已不存求生之誌,縱是仙方也難起效。
尚堯聽著太醫的話,目不轉睛望著昀凰蒼白的臉,良久黯然一笑,啞聲道:“是麼?昀凰,你已不存求生之誌,於這世間再無可戀?”
“皇後定會吉人天相。”商妤捧了藥,強忍淒楚,“陛下,這藥快要涼了。”
尚堯從她手中接過藥盞,舀起一勺,自己先嚐了,再喂給昀凰。
藥汁從唇角溢出,她似已不能咽下。
商妤遞上絲帕,尚堯卻不理,以手捏起昀凰下巴,迫她張口,強行將一勺藥灌進去,恨聲道:“朕不信你華昀凰會了無生誌!”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女子,有著何其決絕的心誌。他不信她就這樣甘心死去,縱然她真的要走,當初他能留住她的人,囚住她的身,今日也不會放走她的魂魄。
昀凰猛然嗆咳,胸口起伏,藥汁咳出一半。
商妤想要阻攔,被尚堯拂袖揮開。
一勺,兩勺……終於將大半碗藥強喂了下去,尚堯擱下藥盞,以手拭去昀凰唇邊藥漬,將她綿軟的身子擁入懷中,如同抱著一隻馴順的貓兒。
此刻她終於順從了他,依在他臂彎,不再以鋒芒相向。
一眾宮人連同太醫早已退了出去。
商妤給熏爐裏添上了一勺碧色的香屑。
“皇後不喜藥腥氣,奴婢再添些香。”她又回身將屏風後的宮燈熄了,“往日裏皇後總要留燈,才能安睡。今夜皇上在,奴婢便不留燈了。”
商妤悄無聲息退下,仿佛仍在舊時昭陽殿裏,什麼也不曾改變。
恍惚裏重回昭陽殿上燕好繾綣,她在身畔,便是無雙良辰,一世好景。
鳳羅重帷,將一切都隔絕在外,人聲遠去,光也熄去,隻有藥的苦,爐煙的香,氤氳浮動在帳間。這一路兼程,不知累乏,到此刻,才覺得倦了。
尚堯擁著昀凰,相依並臥,耳鬢相連。
卸去了君王的威儀,皇後的驕傲,兩兩相依的,無非一個男子與一個女子。
他將她冰涼的手攏在自己心口。
“衡兒已經會說好些話了,他聰穎過人,卻還沒喚過你一聲母後。”
他在她耳畔,將這兩年來不曾訴說的話,說與她聽。
“你一個人在這冷冰冰的行宮,對我,對衡兒,不聞不問……連衡兒也不能令你軟下心腸。寧肯老死殷川,也不回頭。昀凰,你比我更心狠。”
她沉沉睡著,柔軟的唇角,卻似有一絲倔強的笑,如同她離開昭陽宮的那一天,自始至終帶著倨傲的笑。卸去了皇後鳳冠,素服散發,頭也不回地走出宮門,不曾遲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