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下) 全文結
德肅十九年的冬天刮了數場飛雪,整座城池由冰雪覆蓋,寒天凍地的肅殺,郢都失了往昔的生機。寂靜的陰霾中,似在等待一場訣別,一場沉寂許久蓄勢待發的廝殺。
瓦藍的天空,幹洌的寒風,禿鷲高飛一掠慘白的西天,冷風中夾雜著火炮的辛嗆氣味,迷蕩的煙霧由南麵襲來,濃煙繚繞著天雲柱,直衝九天,壓抑的陰霾籠罩著整座郢都。世事輪回,十八年前的那一幕,又現郢都,又現這一座城門。對權力無休止的欲望,可以將一座美好的城池頃刻間化為廢墟。多災多難的郢都,普天難渡,無辜的郢都百姓又會深陷水火之中。
巍峨的永安門,築守郢都的南城。冰冷的城樓,鋥亮的城門,城門之內仍是帝皇的疆土,城門之外,是東宮將士浴血奮戰的地域。而後,這城內外,皆會是他們的天地。
寶色華蓋,擋不住凜冽的寒風,沉重的銀色披甲壓在延陵易肩上,漸有些不能支撐。高隆而起的腹,同此時血與鐵交輝相映的叱吒場麵絲毫不相襯。她甚以不準旁側宮人攙扶,仍要執拗地立直雙膝。
終於,她是活著等來這一日。
尹文尚即立在城樓之上,高大的盔甲身影遮住漫天霞光,滿滿一壇灑血酒由他仰首灌入,他從不是嗜酒的人,如今喝的更不是酒,是無以忍耐泫然而落的淚。如今立在她身前,恰是一位血氣方剛的壯士,他披著甲胄金盔,眼中寫滿不屈的堅毅,他會是三軍的統領,破宮的先鋒,他還會成為下一位盛世明主。史書上會寫滿他的豐功偉績,當然也有這一段隱晦的曆史。
值南榮舊勢興亂,逼宮營救聖皇,剿滅南榮,則是這一場兵變由來的表因,之所以是表,便是迷惑蒼生,說服朝臣的。如同史書中無以計數的清君側,尹文尚即也需要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
於此,他親手製造了這一場亂局,再親手平服。逼的不是南榮舊黨,而是啟元大殿中正以深鎖愁眉麵對著一桌亂棋的聖元帝,他的生身父親,更是這郢之天下的主宰。不過很快,便該不是。城內迎展飛舞的滾著龍旗滾著金邊,即將由黑龍豹旗替下。
應天廣運仁聖文武至德皇帝,這尊號,是由延陵易為新帝親自甄選,如今不過近在咫尺一夕間。
佑和元年亦會迎春而至,自此世間可再不會有血腥與廝殺。承運蒼天佑和,也是她憑以真心所選。
凜毅的目光,在一一巡視完攻城兵甲後微以回探,與寶蓋下矗立的身影四目相接,眸中漸柔。背著烈光,他步步移來,寬綽的胸膛為她擋遮寒風,一手為她拉緊風氅。
“早說了不要你來,硬不顧念自己身子。”目光流至她擋在銀甲之下的腹間,將以七個月的身子,數次他都以為她強撐持不下,她卻比自己想象中要堅強得多。如今,她更是堅持要與他檢閱三軍,激勵將以浴血奮殺的將士。
京南大營的將士數千人,效力東宮數載。雲南邊營趕至的五千將兵,更是她延陵族的死士。最關緊要的仍屬京西北大營的兩軍京畿衛兵,那是澹台所轄之軍,她收攬不了那個愚忠的木頭,卻能困住他將以臨盆的夫人—公儀鸞。威脅之人,必受人迫,她實在不想重演挾持的舊戲碼,隻對他澹台嬴遲,除了那個女人,尚尋不到其他的弱肋。又一次,她做了小人。
旌旗赫赫,黑壓壓的一片,披胄將士,層層如鐵,氣勢逼人。如今三軍齊備,他們缺的不是兵將,不在人心,而是時機。邛國的兵力自數月前兵起南陲,一路北上,借由尹文尚即的裏應外合,連下數城,最晚將於破曉之時兵抵郢都最南的永安門。外有邛軍坐鎮,內起兵伐。今夜子時以後,便是最妙的時機。
吸取當年夏邛亂政,失了七所城池的教訓,這一次不是萬不得已絕不能引邛兵入郢都,卻也能威懾四方。他的深思,她都明白,她的憂慮,他更能撫慰。
“你放心,出師則勝,尹文尚即不布沒把握的陣,不出沒把握的兵。”三軍陣前,他是軍令如山的鐵血剛硬,沙場之上,他是殺人如麻的冷凝,隻在她麵前,他少有的溫柔,“再言,邛將阮昀已來信,言是邛兵渡過郢江不做歇整傾師而至。我已差肅釋於南天門持令候等。即有萬一,由肅大將軍引邛軍添力。”
能想到的,皆是一絲不差,該備屬的早是甄善。做事一絲不苟的完備,更讓她能將心放穩在肚子裏。
她一時笑的流離,方伸出的腕子,由他被揉入掌中暖著。他掌心幹燥的炙熱,在這寒天冰蓋的大風之日暖意流竄,直入心田。
“不是擔心,是想來看看這些將士,他們都是要為你我舍生取義的誌士。”目光遊曳,迎著城下黑漆漆的一團簇影,仍是模糊著。太醫說過,她這一雙眼,最差是漆黑無見,最好也隻能是模糊一片。她想如今倒是最好的,甚以分辨的清,那一團團盔影中蘊著銀色的光芒,而身前的尹文尚即披著金色甲衣晃在眼前。隻不過,若不抬首相觸,她也不知道,他如今是笑著,還是依然皺緊了眉。
“我沒有皺眉,在笑著看你。”他添言解釋著,忙又拉下她另一隻亂躥的腕子裹了掌中,是想要她用力看清,不想她一味依賴這一雙手,而後失明隻會越來越嚴重。言著便隨之舒平了額頭,勾起幹裂的唇,笑出聲音予她聽。
他扶起她靠在自己身邊,沉定的聲音落了她耳邊:“我帶你去城樓前閱列將士,讓他們都見見你。”
延陵易由他攙扶著一步一步貼近那冰冷的城牆,呼嘯而過的冷風刮痛了麵頰,胸口的血忽而熱了。
尹文尚即揚起了一個手勢,刀劍紛紛出鞘,旌旗高高而立,城下精兵將士震聲四起。任一聲,都是生與死的抉擇,刀光與劍火的爭鋒。這些人又是因何聚於此處,因骨子裏的忠誠,因血脈中流淌的信任,或者因國家的期望與父老鄉親的希冀,有太多的原因充雜於其中。隻他們應該看得見,在這一切背後,因著同一個緣由,權力!
皇族子孫中費以一生執著追索的權力,能驅弱恃強,能斡旋天下,能顛覆朝堂,能讓忠將成奸賊,讓軟弱化作血與火的剛強,它不僅僅能在陣前斬殺敵人,還能在廟堂剿滅不肯臣服的死臣。權力,仿如神的印記,深深烙刻在龍子鳳孫的血脈之中,它挑起的不僅僅是他們抑製不住的欲望,更是一種不能言道的向往與堅持。為了它,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卑劣,可以小人。當你擁有它了,小人也當不卑劣,奸亦是忠。
她想起自己平生第一次直覺到權力是源自夏宮殿首高呼的那一聲“朕”,如今卻在這鋒刀利戟銀甲鐵衣的氣勢浩蕩重拾君臨天下的迷人感覺,有一絲熟悉,一絲陌生,一絲澀和一絲暖,俱是淡淡的。立足於他人的江山之上,她竟也能如此激動而又興奮。
銀色的重影蕩在模糊的視線中層層疊疊,潮水般歡呼如山如海,胸口由熱流溢滿,她眼中又脹又燙,卻再也再也落不下一滴淚。
“延陵空便在城下,如今統帥雲南大營的將兵。”尹文尚即淡淡的聲音飄傳。
激奮之餘,清醒尚存,熱血寸寸逼涼。延陵易已不知心中作何念想,如今這已不是普通的一座永安門,是片刻間即能燃起烽火狼煙,挫骨揚灰屍橫遍野的殺場。萬中有一,他便會死。萬中再一,勢有他變,他即是做了亂臣賊子,亦要死。
尹文尚即在城樓前,又是一番慷慨陳詞,言得激烈,言得熱血沸騰。她在一片喧嘩中視線更模糊,越想用力看清城下披銀甲著紅衣的將士眼前便越恍惚,紅衣,是延陵一族的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