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哪來,便回哪去。”那一盞溫茶端在她手中,直到涼去,她僅說了這一句。
我輕吸了口氣,聞過她周身靜謐的雅香,有一種安魂的沉定。是醉風樓的香,目光飄過壓滿浮塵的窗欞,尹文尚即的身影飄忽不定。我笑了,她也學會…約人在那一處相見。
在尹文尚即將我的身份一一揭穿後,知悉一切真相的她沉靜地沒了聲息。桌前鋪開的那一軸畫卷,是聖元帝親手所繪的男伶圖,年跡久遠,墨陳紙冷。畫中人,是我也不是我。十三歲的文安端坐百花池中,半唇微張,笑得安寧。那時他正得寵,嬌媚如絲的眸光,是我學不出的。
我知道自己不能出聲,一開口定是會解釋那些年如何為聖元帝做事,如何聽命取得她和延陵沛文的信任。
那些話,或許仍是捅進她胸口的剛刀,但至少不會那麼痛了。
甘醴蒼釀,酒香撲鼻。
我於是想起了醉風樓的種種,痛醉的她,叨嘮的她,沉默的她,而後滿身疲憊的她。醉風樓的延陵易,是真實的。隻她如今,卻已不屑再與我執杯共飲。
大郢十一年,我最終能夠相信的,隻有酒。
“何時?”我笑著問她,滿目坦然,若不是小鸞,我也不會來此。隻眼下,卻有淡淡的不舍,以及說不上來的心澀。
她推開一盞窗,卻染了滿指灰,昏色映在她瞳中,眼前的她,總與之前有幾分不同了。
“走前,我會領一個人來送你。”
我於是期待著,她所說的那個人。她說時,眼中閃過一抹平緩,不怒不躁,這樣很好。
等待的日子難熬,一分一秒的數又無耐心。老槐樹枝頭積了越來越多的飛鳥,我卻不知還能喂養它們至何時。一天,一個時辰,對我而言,都已分不清短暫與持久。
以為自己走前是無論如何再不能見小鸞了。
可她竟真實地出現了,不是夢。
立在樹影斑駁間,拎著一壇子酒,如同許多次共邀暢飲般,隨意地笑。
十一年的女兒紅,正滿我來這一片奇域十一年的光景。她雖不說,卻也擺明其中深意。
可惜了,這陋室毫無情調。便是完整的瓷碗,都尋不到一支。
她隻笑笑,予我斟酒,一杯又一杯,隻我在喝。
我知道,她是來送我走的,有她相送,我便也不寂寞了。唯是擔心,往後的日子,她一個人要如何煎熬。會同我一並走嗎?這種念想縹緲了,不會,她愛的人,仍在這裏,怎舍得離開。
十一年前,我問她還走嗎?她隻說再看看吧,或以那時她在等待,等待這如畫山川秀水間,有一個值得她愛的男人出現,往後白首天涯,執手碧落。
我笑她總有那麼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她說既來一趟,便也要肆意一回。於是,我看著她肆意了十多年。
十一年後,她依是那個招牌笑容,大大方方地為我添酒。
澄黃透明的酒汁,在昏燈映下如妃紅流光,比她未施脂紅的唇,豔得多。
她向我問起了她,那個被我藏在心底,一藏多年的女子。
總歸是最後一夜了,借著酒意,我的膽子更大了。
即是愛過的女人,便不怕承認。
我這十年,不敢承認的東西有許多,隱瞞的真心,亦多。
皇帝的孌童,入府的奸細,而後…不務正業的皇子少傅。
做皇帝的孌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別人看自己的目光。在我占用文安這個身體時,該受的罪,他已然替我都受盡了,聽說那個時候聖元帝已經厭惡了他的身體,要將他賞給自己的朝臣。我猜,這文安必是比杜十娘還要烈的性子,不過是換個朝臣家被養著,他便覺得是天大的羞恥。禦花園蘭音池的湖心,一縱,絕了他自己的命,竟也渡了我的魂魄。
這俱身體傷痕累累,聽說縱身躍湖前,他剛由榮後賞了十幾大板子,後腰至肩,皆是皮開肉綻。冷水再一泡,似乎是發膿長了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