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宸後(1 / 2)

時近子夜,由幽鳴宮而出軟轎徐徐抬入東宮殿,由風翻起的轎簾映出延陵易沉黯的冷眸。月光冷如涼水,淒淒地落了她半張容顏。汗濕的十指交錯成安心的姿勢,微涼的後脊伴隨著沉一吸氣僵冷一直。

榮後召見!四字傳入幽鳴宮時,她自尹文衍澤瞳中看到隱隱的憂慮。

臨行片刻,他緊著自己腕子,不容鬆片刻。無奈她怎般安慰,他眸中浮動之憂色,隻淺不淡。

驀然下轎,薄風肆意穿過胸膛,後脊的濕汗涼了。

飛樓高設,雕閣巍峨,琳宮雲殿層層合抱。琴聲妖嬈迷亂,乍起乍隱,空有鳳求凰之音,卻失了鳳凰。

又是百敕尋星台,又聞鳳求凰的琴音。

台上宮人悄然退下,尋星台上空餘一影,月白淡雅的煙紗裙繡著幾隻淡藍色蝴蝶,翩若驚飛。大朵銀織牡丹墜在寬大的展袖間,隨風舞起,襯出身姿妖嬈。那身影單手扶欄愣下許久,另手執杯,三千青絲如墨玉披落,映著烏發華彩流溢,月波明潤。

“聽說寧嬤嬤沒了。”

空冷的聲音轉過穿雲高台,重重散入延陵易耳間,她腳下微頓,未跪未拜,低聲應了一言。

寧嬤嬤沒了,那麼撫養自己十年,愴然離去的嬤嬤,恍惚間離了人世。榮後轉身回望,一步一步迎向延陵易,寬大裙幅逶迤拖曳,灑出藍繡銀刺的鳳蝶,嫵媚雍華。眉心一點朱砂,卻似凝血,朱唇更豔,甫一陡便漾出淺笑:“你可知,南榮氣數已盡。”

延陵易更近半步,想及半刻之前那一盤玲瓏棋局,縱橫十九道間,個中玄機是千言萬語參不破。依照棋局之意,盤中上方所指南榮之勢,已由聖元帝團團控握。恰在此時,榮後言及南榮氣數不剩。長風直入,身子未抖,靜得失了聲息。這麼些年,那個像謎霧夢魘般生生遏斷自己喉嚨的南榮一族,倒是什麼?!

榮後沿著碧欄深淺皆是一步,杯中濃酒溢出馥香,醇厚清洌。滿月入酒,波盈涼光,甜中夾苦的澀緩緩滑過喉嚨,她低眸淺笑,言得輕鬆:“如若有來生,我不要再姓南榮,不會再入宮。我也許會成為普通的女子,守著最平凡的鄉下日子。也許會是京中有名的歌伎,終日舞著最精致的長龍水袖。我還會垂垂老去,會看著子孫溢滿天真的麵容,我會隨著他們一並笑。再如果…那個許諾要陪我終老的男人先走了一步,我會為他十裏送喪,為他長歌當哭,抱著他的靈位哭得死去活來,然後便耐心等待,數著流去的歲月,候等時光帶我走,黃泉之下再相見。這些我都要一一做過。來世,我再不是南榮後裔,隻是這樣的女人。延陵易,下一世,你又願意做什麼呢?”

子時更漏聲漫過,滴滴答答的砸在心口,風一過,滿地碎瑛拂落,飄擺如絮。她蒼白的笑容,映在延陵易瞳中。爾後緩緩溢出的血,在唇側勾起妖嬈的弧度,絲絲蔓延。月白的淺紗,染了朱色,繡蝶的淡藍化做高貴的紫,一地瑛落,星星點點綴上明豔的紅。她抽搐著,笑意不減,描盡短暫人生中最後一筆淒豔。

烈色劃破瞳眸,延陵易猛然挪向她身前,雙手接住她軟軟滑下的冷肩,攥在掌中,清瘦地隻餘涼骨,滲人的冰冷。

青絲拂亂,延陵易淒厲地凝著她漸漸抬不起的雙睫:“文佐塵說宸帝早是不在,我問你,尋星台閉室中日夜撫琴的人又是誰?!”便是那一日由文佐塵口中得出這一句實言,自己才能片刻唬住聖元帝。不是禪讓受襲,而是殺主篡位,若要天下皆知,聖元帝顏麵何存?!大郢國威,又何在?!

最後一分沉定在對方不多的清醒中漸漸散去,延陵易越攥越緊,那個真相,似乎隻與自己隔了一層紗,便在這滿地碎紅之間,如此近,又如此遙遠。隨著榮後身子越發冷去,她竟覺得她會抓不到這一切的真實。

榮後微薄一笑,貼在她懷中,眼底蘊有一絲釋然:“你…知道了,我也是才不久…”氣息越來越淡,是誰,不是誰,早已不重要。她便要走了,這一回,是真的要離開。方方那個人來過了,她的丈夫,第一次握緊了自己的腕子,指間的老繭很疼,卻暖,像父親的溫度。有了這一握,這一盞鴆酒,她也會飲的半滴不剩。她知道,她終要離開,她絕不可以比他活得更久。從她第一次賜尹文衍澤湯藥時,便猜到會有這麼一天。那個人…怎麼會容許自己加害他最寵愛的兒子?!不過是時間的問題,他終會送自己步上這一條路。從她嫁給他的第一日,便開始等著這杯賞賜。一杯深紅色的濃酒,她等了許多年。

“榮後,南榮夢…”延陵易搖緊了她雙肩,不允她就此睡下,那個答案,自己一定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