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離微挑眉頭,語帶不悅地問。倚翠便將昨夜之事和盤托出,末了不忘解釋一句:“奴婢以為少爺特意為姑娘準備的,所以就沒有特別留意…”
“你一向喜好糕點,怎地偏生昨晚就沒胃口?”
南宮離淡淡地問,語氣雖淡,懷疑意味卻十足。
“沒胃口就沒胃口。”我心中一痛,他居然懷疑我,賭氣道,“你要我吃,我現在吃也不遲!”說著去搶他手上拿的半塊糕點。
他用力扣住我的手腕,喝斥道:“還胡鬧?你嫌事情不夠麻煩是不是?”
他懷疑我,還罵我?我鼻子一酸,淚水滾落下來。短短的三個月間,他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柔情已經寵壞了我。仿佛我不曾經曆過八年前遭鞭笞的苦楚,仿佛我一直是他懷中一朵被嗬護的柳絮。
“別哭了!哎……”南宮離丟掉手中半截殘餅,溫柔地攬我入懷。
“都是你不好,惹哭我…”我賭氣地捶他的胸,將頭抵在他胸前悶聲哭泣起來。
見我咬著唇落淚,他俯身吮去我麵上的淚,“我該拿你怎麼辦呢?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有多危險,還鬧脾氣?”低沉醇厚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著,聲音帶著魔性的蠱惑,仿佛要蝕去我的心神。
不知何時,倚翠已悄然離去,偌大的房間,隻剩我們兩人,“你再這麼看著我,我可就不客氣了。”見我癡癡地瞧著他,他的嘴角扯出一抹促狹的笑,我們正緊緊地靠在一起,我很自然地感受到他身體的變化,我的臉不爭氣地湧上一片潮紅。
雖然已經有過最親密的接觸,但我仍不習慣這樣的親昵與調笑。南宮離一把抱起我放在軟榻上,他眼中湧動著一股洶湧的暗流,看得我渾身不自在。
“別!青天白日的,你……”我的話凝在他的唇邊。
他一手取下我雲鬢上的發簪,青絲散落下來,遮住我羞紅的容顏,“人麵桃花……”他喃喃低語,再度吻住我的唇……
雲雨過後,我渾身酸軟無力,倒頭便睡去。其時剛過晌午,南宮離命人送來午膳,“來,吃點東西再睡!”他輕拍我麵頰。
“唔,好吵!”我拍開他的手,翻身又睡。他不理會我的抗議,拉起我,喂我吃了少許飯菜方命人將飯撤走。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
我卻不知這一覺醒來正是噩夢的開始。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陣悠揚的琴聲吵醒。琴聲清越婉轉,酣暢淋漓。如果不是睡意正濃,我一定會對此人琴藝大大讚賞一番。蒙頭再睡,卻是睡意全無,我索性穿衣起床,決定去看個究竟。
打開門,滿空星鬥。我愣了片刻,方意識到自己這一覺竟從午時睡到了子夜。
琴聲時而激昂時而低緩,或如大江東去,或似細水長流,較之我的琴藝竟是絲毫不顯得遜色。
我愈發好奇,尋聲探去,來到一座石亭前。隻見居中坐著一個男子,正對月撫琴,金環束發,錦帶環腰。咦!原來是南宮離!琴聲彈得這麼好卻深藏不露。這小氣的家夥!
我心中暗自嘀咕,見他認真撫琴,頓時玩心大起,躡手躡腳走到他身後,伸手去蒙他眼睛。
本以為必會捂個嚴嚴實實,不想他身形突然一晃,我立時捂了個空,一時收勢不及,整個人往下栽倒。
驀地一雙手臂從斜裏伸出,我撲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四目相對,兩人異口同聲:“原來是你!”慕容衝怎會在這裏?他還穿著南宮離的衣物?
我還來不及反應,隻聽一個嬌媚的嗓音傳來:“喲,我道怎麼到處找你都找不到你的人影,卻原來躲在這裏私會情郎!”
什麼?我身子一僵,尋聲望去,隻見一名身著鵝黃衣衫的女子婷婷嫋嫋地走了過來,與她並肩行來的是麵容冷若冰霜的南宮離。
見他眼神淩利地盯著我,我才突然醒悟到我正撲在慕容衝懷裏,而他的雙手正摟在我腰間。天啦!這麼曖昧的姿勢被他看到,他一定誤會我們了。
我慌忙推開慕容衝的懷抱,雙腳剛剛著地,還未站穩,黃衣的素馨已走到我跟前,一個耳光甩了過來。
我躲避不及,“啪”的一聲被打個正著,臉上頓時火辣辣地生疼,“你……”我恨恨地盯視她,“你憑什麼打我?”
“哼!就憑你偷漢子!”素馨紅唇一撇,不屑地掃了我一眼,“瞧你這副衣衫不整的放蕩模樣,還有什麼好狡辯的?”
衣衫不整?我低頭打量自己。哦,天啦!不知什麼時候,我的衣襟鬆開,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膚。我趕緊整理好著裝。此情此景,我百口莫辯。
“我……”才剛開口,南宮離冷冽的目光一掃,我頓時噤若寒蟬。這樣的他,令我害怕。
“慕容兄,出了這樣的事,你要小弟我怎麼處置好呢?”他終於開口,卻是指向自始至終坐在一旁一言不發的慕容衝。他的語氣淡淡的,仿佛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事,霎時,冰冷將我全身揪緊。
“如果說,我要帶她走呢?”慕容衝淡然笑答。天!我呆住了,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我們之間清清白白,蒼天可鑒。他這樣回答,豈非陷我於不貞不潔?
“嗬嗬!如此甚好!”南宮離驀地朗聲大笑,“小弟我正有此意。你我兄弟多年,豈能為了一個女人傷了和氣?大哥若不嫌棄,小弟便將她送與你又何妨?不過是個女人嘛,哈哈哈……”
我的腦中轟然一聲巨響,隻覺天旋地轉,除了他的笑聲,天地間仿佛什麼都不存在。
素馨在一旁冷語譏笑什麼,我全然不覺,雙眼死死地盯著那個刻骨銘心的身影,心中撕肝裂膽地痛,眼前的這個男子,我窮盡一生心力去愛的人,此刻竟是如此的陌生。
不過是個女人!不過是個女人啊!我慘然一笑。阿離,八年前你狠心遺下我,讓我飽嚐相思之苦;八年後的今天,你又如此殘忍地將我拱手送人。阿離,你竟涼薄至斯?絕情至斯?
不知何時滿院人頭攢動,我驀地驚醒,目光掠過人群,觸到一雙含恨的眼,是蒼渺!別人都幸災樂禍,單單你蘊了如此深的狠意,為什麼?我被逐,不是正如你所願嗎?
來不及多思考,我的腦袋裏一陣陣昏眩,終於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哼,你以為這樣就可以瞞天過海了嗎?讓別人裝扮成你的樣子彈琴引她過去,然後你在那時帶素馨去尋她,想得好周到啊!”
“安一個偷漢子的罪名就可以將她安全送走,真是好計謀!以慕容衝的武功,會在有人走到身後還不知覺?若不是暗中一陣掌風,她也不會正巧撲進他懷裏吧!”
“慕容衝因為南宮皓的事欠下你的人情,自是幫你做戲。一切都如此巧合,也隻有素馨那個自以為是的蠢女人才會相信!”
聲音淡了下去,不見了。
一會兒又揚起,“表哥,你真的要為她舍棄一切嗎?這麼多年,你耗盡多少心力,吃盡多少苦楚才換來今天的這一切,你真的舍得放棄嗎?”
“她因我而家破人亡,我無法不去理會……”
“哼哼!這麼牽強的理由!表哥,你當我和她一樣天真好騙嗎?哼!家破人亡,因你而家破人亡的人還少嗎?你放不下她,不過是對她動了心,有了情罷了。安排我和歌詠去鴛鴦樓,名為臥底,實則不是為了保護她嗎?”
“若非鴛鴦樓後來為我們所控製,沒有我們暗中護著她,她再堅貞又有什麼用?一帖春藥就可叫她乖乖認命……可笑她什麼都不知道,竟對你死心塌地!”
“她對我一往情深,我不可負她!”
“哈哈!笑死人了!眠雲山莊有幾個女人不是對你‘一往情深’的,你都放在心上了嗎?我和詠歌何嚐不是?八年啊,我因為你一句話,給她做了八年的丫頭,你記住了嗎?還有詠歌,她為著你委身青樓做舞伎,這其中的酸楚你又體會了多少?”
聲音漸漸低下去,伴著哽咽。
“漫雪,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沉穩的,帶著點無奈的聲音響起。
“離開她!回眠雲山莊!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還做你的蒼渺,詠歌還做梨幻。我們三個在一起永不分離,好不好,好不好,表哥?”
帶著懇求的嗓音又低了下去。
“我累了,漫雪。我隻想帶著扶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我已經厭倦了商場上的伎倆。”
“嗬嗬!表哥!”伴著尖利的笑,清亮的嗓音再度揚起,“你以為你可以做回從前那個不染塵俗的阿離嗎?辦不到了!如今的你不過有著與阿離相同的皮囊而已,你的靈魂早已被商場上的烏煙瘴氣泡得麵目全非了。”
“表哥,你不會過得慣那種淡如白水的生活的,你需要不斷地刺激。你想想,帶她隱居世外,八年前你大可以那麼做。你不是早為她建過一座思柳居嗎?可是你沒有,難道不是因為心有不甘嗎?表哥,你仔細想想!”
“我喂她服下了‘胭脂醉’,她會忘掉過去,我也會忘掉過去,我們重新開始。”
“你好大意呀,表哥。”笑聲又起,“是什麼原因讓你心神不寧,察覺不到我已將藥換掉了呢?”
“什麼,你?”
“不錯,你喂她服下的隻是普通的‘三日醉’,真正的‘胭脂醉’早讓我化在酒中給你喝下了。如今藥效已過,想必我們這番精彩的對話她都沒有錯過吧!哈哈……”
我雙手環膝,躲在草叢中。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馬車上,耳邊傳來極其熟悉的聲音,“表哥,你要帶她走了嗎?”
“對,我們再不回來。”不用看人也知道是南宮離和蒼渺。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仔細聽下去,許多往日不甚明了的地方逐漸明了。隻是,我淡然一笑,蒼渺,不,應當是漫雪。我原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懂他的人,想不到你也看他如此通透。
大約兩個月前,我無意間在南宮離的書房裏發現了一支銀簪,圖騰為“蝶戀花”的銀簪。那時我便已證實了我的猜測,南宮離正是當年的蕭離恨。隻是因為愛他,用盡全部心力愛著他,無論他是否更名改姓、變換身份,還是無法將他忘記,所以決定不動聲色地繼續留在他身邊。
雖然明知道是他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卻仍然難以對他生出恨意。當初那個華美卻似冰窖的家讓我感覺不到一絲溫暖,有的隻是金錢堆砌出來的虛偽與殘忍。所以,對於蘇家的敗落,或許我心中暗存一些竊喜的吧!至少這樣就不必因夜夜夢到那些哭號、詛咒的冰冷麵孔而無法入眠。況且,一個男人肯為一個女人用這份心思,他的心意已可想而知。
隻是,阿離,我怎忍心將你埋藏,讓你伴著我這樣平凡的一個女子過不屬於你的生活?你如此耗盡心力得來的一切,我又怎麼忍心將之摧毀?
一萬年方修得人形,再有一萬年修得七情六欲,才可以站在所愛的人麵前,流下第一滴眼淚。阿離,我已為你流過那滴淚,所以離開你,倘若能讓你過得更好,我了無遺憾。
耳邊聽得馬車一陣風似的跑過,然後是阿離焦灼的聲音:“扶柳……”聲音隨著馬蹄聲遠去了。
“嗬嗬!”冰冷的笑聲在我頭頂炸響,是漫雪!我抱緊雙膝,她一定要置我於死地嗎?毒不死我便要殺我!
忽然,一件東西落在我麵前,那支“蝶戀花”的銀簪!“這可是你自己選擇的,好自為之!”聲音如風遠逝。
我拾起發簪,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麵的塵土,眼前仿佛又看到那個白衣少年,將一朵桃花別在女孩兒的發簪上,“當真是人麵桃花呢!扶柳,你送支簪子給我作紀念可好?”話語輕柔。
“好啊!”年輕的女孩兒笑開了臉,“你要哪一支呢?阿離,我有好多種啊!”
“嗯,那就送一支‘蝶戀花’的銀簪給我好不?”少年滿懷希冀地問。
“我沒有這種款式的啊!”女孩兒皺了皺眉,忽然又綻開笑,“不過我在爹爹那兒見到一支,阿離,我下午拿給你可好?”
“好啊!”俊朗的笑容讓女孩看傻了眼。
“阿離,如果可以,我願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英俊的少年不再微笑,隻緊緊地將女孩兒擁在懷裏。
……
“是誰將我鎖在抽屜裏的銀簪拿走了?誰?”滿臉焦灼的蘇老爺在大廳裏來回踱步,“快去給我找!”
歸來的女孩被怒氣衝衝的父親喝住:“柳兒,你又瘋到哪裏去了?還不快回房呆著去!”
“是,爹爹。”女孩怯怯地應了,掉頭就走。身後的對話讓她的腳步緩了下來。
“您說會不會是誰把您的簪子給偷走了?”
“應該不會,除了你我,再沒人知道這支簪子的作用了。怎麼辦?鑰匙丟了,我整個蘇家都要完了……”
什麼?簪子——鑰匙?女孩兒腦中閃出少年溫和的笑臉,用力晃了晃頭,喃喃道:“不會的,阿離不會騙我的……”
不久後,蘇家敗落,年輕的扶柳被自己的生父賣入鴛鴦樓,十六歲的女孩兒緊緊地抱著一具琴不肯鬆手,那具琴名為“思卿”……
這一場浮世喧囂,我愛上你,你亦愛過我,世事無常,注定一場劫難。我明明等到了你回頭相伴、等到了最好的結局,可是終究逃不過這場命定的劫。
我一早就知道,我們終將是兩個世界的人,再多柔情蜜意也是枉然。到底是我修得不夠,在佛前求了三世,我佛終是沒能聽到我的祈求,而無緣與你相守。
就此把曾經的癡戀交給守望的流年,收拾起破碎,築一座思念的城池,從此永坐中央。
既然不能相濡以沫,你我,不如淡淡相忘於江湖。
紫 怨(依霖露)
鳶尾花開的時候,映得天空大片紫色。
那顏色,很好看。
小的時候,我總是纏著緹淵哥哥,要他陪我去掬月園的後山,采回大朵大朵的鳶尾花,鋪滿我小小的掬月園,那樣濃鬱的色彩,肆意地渲染開來,彌漫在空氣中,彌漫出一片紫色。
那顏色,很好看。
那是緹淵哥哥喜歡的顏色,
於是我也迷戀上那濃鬱的紫色。
緹淵哥哥總是穿著白色的衣服,當他站在大朵大朵的紫鳶花叢中時,他雪白的衣服和隨風飛舞的長發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紫。
每當我看到緹淵哥哥站在我小小的掬月園中,站在那片花海中的時候,我就向他飛奔過去。
我穿著紫色的衣服,戴著紫色的緞帶,飛快地從一片紫色的花海中掠過。
於是緹淵哥哥望著我笑了。那笑容也像淡紫色的水汽,彌漫在空氣中,彌漫出一片紫色。
我生著病,似乎是一種很嚴重的病。於是我從小就不能離開那座小小的掬月園,更不能和別人接觸,照顧我的人,就是緹淵哥哥。
小的時候,最快樂的事就是在每個柳月節的清晨,隨著緹淵哥哥來到掬月園的後山,坐在陡峭的山崖上,看秋日明媚的朝陽從山的那邊冉冉升起。
緹淵哥哥說過,多曬曬太陽,我的病就會好了。
我深信著緹淵哥哥說過的每一句話。於是每當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的時候,我總會很開心地想,我的病很快就會好了,然後我就可以離開那座小小的掬月園,去看看那個外麵的世界,那個緹淵哥哥生活的世界。
可是隻有在柳月節的時候,緹淵哥哥才肯答應帶我去看日出。於是我很耐心地等待,等待每一個柳月節,等待我病好的那一天。
我等了很久很久,可是我的病還是沒有好,還是不能離開那座小小的掬月園。
我等了很久很久,我沒有等到病好的那一天,卻等到了長大。
緹淵哥哥溫柔而寵溺地叫我的名字,白筠。
可是我卻不肯再叫他緹淵哥哥了。我想,如果我總是叫他哥哥,他就會真的把我當作妹妹了。
於是我對他說,我再也不要叫你緹淵哥哥了,我已經長大了,我要叫你的名字,緹淵,緹淵。
緹淵哥哥溫柔地笑了,那笑容也像淡紫色的水汽,彌漫開去。他低下頭,望著我的眼睛對我溫柔地笑。他輕輕地撫摸我淡紫色的長發,用一種低沉而清澈的聲音對我說,白筠,你高興就好。
那年我才十一歲,卻固執地相信自己已經長大了。
十四歲的時候,我開始纏著緹淵哥哥,纏著他帶我離開掬月園——就像小時候纏著他帶我去采回大朵大朵的鳶尾花一樣。
可是緹淵哥哥並沒有答應我。
他不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我。
他不快樂,我看得出來。
他望著我的眼睛清澈而深邃。可是我看得出來,這雙眼睛並不快樂——還有著別的東西,隱隱地埋在他的眼底。
我伸出手,指尖溫柔地覆上他的眼。
緹淵哥哥閉上眼,輕輕地擁住我,在我的耳邊夢囈般地呢喃,低聲喚我的名字,白筠,白筠。
我想,隻要有緹淵哥哥陪在身邊,我願意一輩子留在掬月園。
可是後來,緹淵哥哥來掬月園的次數卻漸漸少了。當我穿著紫色的衣裙向他飛奔過去的時候,他也不再對我笑了。
他似乎很累很累,累得都笑不出來了。他的眉頭深鎖,滿麵的倦容下是遮掩不住的深深的憂愁。緹淵哥哥似乎很忙。他日漸消瘦,原本修長的身子更顯清瘦。
不過,他的聲音依舊清澈。
緹淵哥哥用一種低沉而清澈的聲音問我,白筠,你想離開掬月園嗎?
我沒有說話。我知道自己不能離開掬月園,我已經長大了,我不想讓緹淵哥哥為難。
可是緹淵哥哥卻輕輕地撫摸我長長的發絲,對我說,我要帶你離開掬月園,我要帶你去皇殿,我們有施氏的皇殿。
那裏有鳶尾花嗎?我問他。
有,緹淵哥哥淡淡地笑了,大朵大朵的鳶尾花,漫山遍野。
其實,就算那裏什麼都沒有,隻要有緹淵哥哥,我就一定會去。
於是,在十五歲那年,我第一次離開了掬月園。
皇殿離掬月園並不很遠。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從前在後山看日出的時候,俯瞰的景色就是皇殿。
從山頂望去,朝陽下的皇殿宏偉而精致,晶瑩剔透得宛如一座琉璃之城。而此刻,站在它麵前的時候,我才發現皇殿竟是如此的陰沉蕭然。冰冷的青石地磚上,有濕濕的寒氣緩緩滲出,因為年代久遠而脫落的牆皮像塵埃一樣漂浮在空中。皇殿的門前有著兩尊石像,雕刻成上古神獸的模樣。
很冷。我有些害怕。於是我緊緊拽住緹淵哥哥的衣角。
緹淵哥哥轉過身,對我微微一笑,輕輕地握住了我拽住他衣角的手。
他的手很溫暖。於是我不再覺得害怕,亦不再覺得寒冷,隻有滿滿的心安。
緹淵哥哥就這樣牽著我的手,帶著我走進了皇殿。
我看到穿著宮服的侍女,低著頭,對緹淵哥哥恭敬地行禮。可是當我從她們麵前走過的時候,她們的表情就隻剩下驚訝,張著嘴,怔怔地望著我。
緹淵哥哥就這樣牽著我的手,帶著我,一直走到了青石小路的盡頭。
那裏是一座小小的園子。我輕輕推開竹門,迎麵而來的是撲鼻的清香。
滿園的鳶尾花,大朵大朵的紫。
回眸,正是含著微笑的緹淵哥哥。
掬月園。他說。
於是,我在掬月園住下了。
掬月園裏的日子,平淡如水。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外麵的世界亦是不過如此。
院子裏的宮女們有時候會聚在一起說說話,我聽到她們談起緹淵皇子的出眾,於是我很高興地向她們走去。可是當我走到她們身邊的時候,那些宮女們卻又紛紛散開了。
我問了一個與我親近些的宮女。她叫葉則,從前是緹淵哥哥身邊的婢女。
我問葉則,我是不是很醜,醜得讓她們不敢靠近?
葉則盈盈地笑,將一麵銅鏡推到我的麵前。她指著鏡子對我說,看,您多美啊,簡直像天人一樣,美得讓我們都不敢靠近。
三個月後,緹淵哥哥帶我去了有施氏的正殿。
正殿裏沒有什麼擺設,顯得異常空曠。青石的地磚,陰冷而潮濕。厚重的錦緞帷幔垂在牆角,原本繡著豔麗花朵的綢簾也因為太過陳舊而顯得昏黃黯淡。牆壁上雕刻著彩色的壁畫,或凹陷或突兀。青銅燭台中冷豔妖嬈的紅燭隱隱閃爍,將斑駁的浮雕印得格外詭異。
有施氏的王就倚在正殿中央的琉璃榻上。
他看上去那麼蒼老,臉色就像陳舊的綢簾一樣昏黃黯淡。他的皮膚好像幹枯的樹皮,仿佛被風一吹就會碎成一片一片。他的臉上布滿皺紋,層層疊疊地堆積在一起,讓我感到了莫名的害怕。
年老的王倚著冰瑩碧透的琉璃榻,一動不動,就像一尊失去了水分的石像,隨時會碎裂成塵埃。
緹淵哥哥牽著我的手走上前去。
盡管很害怕,可我依然順從地走向了琉璃榻。
年老的王勉強睜著迷離的眼。他的眼睛中有著星星點點的光亮,就像青銅架上的紅燭一般,閃爍著魅惑的光亮。
他突然伸出手,支著身子坐了起來。我有些驚訝,有些害怕,於是我腳步慌亂地向後退去。年老的王支撐著,想坐起來。他迷離的眼睜得大大的,死死地盯著大殿中央。年老的王伸長了手,他似乎想抓住什麼。他掙紮著,他說,好,好,好……
他的聲音蒼老而嘶啞。一聲一聲,撕心裂肺的仿佛是生命最後一聲沉重的歎息。
年老的王掙紮著伸長了手臂,他側著的身子漸漸傾斜。
緹淵哥哥衝上前去,想扶住他。
可是依然晚了。年老的王側著身子,滾下了琉璃榻。他伏在了緹淵哥哥的腳下。那姿勢不像臥著,倒像是五體投地般的下跪。
年老的王摔下琉璃榻的時候就已經死了。他死的時候,姿勢是跪在緹淵哥哥腳下的。
一個月後,緹淵皇子成為了有施氏的王。
那時的緹淵哥哥不過二十一歲,而我,才十五歲。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當時,年老的王跪的並不是緹淵哥哥——他膜拜的,是未來,他臣服的,是命運。
緹淵哥哥登上皇位那天,我沒有去正殿,我待在了掬月園。我想,當緹淵哥哥推開那扇竹門時,他第一眼就可以看到我站在花叢中,靜靜地等著他。
黃昏的時候,掬月園的竹門終於被推開了。緹淵哥哥站在園子裏,對我溫柔地笑,他的長發隨風飄舞,白色的衣裳也被夕陽染得彤紅。
於是我很開心地向緹淵哥哥跑過去。
跑過去之後,我才發現,原來他的身邊還站著另一個人。
那是個緋衣的女子,長發烏黑如瀑,高仰著頭,臉上帶著驕傲的神色。
我轉過身去,望著西沉的落日。餘輝灑滿了我小小的掬月園。夕陽下的園子氤氳著淡淡的紅色,朦朦朧朧中,那些盛放的鳶尾花也不再是好看的淡紫色了。它們被夕陽染紅,血色的紅。
那顏色是這樣的刺眼。有一瞬間,我的眼前一陣眩暈,什麼都看不到。隻有一片血色的紅,肆意張揚,彌漫開去。
那血色的夕陽,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一如那女子身上的緋衣。
雖然和從前一樣站在大朵大朵的鳶尾花叢中,可是緹淵哥哥白衣上氤氳著的再也不是鳶尾花那淡淡的紫色。
我依然穿著紫色的衣裙,戴著紫色的緞帶,飛一般地掠過一片紫色的花海,一直飛到緹淵哥哥身邊。可是當我到了他的身邊之後,才發現那位置上,已經有了另外一個人。
琉越,緹淵哥哥對身邊的緋衣女子溫柔地說,這就是白筠,我的小妹妹。
琉越,這便是那緋衣女子的名字。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她是有施氏年老的王很久以前便替緹淵哥哥選好了的皇妃,早已在皇殿住下了。
宮女葉則告訴我的時候,一臉平靜。這是皇殿裏每一個人早已知道的事情,除了我。沒有人告訴過我,當然,亦沒有人想要隱瞞我。每一個人都以為我亦是知道的。
這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宮女葉則平靜地說。
順理成章的,三個月後,緹淵皇子將同琉越舉行大婚。據說,這亦是年老的王早就安排好的。
掬月園中的鳶尾花正開得燦爛,那些淡紫色的細碎的小花在我的竹屋外開出了一地天然的錦繡。空氣中彌漫著香氣,溫婉柔膩,如細長的流水般充斥著掬月園的每一個角落。
隻是這錦繡,緹淵哥哥不大能看的到了,這香氣,也隻能在掬月園中縈繞了。
他已經很少來掬月園了,偶爾前來,也總是攜著那叫作琉越的緋衣女子。
琉越身上的緋衣,被緹淵哥哥的白裳襯得愈加豔麗,紅得簡直像要燒起來一樣。
你就是白筠。她問我,高昂著頭。
我微微點了點頭。
白筠,白筠,她碎碎念道,這名字太素,太沉寂,我們就快成婚了,這是一件喜事。以後,你就叫做喜。
她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眼睛是望著緹淵哥哥的。
緹淵哥哥的眼睛,清澈深邃。
喜……我很用力地點了點頭。好,以後我就叫做喜。
第一次,我覺得喜這個字竟是這樣冰冷,冷得幾欲將我灼傷。
我去找緹淵哥哥的時候,他正在側殿陪著琉越檢閱大婚的錦服。
已是深秋時候了,可皇殿裏張燈結彩,沒有一絲冷瑟的意味。側殿裏滿是椒蘭桂枝焚燒時的香氣,絲絲縷縷地從我麵前飄過。
我徑直向緹淵哥哥走去。我對他說,我要回掬月園。
你不正住在掬月園嗎?耳邊傳來琉越懶散傲慢的聲音。
我高昂著頭,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頸脖冰涼僵硬。
緹淵哥哥當然明白我的意思。
為什麼?他問我。我會像照顧妹妹那般好好照顧你的。
是呀,琉越在一邊應聲附和。我也會待你如妹妹般。
妹妹……妹妹……這是多麼可怕的詛咒啊,在我的身上刻下了的,是永遠無法磨滅的咒印。
胸口是翻湧的血氣,嗓子裏火燒一般的幹澀疼痛,我虛弱地扶住台幾,控製不住地咳嗽起來,鮮血從口中噴湧而出,伴著濃重的血腥味。殷紅的血濺落在我淡紫色的裙上,如怒放的花,肆意綻開,張牙舞爪。
素色的裙,妖嬈的血,那是怎樣詭異而魅惑的美……
我抑製不住地咳著,大口的血吐在了裙上。
苦笑。原來,我的身體真的不好,這是一種多麼可怕的病啊,隻有待在掬月園,才可以健康地活下去。心中是萬分的苦澀——我多傻啊,為什麼要離開掬月園呢?
如果當初我沒有離開掬月園,那麼是不是就不會遇到琉越?是不是緹淵哥哥依然會在我的身邊,會帶我到掬月園的後山,坐在陡峭的山崖上,看秋日明媚的朝陽從山的那邊冉冉升起?
如果沒有離開掬月園,那麼此刻,緹淵哥哥是不是依然會穿著白色的衣服,站在大朵大朵的紫鳶花叢中,對我溫柔地笑?
裙邊盡是從胸口和心口咳出的血,汙穢不堪。
眼前卻是掬月園裏那片鳶尾花叢,滿山遍野。細碎的淡紫色的小花,輕輕地搖曳著,撒下紛紛揚揚的溫柔。暖暖的香氣,如淡紫色的水汽,氤氳著花叢。白衣的少年,弱冠束發,站在淡紫色的鳶尾花叢中,清秀俊逸,衣裳隨風舞起,染著煙霧似的,終於不再清晰,一如年代久遠的水墨畫,漸行漸遠……
緹淵哥哥伸出手,想要扶住我。
我突然想起,年老的王側著身子從琉璃榻上滑落的時候,緹淵哥哥也曾這樣向他伸出手去。可是他卻沒能扶住他——就好像預示著什麼——我再也無法握著他的手,帶著滿滿的心安,走在灑滿清香的青石磚小路上了。
身邊的琉越似乎沒有看到我一般,依然自顧自地理著錦服。
又是那血色的紅。大朵的牡丹,鑲著金邊,妖嬈的枝葉,盤旋而上,纏滿了整件衣裳。庸俗不堪。
那樣的衣裳,怎配得上我的緹淵哥哥?
錦帛被撕開的時候,有著細碎的聲音,淡淡的溫柔——那是鳶尾花開的聲音。錦衣上的色彩像塵埃一樣漂浮在空氣中,一瞬間,那紅色充斥了整座側殿。我仿佛聽到了錦衣上傳來的輕聲的歎息,那些花朵,那些枝葉終於不再糾纏在一起,緊緊地纏著那件錦衣。它們終於解脫。
琉越的臉在一瞬間可怕怖地扭曲。
丟下錦衣,跑向殿外的時候,我聽到身後傳來她高聲的咒罵,以及向緹淵哥哥的抱怨。
心口劇烈地疼痛起來。我很想回過頭去,大聲地反駁她,你錯了,緹淵哥哥那麼疼我,他怎麼會責怪我?
可是我卻無力回頭,或者說,不敢回過頭去。
那一夜我離開了皇殿,穿著那件沾滿血汙的淡紫色的裙。
我瘋了般地奔跑在黑暗中,不住地喘息。胸口翻騰的血氣噴湧而出,灼在我冰冷的肌膚上,發出滋滋的聲音。我不停地奔跑,於無邊的黑暗中,虛弱無力,大汗淋漓,伴著撕心裂肺的疼痛與絕望。
那一夜,隻有無望地奔跑。
我回到我小小的掬月園,推開竹門隻看到一片狼藉。瑟瑟秋風吹敗了滿院的鳶尾花,殘葉枯枝被秋風吹碎,吹得四散開去。
到處是一片落敗頹廢的景色。
我爬上後山山頂的時候,秋日的朝陽正冉冉升起。山下長長的隊伍蜿蜒曲折,緩緩地繞著皇殿前行。那是緹淵哥哥大婚的隊伍,要繞皇殿一周,召告慶賀。
猛然想起,原來緹淵哥哥大婚的日子正是柳月節。
我倚著山頂的峭壁,裹著暖暖的朝陽,望著山下緩緩移動的隊伍。
明媚的朝陽已經升起,我終於回到了掬月園。
我,累了。
白筠……白筠……
我睜開眼,是宮女葉則在喚我。
她來到了我小小的掬月園,代替緹淵哥哥來照顧我。
我對她說,你說錯了,我不叫白筠,我現在的名字,是喜。
我是緹淵皇子的妹妹,我叫妹喜。
葉則歎了口氣,您不該怨緹淵皇子的。她從前是緹淵哥哥身邊的婢女,現在依然叫他作皇子,即使緹淵哥哥已是有施氏年輕的王。
你又錯了,我怎麼會怨緹淵哥哥呢?我是那麼喜歡他。
葉則幽幽說,您不知道,有施氏就快亡了。
她沒有說錯,我的確不知道。我不知道有施氏已經陷入了戰亂,更不知道在夏國要求的貢品中有著我的名字。
幡然醒悟,我第一次發現已經死去的年老的王是那麼狡猾。夏國攻打有施氏,年老的王答應了緹淵哥哥的懇求,拒絕了夏國要求的貢品,但條件是緹淵哥哥要將我接入皇殿,並於三個月內與琉越大婚。
我想他一定早就知道我是那麼地喜歡緹淵哥哥,早就知道離開了鳶尾花的清香,我是無法在皇殿待下去的。
而三個月後的現在,夏國已經兵臨城下。
恐怕當他滾落下琉璃榻的時候,便早已預示了今日。
身邊傳來葉則低聲的呢喃,有施氏就快亡了……
窗外已是冬日黃昏的景色。突然覺得,絢爛的晚霞也並不那麼刺眼,暖暖地將後山覆上了一層柔和的輪廓。我想要留住這景色。
隻是一瞬間的寂靜。候鳥倉皇地逃離,晚霞像平靜的湖水一般被打碎,但蕩起的不是陣陣漣漪,而是驚濤駭浪。候鳥像是陷在沼澤中似的,徒勞撲閃著翅膀,陷在那晚霞中——血色的晚霞。它們絕望地驚叫,它們說,亡、亡、亡。
當長長的隊伍向夏國緩緩前行的時候,已經是春天了。
我穿著紫色的衣裙,戴著紫色的緞帶,坐在車中。掀開帷帳,迎麵而來的是撲鼻的清香。
鳶尾花開了,大朵大朵的紫。
那顏色,很好看。
鎖情(妙清歌)
“去留無意,閑數庭前花開花落;寵辱不驚,笑望天外雲卷雲舒。”
三進三間的院落是她的居所,最裏進的惜雲樓是她的繡閨,中進的古意軒是書房和花廳,外進的鳳音閣原本是琴房,但在一年前,改做了他的居室。
清晨,曙光乍現,她已經起身。梳洗一番後,走到窗前,沒有意外地看見他在園中空地上練劍。
她不懂武藝,但大略知道他應該是不凡的,因為他對她的保護滴水不漏。
輕聲開口,並不擔心他聽不到:“今天,我想去觀音廟。”
一身素色衣袍,精致卻不繁複。如雲的秀發僅以一支玉簪鬆鬆挽就,這樣樸素的裝扮,誰會想到她就是關內第一姓——封氏家族唯一的掌上明珠,備受尊寵的封三小姐。
他沉默地跟在她身後,深沉銳利的目光一如既往地追隨著她,她知道,但那之中又有多少感情的牽附?
觀音殿中供奉的是尊水月觀音。
水月鏡花盡空幻,就像她的感情。
她始終不明白當日他為何會答應她的條件——做她一年的護衛。她原以為以他的傲氣,斷然是不會應允的,即使她對他有著救命之恩。那麼她就可以離開他遠遠的,不會為他心動。
可偏偏,他答應了。
一年,好快,她的心丟得更快。
若說在見他的第一眼,便已經為他心動,那麼這一年來,他無微不至的保護,沉默下的溫柔體貼,更是讓她的心跌落至萬劫不複的地步,再無挽回的可能。
偏偏,他說他是她的護衛,隻此而已。
輕歎一聲,她揮去腦中愁緒,在蒲團上盈盈跪倒,默默誠心禱祝。
“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信女封令嫣在此祈願,願菩薩佑我爹娘康健,我兩位兄長如意,願我闔家吉祥歡樂,願……穀風隱一生順遂無災無難。”
拜了三拜,她探手想取簽筒,抬頭卻發現他早取了立於一旁。
她微微一笑,從他手中接過簽筒,輕輕搖晃起來。
倏忽,一支竹簽自其中翻落,他彎腰揀起,順手扶起她。
“一百一拾三簽。”她將簽放回供台,回身接過竹簽。纖細碧綠的簽身上鏤刻了精致的佛印花紋,上麵用蠅頭小楷寫了簽號。
走到殿門邊的解簽處,那裏坐了一個笑眯眯的比丘尼。
“師父,有勞。”她遞出簽,在比丘尼對麵的木凳上坐下。
“施主求什麼?”比丘尼一邊查閱著簽文,一邊問。
“姻緣。”她微微紅了臉。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這支簽原本是個中簽,但若是求姻緣則是上上簽,姑娘的姻緣將至,雖然有過不順意,但不過是情未逢時,不必記放心頭,最遲一月,必定是龍鳳紅燭,雙喜臨門。”比丘尼解簽完畢,隨即將簽文折放入一隻香囊中遞給她。
她接過,心神卻有些恍惚,難道他真的不是她的緣分?
月華如水,她側身倚在床頭癡癡地望著窗外圓月。
“傷離別,最怕見圓月,空有美景,人不團圓。問相思,那堪待秋風,無人共,隻影孤單。”
喃喃低語,在寂靜的香閨中,竟然清晰得讓人肌骨發寒。
她探手從枕下取出香囊,卻不敢拿出簽文來看。
還有半月,便是一月之期,而他再過三日就要離開了。
再過三日,便滿了一年,那晚也是月圓,而他盡管身受重傷,一身狼狽,卻掩不住內蘊的光華,令她誤以為那就是人圓月圓了。現在想來不免自嘲。以他的談吐氣質,又怎麼會是池中物?
她這樣以恩情為借口地困著他,他怕是惱她都來不及了,又如何會喜歡她?
輕輕一歎,拂滅了搖曳的燭火,她翻身麵向牆內,閉上眼,令自己將他的身影逐出腦海。畢竟他要離開了啊!
突兀地,一滴眼淚自眼角溢出,滑過她蒼白的臉頰,沒於枕巾之間,像是悲傷的印記。
微風搖動著樹影,一個人高踞在枝葉之間,如鷹的目光牢牢盯著剛剛暗下的窗戶。
他與她的第一次見麵,其實是在兩年前的觀音廟會,驚鴻一瞥,留給他的是一瞬的驚豔,至於那次被她所救,他隻能說是上天注定他有此一劫,讓他將那份原本不重要的心情轉化成了他骨血中的一部分。
能留在她身邊一年,已經是他的奢求。不是不想久留,是怕壓抑不住心中如潮的情感。他不能將她扯入他的世界,隻能放手,即使……心痛如絞!
“三小姐,老爺請您過去。”丫鬟秋染快步走入古意軒,笑吟吟地道。
封令嫣回神,低頭看著麵前上好的宣紙,雪白的紙麵上除了幾點昭示著她方才出神的墨點外一個字也沒有,也越發顯得那小小的墨點黑得刺目。
今日,他就要離開了,原本是想寫幅字送他的,看來是不可能了,也好,省得他丟也不是,拿也不是地為難。
將筆放入青花筆洗中洗淨,掛在筆架上,然後招來秋染問話:“父親說是什麼事情嗎?”
封家五代經商,可謂家大業大。盡管目前是兩位兄長當家,但封父仍不得清閑。
“恭喜三小姐,洛陽知府公子文青書來求親了!”想到那位俊俏的公子,秋染不禁紅了臉。
“什麼?”她低喘一聲。
是這樣嗎?她的姻緣?
心中翻滾著淚意,卻是笑意出現在嘴角。
是這樣啊!原來真是有緣無分!
他要走,而她要嫁!
“三小姐!”秋染心驚地看著一滴珠淚緩緩滑落封令嫣絕美的笑顏。
“走,我是該要去瞧瞧呢!”水袖輕揚,不在意地拭去淚痕,她昂首步出古意軒。
隻要出了惜雲樓,他便會護在她身後,即使今日是他在此的最後一日。
同樣知曉了有人求親的消息,他心中滿是不舍,但,又能如何?
既然決定放手,就不該留戀。
隻是,在他還未放手的這一刻,他放任自己仔細地,小心地將她的一舉一動,眉梢眼角全部刻入心中,哪怕是背影也不放過的,為日後的回憶預做珍藏。
文青書,人如其名,文質彬彬,氣韻儒雅。
這樣的人做她的丈夫,該是適合的吧。
但心中的遺憾難道就此掩藏嗎?她靜立在屏風後,無聲地看著與父親相談甚歡的男子。
若是他,必然隻是坐於一旁,若別人不問,定然不會開口吧!
澀然扯動嘴角,聽見封父又差人找她,眼光溜向身後,卻瞥見他一臉無動於衷。有些氣苦,但更多的是悵然無奈。
罷!罷!罷!
也許嫁了還是好事。
無聲一歎,她輕移蓮步,窈窕而出。
穀風隱緊盯著那因她的出現而兩眼放光的男子,忍不住暗自皺眉。
這是她要嫁的男子嗎?
半點氣概也沒有,身形瘦弱,風吹即倒似的,怎麼保護她?
聽他說起話來中氣不足,肯定身子不結實,到時病了,還要辛苦她來照料!
而且,他可了解她真實的性情,豐富的才情?抑或隻是看中她的美貌?她若嫁了過去,他可會永遠疼愛她?
聽說知府夫人嚴厲,她嫁過去可會受到挑剔?會不會受苦?
在他看來,除了一肚子酸文,這姓文的哪裏配得上她!
再看向她。笑那麼燦爛做什麼?那麼想嫁給這個姓文的嗎?那人有什麼好,哪裏及得了他……
穀風隱一愣,覺得自己太過多管閑事,她想嫁誰是她的自由,他想這麼多做什麼?
但……他與她相處了一年,會關心她是正常的,更何況他還是……
自嘲地笑了笑,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
封令嫣突然起身離去,穀風隱雖然不解,但仍是跟了上去,擔心地看著她略顯淩亂的步伐。
她在前麵匆匆地走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原來強顏歡笑是這麼辛苦,她終究做不了違心的事啊!
一顆突出地麵隻一點點的小石子將她絆了一步,往前撲跌出去,幸而穀風隱眼明手快地將她扯入懷中。
這是他們第一次的身體接觸。
同樣有些紊亂的呼吸和心跳,甚至同樣慌張不舍而又無奈的心思,讓他們感覺到了那樣深刻的契合。
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放手。
封令嫣突然感覺到了勇氣,她放任自己回抱住他結實精瘦的腰身,輕聲地乞求:“別走,好不好?”
差一點他就點頭說好了,但,“不,我不能。”
她收緊五指,牢牢揪住他的衣衫,不顧尖細的指甲壓折欲斷的疼痛,逼自己開口問那個早已問過的問題:“為什麼?”
“我……”
“告訴我實話,求你!”她放下矜持和自尊地懇求。
“……我的世界不適合你。”他如她所願地開口,也是不想再傷她,心碎的眼神出現一次,就已經太夠了!
“沒有試過,你怎麼知道!”她一愣,意料之外的答案卻給了她更多的勇氣。
看著她澄澈無畏的雙眼,他突然很想將心中的一切告訴她,而且他也確實開口了。
“你雖然滿腹才學,冰雪聰明,個性柔卻不弱,但終究生於大家,這個世間有很多麵,你無法見到。而我卻無法完全從那些陰暗的泥沼裏脫離。跟你在一起的這一年,是我偷來的光明,我不能不知足。”他眷戀地摩挲著她的秀發。
“我不怕,真的!我不會退縮的。隻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我會努力保護自己,照顧好自己,我不會拖累你,我、我……”她著急地想為自己掙出一個未來,卻沒有發現自己早已經淚流滿麵。
他心疼地抹去她的淚,打斷她的話:“我不能冒險!我寧願看著你嫁人,也不願你受到任何傷害,因為那更讓我心疼。”
“那我呢!我也會心痛啊!你的離開,你的舍棄,都會傷害我啊!你不要以為這是對我好,這隻是你逃避的借口!該怎麼選擇,讓我自己來想,我不會後悔的!”
“但我會!”
“那你現在將我拱手讓人就不會後悔嗎?”她瞪視著他慌亂的眸子,冷笑,“隻要你鬆手,我永遠不會回頭!”
她的眼神,決絕得讓他心驚,怎麼會忘了她其實剛烈的性子呢?
當初不顧眾人反對救了他,留下他,讓他做護衛陪伴她都是她硬和父兄要來的不是嗎?
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一段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