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待兒,阿瑪的寶貝兒子。”他親了親兒子,走到還在坐月子的紫依身邊,“那天,你真是嚇死我了。”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又繼續道:“怎麼你就看不出來我愛你呢?要不會去讓你拒婚嗎?要不會怕愛你更深而不理你嗎?要不會怕像失去紫依一樣失去你嗎?要不……”
“我不喜歡你的要不,我喜歡你現在這樣。”紫依用手輕輕捂住他的嘴,笑著說,“這樣,我聽著你說愛我,我會很幸福。”
“我愛你,永遠。”慢慢地,連帶著整個王府都沉浸在幸福中。
紅顏劫(蘇輕)
我叫胭脂,是鴛鴦樓的一名琴師。
鴛鴦樓的花魁是薰然——以一曲《落雁舞》傾倒金陵;而芙蓉、如嫣則以姿容見長,並稱“鴛鴦雙嬌”;襲儂、亦眉、領領各有各的風姿,桃紅柳綠,別樣韻致。
然而,我自有我的優勢。
我的琴藝無人可以企及。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啊!”放浪形骸的書生手執酒盞,搖搖晃晃地往樓上撞來。
“公子,您喝醉了!”丫頭匆忙擋在樓梯上,賠著笑臉,連拉帶拖地將酒醉的書生拉往別處。
珠簾後,我徑自起身離去。身側,丫頭惜紅捧了香爐尾隨而來,“小姐,要來杯香茗嗎?”惜紅接過我懷中的琴小心翼翼地放下,抬頭問我。
“不用了,你下去吧!我想靜會兒。”我淡淡地揮手,目光仍鎖定在琴身上。
熏香暖閣,紅羅蘭帳,獨獨一個我。寂寞日日複年年。隻是,我還有幾度年華可以揮霍?手指輕輕撫過琴弦,指甲不經意劃過,發出錚然一聲輕響。琴背後那兩個字已模糊難辨,但我的心上卻如植根似的長著“思卿”二字,深入骨髓,無法剔除。
“扶柳,終有一日我會帶你離開蘇府。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急迫熱切的話語深深刻在心上,不容許我倒下。
渺遠的,仿佛在千年前,一個白衣的少年懇切地對我說,身上衣衫血跡斑駁,觸目驚心。他將一具琴塞到我懷裏,凝視我的眼,一字一句道:“夜夜思卿。”
黑夜仿佛突然間亮了起來,是火把,無數支燃燒的火把,少年的臉在火光下異樣地憔悴。呼喝聲愈來愈近:“給我仔細搜,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姓蕭的小子給我搜出來!”熟悉而陰鷙的聲音,讓仍處於迷惘狀態的我瞬間清醒。
“快走,快走!阿離,爹來了!”我驚恐地推他。
他深深地望向我眼底,“記住,一定要等我!無論你在哪裏,我都會找到你的!”他將我懷中的琴翻覆過來,咬破食指,一筆一劃寫下“思卿”兩個字,“它是憑證!”
我捉住他的手,他不管不顧,隻是盯住我。見我點了頭,他方才起身,一掠飛上樹梢,再看我一眼,白衫消失在如漆的夜色中。
“在那裏,快追!”
“抓住他!別讓他跑了……”喧囂聲如潮褪盡,我怔忡地抱住琴,瑟瑟發抖。琴身上的血漬在迷蒙昏暗的月光下觸目驚心,如猙獰的野獸撕扯著我的眼。
在鴛鴦樓,襲儂、領領,甚至芙蓉,如嫣都對我以姐妹相稱。缺了我“思卿琴”的伴奏,她們的舞姿縱使再婀娜妙曼,也不過如失了魂魄的軀體,徒有其表。這是“蕭湘公子”的評價——那個世人口中神秘莫測的貴公子。
“南宮東盤,慕容西踞,歐陽南主,司馬北伏”——名動金陵的四大名門世家。出自南宮世家的長子——蕭湘公子之口的話自是極有分量的。雖無人細掂這番話的分量,但鴛鴦樓琴師胭脂姑娘的名聲卻是一日盛過一日了。
嬤嬤絲毫不敢慢待我——不過是個冷冷清清的女子,不會興風作浪,小小的忍讓卻能換得更多白花花的銀兩,何樂而不為?
芙蓉一改往日的嬌縱,口口聲聲地喚我“胭脂姐姐”;丫頭仆役們恭敬地呼我“小姐”。隻是,我全然不理。
千萬人之中,除了他,無人是我知音,而來聽曲的千千萬萬個人,卻無一人是他。縱使我的琴聲可比天籟,無他的凝聽,終是枉然。我在高台上日日撫琴,不過是在等一個人,等著他來到我的眼前,執起我的手,霸道地對我說:“扶柳,我來帶你走!”
然而落寞嗬,在日日夜夜的蝕骨相思中,仿如密密麻麻的絲,一圈一圈將我纏住,把我困在孤獨築就的城堡裏不得突圍。
他始終不曾來過。
來的是千金買笑的紈絝子弟,也有滿身銅臭的商賈。那一雙雙盈滿赤裸情欲的眼,低俗不堪入耳的言辭每每讓我撫琴的興致大減。
幾番推辭後,嬤嬤便特許我獨坐“相思閣”——在厚實的珠簾後為前來買笑的客人撫琴助興。
惜紅總是側立我身畔,或在我琴聲落地之際為我端來一杯香茗,或在我憑欄遠眺之時為我裹上披風。
薰然和惜紅是鴛鴦樓最不讓我心生厭惡的人。
薰然的無欲無求與我極其相似,不同的是我在等待一個人;而薰然,我不知道她心裏企盼的究竟是什麼?或許是風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或許是一場空前絕後的愛戀,也或許是遠離喧囂,隱居世外的寧逸生活。
然而,無論她企盼的是什麼,她始終是薰然,是我喜歡的薰然。
惜紅是個心細如絲的女子,總在我需要的時候適時出現,她隻是安靜地立在我身側,細語輕言,唯恐驚擾了我。看慣了樓中丫頭們仗勢欺人的醜陋嘴臉,惜紅的善解人意讓我倍覺舒心。
隻是,無論我多麼喜歡她們,卻從不流露出來。這麼多年,我寄身鴛鴦樓,不過在死守著一個人的承諾,等著他前來帶我離開。薰然的出塵也好,惜紅的溫婉也罷,她們不過是我生命中的過客;而他,卻是歸人。
纖指劃過琴弦,韻律如潮傾瀉,錚錚淙淙,清脆激昂,猶如行雲流水,淩風禦空,潺潺溪流從指下流過,摻了鳥語,攜了花香。
清新明快的音符在雲天中低回流轉。舞台上,盛裝的薰然盈盈俏立,素衣縞袂,淡青流蘇,曳地羅衫,水袖遮麵。旋舞時,眼前但見一團團煙雲,時聚時散,時而明朗,時而模糊,仿佛雲隨風動,伊人芳蹤難覓。
我端坐“相思閣”,心中雖思緒萬千,指下卻毫不滯留。琴聲悠揚清越,台上人影舞動,當真如天女臨世,嫦娥起舞。莫怪散盡千金,隻為求得薰然一曲《落雁舞》的來客如此之多,我心下了然。
隻是,寂寞嗬!薰然亦如我。身居如許千金買笑的奢華之地,心中寂寞仍如鋪天蓋地滋長的蓬草,無法遁形。我們隻能為孤單立碑,在寂寞的領域裏,一個人孤獨地稱王。
有誰能識破薰然這支《落雁舞》內中涵義,不過是個孑然的女子深心裏的一點渴求罷了。雁落他家,不再孤零零地一個人淒然起舞,求得簡單安逸的生活而已,僅此而已。而我等的那個人始終不來。
寂寞日日複年年。
琴聲歇止,餘音繞梁。薰然的身影隨著最後的一個音符緩慢地傾倒於地,她左足貼地,頭枕在肘間,右臂斜斜上撩,掩住一頭烏絲,左腿微曲,右腿筆直伸長。白色絹衣,雲白水袖,精心裁製的白緞舞鞋。薰然凝固的身姿恰如一隻落單的雪雁棲落於沙地。
台下一片寂然,空氣中回蕩著琴聲的餘韻,“好!”突然有人高聲叫好,打破了略顯凝滯的氣氛。
“薰然姑娘舞技超群,胭脂姑娘琴藝斐然,當真是絕配。”一道清朗的聲音遙遙傳來,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到達我耳際。我的心響如鼓擂,在心房裏激烈地跳動,牽扯得渾身的血液如泉湧動。
是阿離!竟然是阿離!
等了千千萬萬個日夜的聲音再度響起在耳邊,讓我如在夢中般茫茫然不自知。當他的聲音隔山隔海地傳到我耳畔,我分明聽到雁落的聲響,從此我將萬劫不複,再也無法逃脫這個聲音的蠱惑。這,仿佛便是從前世延續至今生的緣。
我奔出珠簾,全身的力道在睨見一張俊朗如三月豔陽的麵容時盡數流失,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我體內坍塌,再也無力支撐起這具身軀。
我一把揪緊了珠簾,手中一緊,絲線斷了,玉珠滾落一地,左手酸軟,思卿琴從我懷中滑落,直直地摔向樓下。
覆麵輕紗落地,驚歎聲鵲起。我渾然不覺,雙眼死死盯牢那個傾長的身影。青衫在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弧線,我尚未回神,長身玉立的公子已立在眼前。
“胭脂姑娘,你的琴!”他將琴雙手送到我麵前,麵容上掛著溫和而略顯生疏的笑容。我下意識地接過琴,一聲“阿離”哽在喉間,進退不得,如哽在喉,難受莫名。
男子鬢角兩縷醒目的白發在風中翻飛,如根根銀針刺痛了我的眼。
我望著那張夜夜盤踞在我夢境裏,熟悉得仿佛刻在我心頭的麵容,痛徹心肺。同樣的眼神,劍眉斜飛入鬢,一雙深邃的點漆瞳眸,映出我孤單寂寞的容顏。可是,我知道這不是阿離,不是那個我日夜企盼,許諾將帶我離開的阿離,雖然他們有著同樣的麵容。
我的心驀地冰涼,如同墜入冰窖,手腳一片冰涼,刹那間隻覺腳下出現了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兩張神似的麵容在我眼前交疊,然後分離,再交疊,再分離。眼前的青衫男子不是阿離,隻是和他長著同一張臉譜的陌生人。
嗬!陌生人嗬!我淒然而笑,麵上有淚滑落。樓下吵吵嚷嚷的一片,我什麼也聽不見。眼前倏地出現一張俊朗的麵容,不待我醒悟,俊容俯下,一雙溫潤的唇掠過我的頰,吮去我臉上零落的珠淚,動作輕忽得仿如雁翎飄落水麵,不激起一絲波瀾,但卻在我的心中掀起驚天狂瀾。此時,這樣的角度,除了我,誰也看不見他的舉動。
我撫上麵頰,驚怔難言。這樣陌生的溫情,卻又是如此的熟悉。
“不許哭!你的淚,燙得我心痛!”灼灼熱氣夾雜著霸氣而柔情的言語竄進我的耳膜。
我呆住了,一抬頭,觸到一張綻著溫和而生疏笑容的臉。他的黑眸熠熠閃光,也望著我。是我的幻覺嗎?他的眼底,可有一絲一毫對我的愛憐?如此溫柔吮去我麵上殘淚的可是眼前這個笑容生疏而眼神輕佻的男人?
麵上的餘溫提醒我一切皆屬事實,隻是,他為何……
不待細想,嬤嬤已攀上樓來,臉上掛著諂媚的笑。“哎喲!瀟湘公子,多日不見,您愈發俊朗了。”
她一邊招呼客人,一邊擠眉弄眼地朝我使眼色,“胭脂,還不快謝過瀟湘公子。”末了不忘埋怨我兩句,“你把琴往樓下丟個啥,砸到人可咋辦?”
嬤嬤繼續嘮叨著,我全然聽不入耳,腦中依然轟響著方才聽到的那四個字——瀟湘公子?金陵四大世家南宮家的長子?近年來名聲響徹大江南北,數年前力挽狂瀾挑起重整家族名聲重擔的南宮離?對外公然宣稱鴛鴦樓的琴師胭脂姑娘琴藝冠絕天下的瀟湘公子?
電光石火間,千百種思慮如脫韁的野馬從我腦中弛過,紛繁而雜亂,能捕捉的信息僅限於此。我看著眼前那張酷似阿離的臉,依稀回到昨昔。
白堤春曉,斷橋殘雪,垂柳長亭,遠山淺水。十六歲的蘇我第一次見到那個英俊的少年,劍眉入鬢,風度翩翩,強硬中又帶了一絲儒雅之氣。
那時正是黃昏,彩霞滿天,雲景變幻,美不勝收,夕陽斜照卻遲遲不肯下墜。扶柳坐在一座小小的土堆前,麵上淚痕狼藉。而他,白衫的少年從夕陽的餘輝中走出來,麵如冠玉,笑意吟吟。我看著身披霞光的少年,恍恍惚惚。
“幹什麼哭?不許再哭!你的淚,燙得我心痛!”白衫的他在我眼前蹲下,雙手捧住我的臉,一一吮去我麵上的淚,充滿霸氣的話語讓我忘了反抗。
那一天,因親手撫養三年的雪狐猝死而傷心落淚的扶柳記住了白衫的英俊少年——蕭離恨,從此再難忘懷。
一燈如豆,燭影淒迷。鴛鴦樓胭脂居內,我收斂著衣物,當初淪落到這煙花之地,身上穿的正是初識阿離那日的一襲水綠輕衫。銀釵脂粉盡數留下,當年怎麼進來,如今還怎麼走出去,差別不過是多了八年歌舞升平的歲月。鴛鴦樓與我一同被瀟湘公子贖身的還有花魁薰然。這樣也好,那樣靈秀的一個女子,我不忍親見她被這奢華靡亂的生活湮沒。同一出處的姐妹,縱使日後寂寞依然,不至於無處傾訴。雖然我們都是如此沉靜的女子。
臨行前,惜紅執意跟了我去。嬤嬤幾番說辭也更改不了她的心意,終不敢強留。兩千兩黃金,南宮離出了如許高的贖金,買整整一棟鴛鴦樓也隻多不少,況且不過是個丫頭。
對於惜紅,我驚異她的執拗。從不曾仔細打量她的容顏,此番細細一看,竟是個冰雪美人,如此美貌女子,竟被安排給我做了丫頭,也不知惜財如命的嬤嬤是怎生想的。
也好,鴛鴦樓無論何等風光,終究是眾人鄙陋的卑賤之地。惜紅這樣一個女子,呆在這裏,終究逃不過是被人踐踏的命運;而隨了我去,或許還有出頭之日。當年偶然之間救下她,卻也無力幫她脫離苦海,好在這些年尚算平靜,否則我亦是害她之人。
阿離,不是我已不願再等下去,實是我再無力抗爭什麼。三千多個日日夜夜,我隻盼你能來這鴛鴦樓帶我離開。隻要你來,天涯海角我都隨你去。可是,你始終不來,來的仍然不是你。
二十四歲,韶華已逝。再不走,就會像容顏漸失的婦人用來遮掩皺紋的胭脂一般,隨風剝落,汙濁不堪,我已經沒有年華可以虛擲。從此就伴著一個容顏與你相仿的男子度過餘生罷。等不到你,姑且在這個人身邊,以求得自欺欺人的一點心安!隻是阿離,你究竟身在何處,為何遲遲不來?
下樓時,襲儂、亦眉、芙蓉和如嫣這班平日點頭之交的姐妹前來送行。結局既在意料之中,又超出意料之外。她們看我和薰然的眼神既羨又妒,隱隱還摻雜著淡淡的失落與茫然,更有難以言喻的複雜。嬌縱如芙蓉者,眉宇間亦有難以掩飾的惆悵。我的心如墜鉛塊,可是,我無能為力,真的無能為力。
辭別眾人,惜紅扶我和薰然坐進前來接我們離開的馬車。一路上,隻聽得車夫吆喝馬匹的呼叱,間或聽到一兩聲人語從耳邊呼嘯而過。
薰然沉靜如昔,我看著她將纖細的雙手擱在雙膝上,低眉斂目,正襟危坐的樣子,不由得輕歎一聲。這個女子,就像是蒼穹上的一抹晚雲;又似驚鴻一瞥,翩躚而過的一道雁影,輕靈飄逸。如今雁落他家,隻是不知這個“他”,能否給予她所想要的呢?
想到南宮離那雙含笑的眼眸,我的心不禁怦然一動,麵上一片緋紅。所幸厚厚的青布簾子隔去了絕大部分光線,惜紅和薰然都看不出我的異樣。
一連數日的行程,整日坐在車廂內,憋悶得慌。惜紅便將平日聽來的故事講給我聽,天南海北地攪和在一起。從她的口中,我隱約知道了一些關於南宮離的事。
昔年,南宮家名列金陵四大名門世家。大抵從南宮離的曾祖父那一代起,南宮家開始走向沒落。人們談及四大家族,言辭中或多或少對南宮家有了一些鄙夷。而到了南宮離父親這一代,家境已與尋常富家商賈無異。人們都以為南宮家會像許多豪門那樣從此一蹶不振。
不想,八年前,十八歲的南宮離獨挑大梁、革新製度、整頓商業,短短數年間令南宮家產業連翻幾番,大有淩駕於另三大家族之上的氣勢。而南宮離也因此被人普遍推崇,據說他鬢角的兩縷白發亦因此而生。
“這瀟湘公子當真了得,無所不用其極啊!”惜紅最後說,言語間竟隱隱有蕭索之意。而我分明瞧見薰然那雙一貫清冷的眸底掠過嘲諷的意味。我心裏疑雲重重。
言談之間,馬車緩慢停了下來,看看天色,已是黃昏。車夫揚聲道:“幾位姑娘,該下車了!”惜紅跳下馬車,伸長手臂來扶我們。我和薰然在惜紅的扶持下走下馬車。
抬眼看去,是座蜿蜒數十裏的大莊園,盤踞在半山腰,宛如遊龍。兩扇朱門,上懸一塊金匾,匾額上書寫著“眠雲山莊”四個大字,門前兩尊石獅,青灰屋簷,高牆大院,說不出的威武莊嚴。
在青樓勾欄,我們也算見多識廣的人物,況且八年前,蘇家未敗落之時,我好歹也是見過世麵的千金閨秀。雖如此,但見得這等氣派的府邸,我們仍禁不住連連稱讚。
我和薰然立在原地,惜紅上前通報。守衛細細打量我們一番,引我們入內,“你們就在這裏稍等一下,一會兒有人過來招呼。”行至一座別院,守衛留下一句話,掉頭走了。
我四下環顧,不經意一抬頭,瞧見匾額上三個不甚清晰的楷字“思柳居”,這樣行雲流水渾然天成的字跡,與我思卿琴上的“思卿”二字何其相似嗬!
耳邊,清晰地回響起惜紅的話:“據說,八年前,南宮少爺獨挑重任,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把整個南宮家都給救活了。”
“聽人說,八年前南宮少爺俊美無比,他鬢角的白發大概是勞累所致吧!”
“丫頭們說,南宮少爺特別偏愛垂柳,他的別院裏栽滿了垂柳樹,他還給他的一座別院取名為‘思柳居’,也不知到底是思柳還是思人?”
思柳居?蘇扶柳?八年前,我初識阿離;八年前,南宮離獨挑重任?我愈想愈驚,禁不住顫栗了一下。惜紅此時發現我的異狀,關切地問:“小姐,可是不舒服麼?”她說著動手翻出一件披風裹在我肩上。
我慢慢坐下,收拾雜亂無章的思緒,不知何時,一個翠袖綠衫的丫頭立在門口,“哪位是胭脂姑娘?”我一驚,應聲而起。
“姑娘請隨我來!”說著舉步欲行。
“惜紅……”我緊張莫名地看向立在一旁的惜紅。
“胭脂姑娘,公子正等您!至於兩位姐姐,姑娘不用擔心,馬上會有人過來招呼。”綠衣丫頭含笑對我道。我無奈,再看惜紅一眼,在她意味深長的點頭示意下,我忐忑不安地跟在丫頭身後走出院們。
走過曲曲折折的花徑,再穿過滿月門洞,繞過兩排新綠垂柳,撲麵而來的是一個冒著氤氳霧氣的池子,有一圈垂柳樹密密地植在池邊,宛如天然的綠紗帳。池的一端是座九曲回廊的水榭,燈火閃爍,隱約可見人影。
綠衣丫頭回頭,淺笑道:“姑娘,我叫倚翠,以後就是您的貼身丫頭,有事請盡管吩咐。”
“那,惜紅呢?”我一時口快,脫口而出。
倚翠嫣然一笑,“這您不用擔心了,少爺自有安排。”
正說著,已走到亭心,倚翠恭身道:“少爺,胭脂姑娘來了。”
南宮離放下酒杯,揮一揮手,“知道了,都下去吧!”侍奉在側的丫頭依言退下。此時天色已經黯淡下來,亭角各掛了一盞白紗宮燈,我望著燈光下麵容愈顯俊朗的男子,一時噤聲。
南宮離執起麵前的酒杯抿了一口美酒,“過來坐!”他比了比對麵的座位向我示意。我略顯僵硬地坐下。
其時,天醺似墨,殘月如削,幽冷的星輝斑斑駁駁。
“來,陪我喝酒!”他將一隻白玉酒杯注滿酒遞到我麵前,我伸手握住。
他一仰脖,喝下自己杯中的酒。我咬咬牙,將酒一飲而盡。酒入肺腑,如火灼燒,一張臉頓時變得滾燙,喉嚨有點不適,便輕咳出聲。
“第一次喝酒,難免有些難受。”他微微一笑,笑容中竟有溫潤之色。我一怔,他竟看我如此通透,一眼瞧出我諸般不適皆出於第一次飲酒後的自然反應,而非惺惺作態。
我心中一暖,大有“酒後逢知己”之感,頓時豪氣大盛,自己動手為兩人酒杯中續滿酒,“來,再喝一杯。”他含笑點頭舉杯。
我從來不知道我有這麼好的酒量。那一晚,我們喝幹了整整十壇“女兒香”。依稀記得半醉半醒之際,一雙溫暖的大手溫柔地撫摩我的長發,“扶柳,我再也不讓你離開!你隻能屬於我,知道嗎?”霸道的語言主宰著迷蒙入夢的我。
那個聲音在我耳畔揮之不去,無比清晰,像阿離,又像南宮離,我分不清。
翌日醒來,睜眼已是日上三竿。我憶起昨夜醉酒之事,慌忙起身,四下打量一番,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碧波之中。
水綠色的紗縵層層疊疊,隨風輕輕款擺。室內擺設華美,地毯是天青色的,也不知用什麼材料製成,且別出心裁地設計成雙心形狀;梳妝台由一大塊天然的翠玉雕琢而成,案幾上擺滿了銀釵指環,手鐲項鏈等飾物;連床縵、被褥亦是深深淺淺的碧色,一眼望去滿目清涼,令人心曠神怡。
正唏噓間,忽聽一道清亮的聲音透過層層紗縵傳來:“姑娘可醒了!少爺已吩咐婢子煮好醒酒湯,隻等姑娘醒來。”一隻纖纖素手掀起帳縵,露出一張含笑的清秀臉龐,是倚翠!
“倚翠,我這是在哪?”我撫額問道。經她這麼一提,頓覺頭昏沉沉的重了不少,還隱隱作痛。
“在思柳居呢!”倚翠邊張羅我喝下湯藥邊回答,“好了,少爺交代婢子,等姑娘喝完湯藥再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她說著扶我躺下,收拾好杯盤就要離開。
思柳居?我還來不及詢問清楚,一陣突如其來的睡意襲向我,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
“姑娘醒了。”倚翠見我醒來,捧了一堆綾羅綢緞過來。“少爺吩咐婢子替您更衣。您看哪件最合適?”杏黃、柳綠、火紅、水藍、月白、藏青、鬆褐……色彩斑斕,看得我眼花繚亂。我隨意挑了一件水綠色薄裙讓倚翠替我換上。
經過倚翠的巧手裝扮,銅鏡中的我煥然一新:雲鬢凝翠,鬢黛素妝,輕袍緩帶,羅衣綾裙,分明是個嬌俏嫵媚的美人。
左手不自覺地撫上麵頰,觸手細膩柔滑。多少年不曾細看自己容貌,竟無太大差異。與當年那個年輕天真的扶柳相比,如今的我花顏仍在,差別在於眉宇間籠了一抹輕愁,如淺秋叢林裏淡薄的晨霧,似有還無。
“女為悅己者容”嗬,我的心中升起難以言喻的惆悵。如今的我對鏡梳妝,為的卻是去見另一個男子。阿離,他可知道?原以為,對他的記憶能夠在歲月的遷移中漸漸褪色;但日久天長,記憶反而像金陵初秋裏淡淡的薄霧天氣,變得潮濕起來,濕漉漉地粘附在心上,而心裏的他,始終鮮活如初!
這裏是思柳居,自然不是當初進來時見到的,那座蕭條冷清的院落,而是南宮離為安頓在眠雲山莊的姑娘們——他的眾多姬妾築造的精巧別院之一。
據倚翠說,這座思柳居是眾多別院中尤為突出的一座,僅次於蒼渺姑娘的飄渺園和梨幻姑娘的幻影軒。思柳居,顧名思義也不難猜想庭內必然植滿柳樹。西苑池岸種著一排柳樹,茂密細長的柳葉低垂水麵,枝葉間點綴著白色柳絮,倒像是新雪堆在枝椏間,淺淺地擱上輕愁。
院內清清爽爽,一麵不大不小的池塘,兩排垂柳,池麵上柳影橫斜,間或有一兩隻水鳥棲息水麵。一條花徑從院門通往主屋,花香陣陣襲人。黛瓦白牆,朱欄翠杆,清幽可喜。
距初次為南宮離侍寢已有半月餘了。那日醒來,在倚翠的妝點後,我再次被召去“添香水榭”。晚星斜落,山風晃枝,半明半晦的燈光下,我看到南宮離正對月獨酌。我那時穿著一襲水綠色薄綢的長裙,頭上隻鬆鬆的挽了一個烏亮的發髻,立在清晃晃的冷月下,身影愈發顯出單薄,似清潭裏一個瀕將飄散的剪影。
那晚,在南宮離的寢居——宿雲坊,那間寬敞華麗的居室內,我將多年固守的自己完整地交付給了他。
帳內燭影搖紅,軟香薰人。塌上零亂地散落著三兩件衣物,頭上銀釵早已不知去向,青絲鋪散在枕上,別樣旖旎。
我羞不可抑,將頭埋入錦被中。南宮離將手探入被中,一把將我攬進懷裏,大手緊緊地箍在我腰間,不容我動彈。我的臉緊緊地貼在他光裸的胸膛上,聽著他逐漸趨向平緩的心跳聲。
方才瞥見床單上的那片殷紅,他的眼中起先掠過一抹驚訝,繼而轉為了然。此刻,我們沉默地依偎在一起,彼此都沒有說話。良久,他用手輕輕撫摩我背上的肌膚問我:“還痛嗎?”語氣淡淡的,卻有種說不出的憐愛疼惜。
我沉默搖頭,目光落在手臂上,一道道淺紅的鞭痕,如帶血的柳枝,縱橫交錯。恍惚憶起多年前的往事,年輕的少女一次又一次從青樓逃出,一次又一次被抓回,長鞭一次次揚起又落下,鞭下的少女憔悴如凋零的花。
我反抱住躺在身側的南宮離,更緊地依偎在他胸前,不願再回想那段淒苦的過往。他的胸膛結實而溫暖,仿佛可以承擔我所有的苦楚。
“別怕!我在你身邊,再不讓你受傷害!”他的臂驀地收緊,決然堅定的語氣讓我渾身一震。我偏頭看他,觸到一雙深邃的黑眸,仿佛盈滿千般柔情。這雙眼睛,與我記憶中的那雙何其相似啊!
一夜纏綿之後,南宮離北上處理商業上的事物,我日日呆在思柳居內,倚翠陪伴著我。閑聊之際,我向她打聽薰然和惜紅的近況,卻被告知她們已被送往南宮家的其他莊園,具體情況不清楚。
心中莫名地失落。倚翠見我情緒低落,便勸我去前園走走。我拗不過她,隻得答應了。
這一日雲淡風輕,倚翠陪我在前園散心,她將沿途的景致一一講解給我聽。在她妙語連珠的講解下,我心情大為好轉。
這時,忽聽得笛聲幽幽傳來。聲聲哀怨纏綿,嫋嫋不絕,似乎在向誰泣訴滿腔心事,牽動了我滿腹憂思,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一曲既罷,我呆在原地不動,半響方回過神來。倚翠見狀,連連勸我回屋,我不肯,向她打聽那吹笛之人。她沉默不語,臉上掠過一絲古怪的神色。我再三追問,她方才告訴我:“是飄渺園的蒼渺姑娘。”
啊!蒼渺和梨幻,那兩個神秘美麗的女子。我愈發好奇了,執意要去探訪她們,既然今日聽到蒼渺吹笛,那麼先去飄渺園吧。
我打定主意,提步就走,倚翠喊我不應,隻得跟來。穿過一片竹林,再走過一條曲折的羊腸花徑,小路盡頭一座精致的竹樓出現在我眼前。
嗬!好一座飄渺園!我暗暗讚歎,當真是巧奪天工。隻見竹樓四角各掛一串銀鈴,微風拂過,叮當作響,清脆悅耳。一座蓮花型的竹台與竹樓遙遙相望,想必登上竹樓便可將竹台上的情形盡收眼底。
正兀自揣測,笛聲又起,清越婉轉。忽見竹台上人影閃動,不知何時有人登上竹台,正隨著笛聲的音律翩然起舞。我所站立之地與竹台相距甚遠,雖瞧不清那女子的容顏,卻能看出那女子舞姿極美。
遠遠看去,隻見台上一團紫雲繚繞,翩然若驚鴻,舒展如遊龍,又仿佛清雲蔽月,飄然似流風之雪,雅如芙蕖出綠波。
似被這舞曲迷了心神,我在不知不覺中走近竹樓。倏地笛聲戛然而止,“喲,想必這位就是新近入主思柳居的胭脂妹妹吧!”一道嬌美的嗓音柔媚地響起。
我尋聲覓去,隻見二樓竹樓上迎風俏立著一個紅衣女子。我瞥見她的容顏,腦中頓時一片空白。這樣的黛眉星目,櫻口朱唇,分明活脫脫一個惜紅。
我正欲吐出“惜紅”這兩個字,忽然憶起倚翠的話,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再細看她,麵貌雖與惜紅極其相似,但眉宇間隱隱有一股倨傲之氣,與惜紅的婉約截然相反。
我尚未接口,身旁的倚翠已應聲道:“正是,蒼渺姑娘。少爺安排我家姑娘住在思柳居。”言罷,又低低地對我說:“她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玉笛蒼渺——這園子的主人。”我茫然地點了點頭。
這時,一襲紫衣翩翩而至。紫衣麗人在我眼前站定,用挑剔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一番,從瑤鼻中擠出一聲冷哼。我的目光不經意掠過她的臉,頓時如遭雷擊。這樣清秀脫俗的容顏,與薰然如出一轍,怎麼會……
“胭脂?多庸俗的名字!”紅衣的蒼渺已走下樓來,立在紫衣女子身側,笑道:“梨幻?你說可是?”梨幻?原來是素有“掌中舞”——天下第一舞之稱的梨幻!想必是方才在竹台上起舞的美人了。
“就是,庸脂俗粉,怎配登大雅之堂?”紫衣的梨幻紅唇一撇,冷冷地吐出一句話。
她們語含諷刺,一唱一和,竟視我如無物。我已從驚訝中回過神來,淡淡一笑反擊:“兩位姐姐自有天人之貌,卻不知為何也要用脂粉裝點麵容,豈不是連庸脂俗粉都不如?”
“……”兩人啞口無言,恨恨地瞪我一眼。
“再者,少爺賜小妹名為無染,兩位姐姐莫要弄錯了才好!”我笑吟吟地再將一軍。
我不容許她們欺我太甚,同是寄人籬下,我們誰也不比誰更高明。八年寄身青樓的生活已讓我懂得“人善被人欺”的道理。
那日春風一度,南宮離令我該名為“無染”,當時不懂他用意,現下有些明白了。這個男人,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竟計較起我的名字來。聽說他的姬妾中還有叫作求歡和索愛的,“胭脂”這名雖不濟,好歹也要勝過求歡、索愛吧!但既然是他的“旨意”,我隻管聽著就是了。
從倚翠口中,我早已得知能在宿雲坊與南宮離春風一度的姑娘,必先經過千挑萬選,少說也要經過月餘的專人培訓。出眾如蒼渺、梨幻者,當初也未曾省去這一環節。
而我,初來乍到的琴師,不過才短短三天,已成南宮離名符其實的侍妾,莫怪她們對我如此挑剔。
第一回合,我大獲全勝。
回到思柳居,我懨懨地在床上躺了兩天。一閉眼,仿佛就看到阿離年輕的麵容,南宮離在我耳邊說“別怕!我在你身邊,再不讓你受傷害”時臉上堅毅的神情,仿佛又看到薰然,那個永遠從容淡定的女子,還有惜紅,一貫溫順柔和的容顏。
阿離、南宮離、薰然、梨幻、惜紅、蒼渺,幾張神似的麵容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否都是幻覺,隻是我在太久蒼白歲月後的幻夢。用力在手腕上咬一口,真實地感覺到疼痛。那麼,一切都是事實的了。這其中,究竟有沒有什麼玄機?
倚翠見我情緒不佳,時時伴著我,講一些有趣的故事給我聽,為我解悶。又過得兩日,南宮離北上歸來,當晚,他命人在添香水榭設宴。
我病體初愈,麵色略顯蒼白,倚翠要為我抹上胭脂。我不許,讓她打來井水洗過臉,換了衣裙就過去了。
天上雲絲圓月,地上水銀似的一片清輝。偶爾風過,吹得簷角的宮燈搖晃,散了滿地燭影。
還未行至亭心,我已看到亭內坐滿了人。兩個青衣男子,一個是南宮離,坐在他左手的青衫男子劍眉朗目,一派溫文爾雅,與南宮離的堅毅淩利相比,自有一番風采。旁邊是一群盛裝女子,我隻認出蒼渺和梨幻來。紅衣的蒼渺和紫衣的梨幻並肩立在一處,襯得丫頭手中的紅燈籠也失了顏色,不愧是傾城佳人。
我帶著倚翠走進水榭。南宮離見我過來,放下手中的酒杯向一旁的男子道:“這就是我跟你提到過的無染。”
說完又招呼我坐到他身邊,笑道:“無染,來見過慕容公子,我義兄慕容衝。”
我連忙站起身對著青衫公子施了一禮。他不言不語,隻瞧了我一眼,眼底忽然閃過一道精光,轉眼又恢複平靜。我趕緊垂下頭,坐回南宮離身邊。
方才南宮離幾句話一出口,頓時滿亭寂然。我飛快地瞧了蒼渺和梨幻一眼,那兩張千嬌百媚的麗顏上分明寫滿了不甘與譴責。低頭掃視一圈,我已心中了然。無怪她們用那樣怨毒的眼神看我。今日,唯我一個女子與南宮離同坐一桌,而她們,包括眾多其他院落的姑娘們,都坐在旁邊的石桌旁。
我垂下頭不再去瞧她們。這樣的場合,注定要讓女子爭風吃醋的。正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啊,換了我,隻怕同樣如此!
念頭剛剛轉過,我吃了一驚,為南宮離吃醋?莫非我已經愛上他了?有嗎?若沒有,為什何我會在他出門時記掛他,擔心他會操勞過度損傷身體?什麼時候開始,我對阿離的思念少了一點,對他的牽掛多了一分?原以為隻是將他看作阿離的替身,莫非隻是因為我真的愛上他了?
“無染,別心不在焉的!我義兄不服你這‘天下第一琴’之名,要考考你呢!”不知何時,南宮離己將我攔腰抱住,置於腰間的手一緊。
我呼吸一窒,回過神來,倉促應道:“不知慕容公子想要怎麼考我?”
“你若把這支曲子彈下來,我便服了你。”慕容衝隨手遞給我一張素箋,閑閑道出,慵懶的語氣,與方才的形象大相徑庭。
我接過素箋大略掃視一遍,應道:“好,我便賭了。不過我若贏了,慕容公子拿什麼彩頭送我?”此言一出,南宮離、慕容衝雙雙一怔。
片刻後,慕容衝從腰間解下一塊玉,那玉鴿蛋大小,通體血紅。他用手從中一掰,玉分為兩截,裏麵竟是一顆紅豆般大小的丹丸。
他再用手合上玉,掃了南宮離一眼,笑道:“你若贏了,我便將這‘胭脂醉’送給你,此物既可補身又可養顏——女子若食了它,至少可保容顏十年不老;而男子若得它可健身延年,對習武之人另有補益。義弟可是討了很久我都沒答應的。義弟,這女子若輸了,你便將你腰間那柄軟劍借我玩玩,如何?”最後一句話卻是針對南宮離說的。
我轉過頭看向南宮離,他朗聲大笑,擊掌道:“賭了!快將無染姑娘的琴取來。”不多久,倚翠捧了琴過來。
眾人挪出一張空桌,我將琴放下,試了試音,便開始彈奏起來。這是一首新曲,我雖從未見過,卻不驚慌,照著琴譜往下彈,中間另有高低音,疾音和緩音切換,但我都處理得很好。
南宮離麵帶微笑地舉起酒杯,慕容衝手執酒盞,麵無表情地看著我,看不出他情緒。琴聲繼續從我指間流瀉出來,忽然,旋律越來越快,越來越疾。依常規,旋律快到一定程度便要緩下來,否則難免崩斷琴弦。
不想這支曲子,急如野馬的旋律竟要用低音表現出來,一陣低音過後,又要用高音表現洶湧如潮的疾旋律。我的指間已灼然生疼,第一次見到這等刁難人的琴譜,不禁有些心慌。
偷眼再瞧瞧兩個青衫男子。南宮離已斂了笑,右手緊握住酒杯,隱約可見青筋暴動;而慕容衝這時悠閑地舉起酒杯送到唇邊,嘴角掠過一抹似有還無的笑。
不,不能輸!我咬緊牙,手指繼續在琴弦上撥動。驀地一陣鑽心的疼痛從指尖傳來,鮮紅的血液就如同花瓣灑落,一點一滴落在弦上,隨著挑撚撥撚顫動飛濺。額上冷汗層層滲出,腦中昏沉沉的一片,十指機械似的移動,仿佛已經沒有感覺。
拌著最後一個音符從指下流失,我渾身的氣力仿佛隨之抽離。我隻來得及向南宮離綻開一抹虛弱的笑容,便跌進黑暗之中。失去意識之前,我看到他扔了酒杯向我撲來,麵上竟寫滿了驚慌。
“你當真這麼想留在我身邊,所以拚了命也要得到這枚丹丸?”南宮離斜靠在床邊,偏了頭問我。
他右手將玉拋起接住,再拋起,再接住,“又或者,之於女子,容貌比性命更重要?”最後這句話語氣雖不重,卻含了怒氣。
醒來時猛然見到床邊坐了一個人,下意識地用手去拉錦被,指間觸到被麵,頓時如蒙針刺,疼得忍不住痛呼出聲。
“別動!傷成這樣還敢亂動,存心想叫這雙手廢了?”一雙大手猛地攫住我的手腕,是南宮離!一抬頭,觸到他含怒的眼。
此刻,我正擁被靠在軟枕上,雙手擱在膝上。指間全都細細地裹了一層棉紗,不再那麼深刻的痛,有一股淡淡的藥香,微微透著清涼。
“因為你想要它!”我坦然正視他的眼睛。容貌固然重要,隻是少了那雙欣賞的眼,一切都無所謂。況且,八年前那個年輕的扶柳也沒有十二分顏色,如今的我更是曆經風霜的殘紅。
是的,當時聽了慕容衝的一番話,便生了要將它贏來送給他的念頭。無關爭寵,更無關風月,心知像他那樣的男子,不是小小的一個無染可以拌住的。喜新厭舊也不是他開的先例,況且他也未對我表示出特別的喜歡。
南宮離似乎沒有料到我會那樣回答,呆了一呆,起身下床,背對我道:“算了,還是留給你自己用吧!你拚了命換來的,我可不想有人說我撿現成的便宜。”他說著將玉丟在桌上,回頭看了我一眼,“如果不想讓一雙手白白廢掉,就不要亂動。”說著拉開門走了。
渾圓的輪廓,血紅的色澤,上麵有細細的紋路。我捧著玉翻來覆去地看,似乎很貴重,也古怪得很,從未見過有人將玉設計成球狀,更怪的是,這樣貴重的玉竟用來裝藥丸。
我淡淡一笑,小心翼翼地掰開玉,盡量不碰到指尖。好奇怪的名字。“胭脂醉”是嗎?我仔細端詳那顆紅豆大小的丹丸,實在瞧不出有什麼特別的。當真有慕容衝說的那些神奇功效嗎?我看未必如此,否則慕容衝幹什麼不自己服用,卻當成飾物掛在腰間。
既然讓我保存,那我也沒什麼好推辭的。至於那枚“胭脂醉”,找個機會讓南宮離服下就是了。我打定主意,將玉放在枕下,小心地用床單蓋好。
倚翠進進出出,為我端湯送水。一大碗黑乎乎的湯汁讓我望而生畏,閉上眼一鼓作氣灌了下去,隻恐稍一停下就再也咽不進去了。
藥入肚腸,餘味仍在喉頭,味雖苦,卻夾雜了一股甜香。我好不驚訝,當真不可“以貌取藥”,原以為這樣一碗墨汁,決計不比毒藥來得爽口。
倚翠似乎看出來我心中所想,笑道:“少爺知道姑娘特別怕苦,特意命我加了一勺桂花蜜。”他注意到我的口味?我眼中一亮,他果然有心?
閑躺了幾日,百無聊賴。每日躺在床上看倚翠打掃房間,進進出出地忙碌著,不由羨慕她能自由活動。起碼在這思柳居,她的行動不受限製。一思及此,不由對南宮離“咬牙切齒”起來。
前幾日閑得無聊,不顧他的命令,偷偷溜到花園去玩。正玩得開心,突然腰間一緊,人被一雙鐵臂打橫抱起,來不及驚叫,一雙唇倏地覆上我的唇瓣,毫不憐惜地吮啃。熟悉的氣息,是南宮離。良久,他鬆開我的唇,冷冷地看我,眸子裏蘊著危險。
我撫著唇,一時想不通他的怒氣從何而來。雙唇隱隱作痛,不用看也知道必是紅腫一片。他不發一言,徑自抱了我往房間走去。
我猛然醒悟,掙紮著道:“我不要悶在房間裏,你放我下來。”手指不小心觸到他堅硬如鐵的胸膛,吃了一痛,不由皺緊了眉。
他一把攫住我的手腕,眼中怒氣更盛,如灼燒的火焰,看得我頭皮發麻,“你再不乖乖地聽話,我把思柳居的人都跺碎了喂狗。”冰冷的言語,透著滿滿的威脅,讓我禁不住瑟縮了一下。他滿意地看著我敢怒不敢言的樣子,淡淡地補充了一句,“先拿倚翠開刀。”
“不要!”我心中大叫一聲。這個嗜殺的渾球!明知道我不會漠視別人的生命,偏來威脅我!我氣惱地瞪他一眼,將頭埋進他懷裏,不再看他那副“小人得誌”的嘴臉。
笑、笑、笑!幹脆笑死算了!我忿忿地在他胸前咬了一口,明顯感覺到他身體一僵。哼,活該!我得意地咧了咧嘴角。反正我正窩在他胸前,他看不見我表情。
有了這次經驗,南宮離對我看管更嚴,命倚翠時不時進屋看我一次,更可恨的是派了兩名守衛過來,輪流守護在我窗外。名為守衛,實則監視。
我不敢拿倚翠她們的安全當兒戲,誰知道再不聽話,南宮離會拿她們怎樣呢?像他這種人,根本不能用常規來推斷。
總共在床上躺了十來天,手指已痊愈。拆下棉紗來,除了幾道淡淡的細痕,與以往相比並無差別。指甲依舊圓潤,皮膚光潔柔滑,如不挑剔,仍是雙纖纖玉手。
這麼多天,南宮離隻偶爾來過幾次,多在倚翠為我拆開棉紗換藥的時候。來了他也不開口,就坐在圓桌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倚翠上完藥他就離開。
雖然換藥時會比較痛一點,但為了多看他幾眼,我甚至希望倚翠的動作粗魯一些。這樣,他會在我痛得吸氣時多瞧兩眼,眼中柔情乍現。發現我在看他後,他會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別過頭去,自顧自地喝酒。但我知道他心中憐我,疼痛也渾然不覺了。
我隻是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遮掩對我的柔情。在名分上,我是他的侍妾,與飄渺園的蒼渺和幻影軒的梨幻一樣,他大可以大大方方地施給疼憐。
想到蒼渺和梨幻,我心中一痛。她們是南宮離捧在掌心的寶;而惜紅和薰然,我那兩個苦命的姐妹不知現在何處。曾私下問過南宮離,他隻簡單的一句“我自有安排”就將我打發掉了。
這十來天,南宮離不曾留宿思柳居,想必去了飄渺園和幻影軒吧!再不,就是蘭若姑娘的幽蘭院,憐香姑娘的藏香齋……我才不信他會耐得住寂寞,況且這眠雲山莊的姑娘們雖不是個個人比花嬌,但各有各的風姿。這些天隻怕他夜夜笙歌,玩得不亦樂乎吧。
我胸中泛起莫名的刺痛,理智告訴我他不會隻屬於我一個人,但私心裏仍企盼這不是奢望。這個邪魅、詭譎、狂傲又霸氣十足的男子,從進入我生命的第一刻起,便以怒雲攫石的氣勢主宰了我的一切。
近日莊裏出了不大不小的禍事。“不大”是針對整個眠雲山莊的大小事物而言,如九牛之一毛;“不小”卻是相比小小的思柳居來講,無異於驚濤駭浪。
事情很簡單。有一日用過晚膳,我回房休息,見桌上擺了一盤糕點,很細致精巧的樣子。我素有寢前進食的習慣,倚翠便常常備了些小點心,以供不時之需,因此見了也不覺得奇怪。略微驚訝的是那盤點心過於精致:紫白相間的成色,狀成雙心,遠遠便可聞到一股淡雅甜香。
也不知怎的,那晚我並無胃口,隻聞了聞,便喚倚翠端了出去。臨行前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見我疲乏,無心搭理,便依言捧了糕點去。
第二日便聽廚房傳出消息:夜裏死了個燒火的丫頭,才十二歲。南宮離得知後,下令查明真相。回說那丫頭中毒而死,死者手中拿著半塊糕點,經查證,那餅中有毒,估計丫頭之死與糕點有關。
我在一旁聽得頭皮發麻,糕點?莫不是昨晚我令倚翠拿走的那盤?如此巧合?我打了個寒噤,與倚翠四目相對,見她眼中亦是一片惶然,想到丫頭之死,心中不寒而栗。
正心亂如麻,已有人奉命將那半塊糕點呈上。我定睛一看,雖心中早有預感,仍是禁不住嚇了一跳,手足皆軟。
南宮離發現我的異常,狐疑地掃視我一眼,眼中帶著詢問。倚翠見狀,就地一跪,麵色蒼白地說:“少爺,我有隱情向您稟報,請您先稟退圍觀的人。”
南宮離聞言盯視我,我虛弱地點了點頭,“你們都下去吧!”一言既出,丫頭仆役們頓時走得一幹二淨,隻聞訊趕來的蒼渺、梨幻、煉顏等幾位姑娘仍在原地不動,倚翠怯怯地瞅了她們一眼,仍默不作聲。
南宮離見狀道:“蒼渺,你們也都下去吧!”幾位膽小的姑娘被他目光一掃,早生懼意,聽得這話,慌忙攜了丫頭回自己庭院去了。
梨幻冷哼一聲,挑釁地看了我一眼,與蒼渺相偕離去。
思柳居內,南宮離坐在桌前,我與倚翠分立兩側,“說,怎麼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