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官回想片刻,答:“東家性情內斂,平日裏沉默寡言,見娘子在店內張羅,他便坐在一個角落,不言不語地盯著娘子為諸位客官斟酒。倘若席間有錦衣華服的俊美公子想與東家娘子搭訕,東家便陰沉著臉徑自回到內宅,整日不出來,東家娘子親自送來飯菜,東家總是把碗裏的飯菜潑出去。
“小人時常看到東家娘子暗地裏落淚,對著東家卻總是柔聲婉語,關懷備致。東家有時亂發脾氣,瘋瘋癲癲亂捶自己的腿,東家娘子就會撲身過去,寧可讓東家的拳頭落在她身上,也不忍他傷了自己……”
好個癡娘,用情至誠至深!
青稞走走看看,一掀布簾,入了廚房,看到一口水缸裏遊著幾尾魚,赫然就是那含有劇毒的河豚魚!
“堂官可知東家一日三餐由何人打理?”
“回大人的話,是東家娘子。”
“昨夜那碗魚湯也是由她親自下廚燒煮的?”
“正是!”堂官指著案板說,“東家娘子曾對小的提及這魚肉雖鮮,但若燒製不當,必會身中劇毒!因此這一道菜,皆由東家娘子親手烹調。”
青稞看到案板上殘留著魚頭、魚尾以及魚的內髒,獨獨少了魚肝。
“昨夜可曾有人入過此間?”
堂官篤定地答:“除了東家娘子,並無旁人入內。”
如此看來,癡娘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誤食毒酒這一推論同樣不切實際。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眼下就隻有一種可能!青稞心中已有呼之欲出的一個答案,但此刻還不能妄下定論。
衝堂官擺擺手,他又獨自一人進入內宅。
小小的一間鬥室,一桌一椅、一屐一櫃,擺放得一絲不亂,衣櫥裏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
青稞再次置身此間,隱隱感覺這屋子的每個角落都餘留著癡娘的氣息,不論是櫥中疊放的衣物、床前地麵擱置的幾雙針納的布鞋,還有牆角一個繡花棚子上繃的一幅刺繡精妙的布匹,點點滴滴,都能看出此間女主人賢惠體貼、勤儉持家。
青稞看看此間點綴的精巧小飾品——床頭流蘇編的雙心結,紙窗上糊的剪紙鴛鴦……當真是處處點綴了癡娘的纖巧心思!
踱步上前,在窗側梳妝台上,尋不出幾支珠簪,金銀首飾也少得可憐,隻瞧得梳妝台上一麵菱花鏡、一盒針線。
青稞凝眸看著那麵鏡子,朦朦朧朧的菱花鏡中依稀有個人影,細看,竟是伊人在鏡中縫衣,纖纖素手撚著針線,在夫君衣衫上一針一線地縫呀縫,蘭心巧手織繡那水中浮萍,萍水相“縫”,纏纏綿綿到永久!
這一針一線織出的不正是癡娘的片片真心、寸寸柔情嗎?
縫好新衣,伊人巧笑倩兮,雙手捧上衣裳。
青稞情不自禁伸手去接,“哐”的一聲,鏡子晃動,鏡中倒影的竟是一雙癡然恍惚的眼睛。眨一眨眼,青稞恍然回神,悵歎一聲,轉過身去,抬眼又瞧見床內牆麵那張仕女圖。
隔著那層蚊帳薄紗,朦朧裏,畫中的綠衣女子顰眉凝愁,嚅動著嘴唇,想要說什麼。
青稞目不交睫地望著畫中人兒,看得癡了,隻覺身子輕飄飄的,幾欲飛入畫中!
猝然,門簾外有人喚道:“大人!大人!”
粗獷的聲音不似出自堂官之口,青稞驀然警醒,隔簾問:“是張捕頭嗎?”
門簾掀開,張捕頭匆匆入內,看此人一副大老粗的模樣,辦事兒可利索著,大人一吩咐,他便跑了一趟停屍房,讓仵作仔細驗一驗青玉一案中死者的口齒、喉頭,而後刻不容緩地趕至大人所在之處。
入了鄭家酒肆的內宅,張捕頭雙手捧著一物,遞給青稞,道:“大人料事如神!仵作已從青玉口中取得此物,請大人過目!”
青稞接來一看,從死者口中取出的竟是揉成一團的紙張,放到桌麵上一點一點鋪開紙團,濕紙上有幾行模糊的字,對著燭光辨認許久,終於辨明了一些字意。
久久凝目於紙上開頭兩個字,青稞喃喃自語:“糊塗啊糊塗!”
“大人?”
張捕頭瞧不出紙上玄機,隻愣愣地瞅著知州大人。
青稞略顯倦乏地閉一閉眼,長籲一聲:“你速去州衙大牢,釋放疑犯鄭豐,將他送回家中!”
張捕頭心中雖有疑惑,卻不敢多言,領命匆匆離開。
青稞負手立於房中,凝目於畫中女子,一歎、再歎、三歎:“癡娘癡娘,你當真癡得可憐!”
聲聲歎息,聲聲重!
五
癡娘已香銷玉殞,曾經醉了多少雅俗之士的“君不忘”,已成絕響!
一品酒家歇業關門,從此斷了極品酒香。店東家離開了益州,遠走他鄉。臨走時,隨身帶去了青稞贈給他的那一隻斟過毒酒的酒盅,杯沿殘存的胭脂唇紅,日漸淡去,惟有那位知州大人刻於杯中的三行字,字字清晰,字字敲心!
夕陽西下,岷江江麵宛如伊人嬌靨暈染了胭脂薄紅,秋水蕩漾,波光迷離。
江邊一點人影,竟是那身負行囊欲遠行的鄭豐,迎著蕭瑟秋風,孤身一人坐於輪椅上,眺望江麵,看那滔滔不絕的江水東流去,幾分淒惻落於眉宇間。
他低頭看看手裏一隻酒盅,杯中無酒,隻瞧得三行字——君莫忘,常將酒鑰開眉鎖,莫把心機織鬢絲!
一聲長歎,鄭豐解了行囊裏一卷畫軸,展開,竟是那幅仕女圖。
畫中癡娘依舊獨自一人佇立在河橋畔,打著碎花小傘,低垂烏雲螓首,望向水中倒影,形影相吊,好不孤淒!
猶記當年,小橋偶遇,伊人粉麵嫣紅,羞澀一笑,接來他的美人圖,輕輕道一句:“隻羨鴛鴦不羨仙!”
良緣天定,攜得美嬌娘,他本以為從此快活似神仙!怎料,一盅“君不忘”引來無數戀花人,三分自卑、七分猜妒,終釀慘禍!
那夜,他心神不寧,從書院早早回家,驚見娘子與駱玉雙雙倒於床上,不堪恥辱的他罵走了友人,推開撲上前來哭訴的娘子,戟指怒目,“殺千刀的賤人!滾——”
怒火燒心,他奮筆疾書,一紙休書甩到娘子淚漣漣的臉上。不顧娘子泣血悲呼,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內宅,取了幾壺酒來狂飲,醉了,便聽不到內宅裏聲聲慟哭。
酒醒時,再也聽不到娘子哭聲,原以為她已帶著休書悄然離去,豈料,他回到內宅一看,娘子竟精心打扮了自己,穿著那襲簇新的綺羅裙裳平躺在床上,痛苦地喘息,唇邊已溢出縷縷血絲,一雙癡眸望著他駭然失色的臉,她泣下血淚,一字一字道:“君不忘,一盅瓊漿付癡情,白頭吟、不相離,碧血照丹心!”
言罷,將一紙休書和淚吞入嘴中,緩緩闔上了那雙癡眸。
“癡娘——癡娘——”
聲聲喚,聲聲淚!
鄭豐望著畫中人,悔淚落下,卻沾在畫中人兒的眼角,他伸手去抹,怎知江麵旋來一陣寒風,吹走了他手中的畫卷。
飄飄曳曳,畫卷如同秋風裏吹落的一枚枯葉,帶著無聲的歎息跌入江中,隨著那東去的江水悠悠飄走……
夢魚(輕紅)
“此女骨格清奇,眉目之間似有凜冽之氣,樣貌雖亦不差,然恐非上選。”
你寥寥數語,使我失去了青史千載留名的機遇。
一
苧蘿江畔,你粗服布衣,卻難掩一身的風流俊秀。江邊數十浣紗女子麵色酡紅,雙雙眸子卻都偷偷膠著在你的麵上。
你狀似極閑暇,然,我卻看出你眼中的甄別之意。眼光所到,俱是佳人。
你是範蠡。權傾越國、名動天下的範蠡。
我覺出你灼灼的眼光在我身上的停留,然後,你掠過我,更長地停留於另一個身影。我的心驀地一疼。你在看西施,我的姐姐。
二
據說,在我出生那夜,娘親夢見魚兒入懷,且我剛一落草,右肩處就有渾然一魚形胎記,因此,我的名字叫施夢魚。不過,我更為村人所熟知的名字是“西施的妹妹”。
遠比後人的想象更甚,西施是一個絕美的女子,她所到之處,光芒甚而勝過天上紅日。同根同種,同飲同食,夢魚卻隻能是一團炫目的火紅旁邊那一抹淺淡的魚青,唯一的作用是陪襯,或者還有——就是被人忽視,可有可無。
三
我看到你眼中一亮,複一暗。我悄然歎息,你終究是這十丈軟紅中一個平凡的男子。美色當前,縱使寒心似鐵,亦會被這三月春陽溫暖成潺潺的溪水,汩汩流淌。
姐姐抬眸與你對望。我竟看出你目中的一抹轉瞬即逝的疼痛,是疼痛嗎?姐姐的眼中卻是清澈如江水的脈脈柔情和美好如山桃的淺淺羞色。
你轉身,上馬,揚鞭而去。那背影瀟灑,挺拔。
我卻無法忽略你臨去時那猶豫的一瞥。
四
再見到你,時間是三日後;而地點,是我施家瓦舍。
峨冠博帶,謙和的笑意,身後是兩個青衣小童。在你的溫潤才調外,更透出一種隱約的,不事張揚的貴氣。
我和姐姐隱在飄揚的雪紗帷幕後,竊竊地聽著你與父親的交談。
你的聲音幹淨而清越,帶著早間竹林中潤澤的霧氣。可你的話剛一出口,我就聽到父親手中的銅盞落地的脆響。然後,我與姐姐蒼白對視。
你向父親講述的是你與越王商定的一個計策。
當時,你、我還有姐姐誰也不知道,這樣一個並不光明的故事竟然會千古流傳。
五
你坦陳了你們的計劃,一個被稱做“美人計”的計劃。
姐姐麵容慘白,哀哀地看著我,目光已經失去了焦點。
我懂了,我明白了你此次前來的目的。
父親聲音微顫:“此等軍國大事,與我這山野村夫有何關係?”
你的聲音也不再自然:“施先生家中可是有一個絕世的女兒嗎?”
姐姐臉色已如死灰。
我再也按捺不住,舉步趨至前堂。
“範大夫,父親隻我一女,若妾也算得絕世之姿,當願為大王與大夫盡綿薄之微力。”
你愕然。父親也呆呆怔住。
然後,你道:“施先生,此女骨格清奇,眉目之間似有凜冽之氣,樣貌雖亦不差,然恐非上選。施先生應是還有一女吧?”說罷,你望向簾幕。
六
西施還是走了出來。
那一天的情景在沉澱千年後有各種各樣的傳說。但是,隻有我知道,那隻是一個劫,情劫。
七
就像後人所知的那樣,西施還是成了句踐用來向夫差報複的一顆棋子。
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但我了解姐姐。
她的美貌與才情並重,她的心思細膩若錦緞,她甚至讓人不忍嫉妒。
她的少女緋色夢幻是終結在你身上的,你無法否認。無論甜蜜,也無論悲傷,就在你護送她們離越赴吳的時候,她就停止了夢。
而你呢?林風起時,寬袍大袖所拭去的,可是風沙逼出的眼淚嗎?
八
所有的事情,有些就像後人的想象,但是有些不是。不過,這與我要說的這個真實的故事無關。
一個故事是無所謂的,因為沒有人會對它認真。但是,傷人的是真實。
姐姐在吳宮,我不知道她在午夜時分,除下麵具之後,心裏湧出的是怎樣一種情緒?
但是,我知道,她的夢中有你。
就像你。在每一個清晨,我都能看到你孤寂的背影從我家門前黯然離去。
九
等待是漫長的。但是,我們不會因為其漫長而失去希望和勇氣。而等待,一旦成為一種習慣,在苦澀中就會夾雜上了絲絲的甜意。我們都在等待,等待一個故事的最終結局。
十
還好,一切的故事,無論是真實還是虛構,都會有一個結局。水到渠成也好,戛然而止也罷,一切都是意料之中,也或者,是意料之外?
十一
姐姐回來了。
她受到應有的禮遇,在一片歡騰中,我看到的卻是陰雲密布的臉。
三個人,你,我的姐姐西施,還有,夫人。
句踐忘情的手泄露了他的心。姐姐不動聲色的退後,你臉色驟然的蒼白,夫人猛然凝固的笑容後隱藏著一句話,不,是四個字。
“紅顏禍水”。
十二
所有的預感實現了。
姐姐要被沉江。
除了你,我以為滿朝的大臣都應該說點什麼的,可是,沒有。
當一個女人為了她的國家出賣自己的青春和愛情的時候,這些男人在難得的“國泰民安”中,享受他們由於戰亂而缺失快樂很久的人生。
沒有人阻止,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個命令是夫人的。
夫人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女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越國,包括這一次。
十三
姐姐很平靜,就像幾年前一樣。
而且,我看見了她的心。沒有千瘡百孔,盡管我知道,它曾經破碎過。
姐姐終究是一個堅強的女子。在吳宮的每一個日子裏,我相信,她一直用愛和思念修補她的心,你是她活下去的勇氣。
或許,她對於未來的全部理想,就是再見你一麵吧。
如今,此願已了,死有何懼?
十四
可是,你真的願意看到那一幕嗎?
十五
苧蘿江水一如當初一般的清澈,而天,卻有些昏暗,刮著冷冷的風。
西施被沉江了。
她身上綁著沉重的巨石,雙手雙腳都被繩子死死地纏住。
西施毫無掙紮地,低眉順眼地,被扔進了江心。
無數的百姓在看,在談論,甚至有笑聲。他們在奇怪,為什麼西施連哭都不肯哭一聲?
你呢?你為什麼不悲傷?為什麼隻是呆呆地站在句踐身後?我甚至看到越王的眼中淚意迷蒙。
十六
你辭官了。
即使越王百般挽留,你還是走了。
就在你的車子出城五裏後,一個紅色身影策馬而來。
隨後,她棄馬上車。
她是西施。
十七
時間倒回到西施被沉江的前一夜。
我夤夜而至你的府第,哀哀懇求你的幫忙。
當你聽到我的計劃後,連聲說不可,不可。你說,怎麼可以一命易一命?
我問:“你能阻止大王的旨意嗎?”
你無言。
我說:“雖然我沒有姐姐那麼美麗,但是,總有三分相似吧?李代桃僵有何不可?”
你無言。
我說:“多年來,姐姐和爹爹是我在這個世上僅有的親人。想起幾年前,姐姐離開家去吳國,她做出了那麼大的犧牲。如今,真要有人莫名其妙地去死的話,怎麼就不應該是我呢?”
你慨然而歎。
此生能得你一歎,死亦足矣。我想。
十八
我想我前生一定是魚。否則,我怎麼會在江中又變做了一尾魚呢?
十九
那天,你從街上拎回了一條魚。姐姐一見,大驚。
“這是、這是夢魚啊!”
你也愕然,“什麼?”
“沒錯,這條魚像極了夢魚肩頭的胎記,我從小看到大,沒錯的。”
魚的眼中落下了幾滴淚,或許是江水吧,誰知道呢?
從此,你不再食魚。
二十
你沒有看到我的淚,任何人都不會看到我的淚。可是,如果你能飲一瓢苧蘿江水,你就會嚐到一種苦苦的滋味,像極了淚水。
你怎麼會知道,當初的那些數不清的夜晚,你在我家門前為遠在吳國的西施黯然神傷的時候,我就在你身邊的幾杆疏竹後,看著你,哭泣。
探花(櫻桃飛)
南方的的歌妓,尤其是蘇州的,在洛陽城就像牡丹一樣炙手可熱。洛陽遍地牡丹,可蘇州歌妓卻是稀罕物。想來也是,且不必唱,光聽聽那些蘇州歌妓一聲酥到骨子裏的“官人”就擾動了人心。
洛陽“摘星樓”中有一把漢朝的琵琶,相傳是當年昭君出塞時懷抱之物,鬥轉星移、幾番易弦,流落洛陽,百年前著名的製琴師為這把失了弦的琵琶換上了黃金琴弦,輕撥撩動,聲韻纏綿,可傳入天籟。這把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彈得的。年年初春,洛陽牡丹大賞,廣聚天下名士,彙於“蟾宮畫舫”,由“摘星樓”最上品的歌妓撫琴一曲、盡訴天音。那時日天下數一數二的文人雅客,借著賞牡丹,來聽琴觀佳人。
自古美人命運多舛,這最上品的歌妓與其說是由男人來選,不如說是由這把古琴來選,但凡被這把古琴選中的歌妓自有其過人之處,除了享盡天下男子的垂涎和女子的白眼外,多是有命無運、有運無命的薄福之輩。說來也巧,有資格彈著把琴的傾城佳人都出自蘇州。十八年前被古琴選中的翠萼本是名門之後,怎奈家道中落,當了歌妓,自有別人比不過的風流,誰知中了花魁後,被發狂的情人亂刀砍死於街頭,血肉模糊。十二年前的花魁紫雲被強匪擄了去,受盡蹂躪。八年前的俏玲瓏作了富人妾,原本有了好歸宿,卻遇了個母老虎一般的原配,被毀了容,趕出家門。而三年前豔驚一世的歌妓碧秋的命運更是離奇,一個豔若桃花、冷若冰霜的美人,於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棄琴而去,不知所終。有人說她看破紅塵入了空門,有人說她被當今聖上看中,悄悄進了宮,也有人說她不堪淩辱投了湖。種種流言為這把漢琵琶平添了許多莫測的神秘色彩。盡管有這麼多的前車之鑒,但洛陽城乃至全天下的歌妓對這把琵琶依舊趨之若鶩,得了它便得了天下,男子以征服天下來征服女人,女子便由征服男子來征服天下,這把古琴就是一架天梯,得了它那些平凡的歌妓便一躍千裏成了天下名士爭搶的絕代佳人,她們都是不甘平凡的女子,她們寧願將生命化作一抹最絢爛的煙花,奪目於蒼穹,燦爛後成為煙塵也是甘願的。
自碧秋失蹤後,漢琵琶已空落了兩年,底下的歌妓蠢蠢欲動,暗自除了苦練歌藝外,免不了要勾心鬥角耍耍小伎倆,眼看新一年的牡丹大賞來臨,今天你失了聲、明天她傷了臉這樣心照不宣的意外頻頻發生,這就像秀女入宮,除了自身才貌外,還靠著一點心機、一點運氣。
普天下最有資格擁有這把古琴的是號稱“迦藍十八春”的洛陽城中十八位歌藝過人的本地歌妓。她們每人以一種牡丹花的品種作藝名,朱憶、魏紫、鵝黃……聲勢浩大的十八人,結成同盟一致排外,誓要將這把古琴收入洛陽本地歌妓的囊中。
可惜,機關算盡,但天意弄人,這次奪魁的又是一位蘇州歌妓,這位名喚紅夕的歌女在此之前毫無聲名,卻在遴選的那天,一人抱著一把琴,默默上台,隻一個音,霎時在場的那“迦藍十八春”,那十八朵“名花”成了路邊的雜草,個個棄琴羞愧而去。紅夕聲名雀起,借著她的神秘,此次的牡丹大賞盛況空前。
蟾宮畫舫,煙花之夜。
岸邊人頭攢動,人們雀躍地望著湖心。
湖中,燭火婆娑、雕欄玉砌的畫船上,名貴的牡丹點綴在船各處。當今聲名最盛的幾位貴族公子落座其間,品著香茗、賞著牡丹,但心魂早已不在名茶與名花上。盡管在座的都是高門望族、品節極高的公子,見識廣博,但目光仍然按捺不住瞟到歌台的紗簾上,風輕吹撩動,他們便神晃起來。
紅夕換上了一件茜素紅紗衣,如一位出嫁的女子,盛裝落定,抱起那把金弦琵琶,小覷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盡管化了濃妝,但臉上依如結了霜,笑她是不會的,她賣藝不賣笑。
侍女為她輕輕撩開紗簾,她蓮步而坐,端正了琵琶。台下一片驚愕之聲,如一波清漣蕩漾開去,岸上的人群聽到了船中的騷動,也歡騰了起來。
“是碧秋!”
那些三年前曾聽過碧秋歌唱的公子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坐在最後的一位翩翩白衣公子更是將手裏的茶盅驚落到了地上,茶水潑到了他的衣衿上,前襟即刻開了一朵牡丹。
“上書公子!”侍者為白衣公子送上了幹巾。
白衣公子一撥手,展開了手中的扇子,遮住濕了的前襟,扇尾一塊翠汪汪的的葉形古玉隨扇而動。
紅夕覺得眼前晃過一抹細碎的綠色,那玉扇墜因著燭火閃到了她的雙眼,有些刺目。
“哦,不是她。”
台下的公子察言觀色了一會,才發現台上的美人並非三年前失蹤的碧秋,兩人隻略有些神似,鬆了一口氣。碧秋畢竟隻是三年前的一抹翠影,而眼前的紅夕紅得如一團火,活生生地燃在台上,碧秋是凋落了,而紅夕則旺盛地開在了他們的眼中。
還未開唱,紅夕的玉指輕撥金弦,陣陣古音由湖心漫到了岸上,岸邊的觀眾眼前似乎開了一叢叢絢麗的牡丹,心神被牡丹的香熏得恍惚迷離,而船上的公子早已醉到了夢裏。
紅夕微啟朱唇,天音繞梁,公子們更是落到了更深更沉的夢裏。
紅夕唱的是《雙調·夜行船·秋思》——
百歲光陰如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今日春來,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火。
想秦宮漢闕,都做了蓑草牛羊野。不恁漁樵無話說。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
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傑。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晉耶?
天教你富,莫太奢。無多時好天良夜。看錢奴硬將心似鐵,空辜負錦堂風月。
……
一曲終了,船波搖曳,一時間靜謐異常,湖中的、岸上的,悄然無聲。夜遊的鳥兒躲進樹影中,清月的倒影被微波揉得粼粼碎碎,垂柳隨風輕點湖麵,更掀起絲絲漪波。
紅夕眼角一滴淚默然落地。
一滴無斤無兩的淚,即便粉身碎骨,也是無聲無息、無關緊要,而此刻紅夕的淚卻順時而行,在滾滾紅塵中擊起微瀾。
聽者如夢初醒,心中恍然若失,一絲悲戚滲透到心的最深處。原本風花雪月的夜晚,卻染了幾分惆悵與沉重。
直到煙花漫天盛開,人們才又尋到了歡樂的源頭,帶著普天同慶的熱騰勁,喧鬧起來。
而船上,到了使公子們熱血沸騰的時候了。大家躍躍欲試等著給紅夕估價,但非價高者得,若誰送的那件東西博得紅顏一笑,紅夕那夜便歸誰。
“花間詩人聶公子出價十萬黃金,外加上品南海珍珠十掛。”
紅夕寞然低眉。
“天淵閣閣主蕭公子出天竺進貢金絲檀木古佛一尊。”
紅夕寞然低眉。
“臨江王出臨江府臨江別院一座。”
眾人對於臨江王的慷慨微微吃驚與嫉妒。
紅夕依舊寞然低眉。
“洛陽城上書公子獻‘雙豔爭春’極品牡丹一株!”
眾人不禁啞然失笑。
而在眾人的笑聲中,紅夕的嘴角微翹起,眉目含情地看了看坐在最後的那位送她牡丹的上書公子,秋波一晃,她又看到了上書公子扇子上的翠玉墜子。
別說全天下,就是在洛陽城,上書府也算不得豪華。上書家族就如同府門前那兩隻被摸得發烏的石獅子,在歲月的長流中,沉淪了下去。
上書本是前朝望族,權傾朝野。這樣的家族到了本朝沒被誅九族已是萬幸了,但還沒等到當世聖上動手,上書家族卻自己開始凋零。府中人多為早夭,命運不濟,到了上書巍這一輩,偌大的府中獨剩他一人。
這個上書巍似乎天生不是凡胎,世途經濟潦倒不通,一心隻向東晉嵇康、阮籍這般名士,潛心研探早已式微的玄學,其孤傲與自持名傳天下。又在空寂的上書府裏遍植了牡丹花。放眼天下,任誰也養不出上書府裏這般矜貴的牡丹。
深夜的上書府,有一絲悲寒的空涼。
“那曲《夜行船》是為我而唱的嗎?”上書巍搖著扇,白衣與長發隨風而起,翩然若風。
“馬致遠的曲子就是有這般奇韻,任誰聽了都會到心裏去。”紅夕輕盈地繞過一叢叢開得正好的牡丹。
那滿園的牡丹果然名不虛傳,紅色的好似用血染過,白色的熒熒若霜降大地,紫色的、藍色的、墨色的、粉色的,在清朗的月色下天降的錦緞一般,憑再巧手的繡娘也繡不出這般燦爛的緞匹。
“公子的牡丹花個個如美人,紅夕置身其中也黯然失色,羞愧難當。”紅夕歎道。
上書巍癡望著紅夕白玉似的麵容,那光華像與雲中月在爭彩,“紅夕姑娘又何必這樣自輕自賤,你在我這牡丹園中,才映襯出我這些花兒株株無生氣。”
“那株‘雙豔爭春’在哪裏啊?”紅夕冷若冰霜的臉上泛起一暈胭脂,隻是月色黯淡下來,不易察覺。
“我已將其移入‘憐花榭’中,望姑娘移步和我於榭中小敘一番。”上書巍彬彬有禮地說。
“憐花榭”依著一方小塘而建,池塘裏漂浮著片片花瓣。
“謝了的牡丹我都放在這花池中,我愛的花即便死了也要留在這園子裏。”上書巍見紅夕看著花池出神,冷冷地說。
“公子對花太癡情了。”紅夕不免感到些涼意。
“等等!”
紅夕正想踏上“憐花榭”,被上書巍叫住了,心裏一驚。
上書巍俯身在紅夕前,拿出一方白巾,小心翼翼地擦去沾染在紅夕繡花鞋上的一點汙泥。
紅夕動容了,連忙後退幾步,“公子是當今天下名士,萬萬使不得。”
上書巍溫柔地捧起紅夕的腳,“姑娘的腳生得真美。”
紅夕無措起來,她隻是個歌妓,即便懷抱著金弦琵琶也隻是個歌妓,她全然接受這樣的命運。今夜的她已是籠中鳥,得了她的公子本可以肆意地蹂躪她,但她沒想到麵前英偉不凡的上書公子竟如此禮賢於她。
“看!”上書巍用扇一指,翠葉扇墜在紅夕眼前又被風吹著晃了起來,她這才清醒了一點。
榭中擺著一盆紅色的牡丹花,株形飽滿,遠遠的有一股幽香旖旎而來。走近看,每一片花瓣都有著優美的弧度,這花如同赴宴的公主,華麗現身,在自己裙裝的每一個不起眼的褶皺上都下足了功夫。
“單開一朵,為何稱‘雙豔爭春’呢?”紅夕不解地問。
“再仔細看些。”
紅夕觀了良久,才看出些端倪,便覺妙趣。原來襯著紅花的綠葉片片卷曲在一起,似在紅花邊又開了一朵翠綠。
“葉與花本是同生同棲,無主無次,可天下人卻往往把目光停留在花上,葉成了陪襯。在我眼裏,葉與花是雙生兒,紅花綠葉是最好的映襯。”上書巍輕柔地說。
“公子種的牡丹到底與眾不同些。”紅夕低首聞了聞“雙豔爭春”,她從榭中望出去,滿園的牡丹在夜色中越發風姿起來。晚風輕拂,沾來陣陣牡丹香,她禁不住吟哦道:“滿園新綠紅滿枝,夜來春雨潤色姿。搖扇且賞牡丹去,幽香隨人過小池。”
上書巍由衷地點頭,“姑娘也到底與眾不同些。其實這些花也無他,隻是我在花肥上下了點工夫。”
“花肥?”紅夕不解地說,那點扇尾的翠綠又在她眼底閃爍起來。
那夜晚後,紅夕成了上書巍的情人。
白天她在“蟾宮畫舫”上懷琴撫曲,引來天下的狂蜂浪蝶,夜裏她就化成一隻蝴蝶飛入上書府的牡丹園中。
上書府的牡丹園中彩蝶紛飛,但與那嬌豔欲滴的牡丹相比,斑斕的蝴蝶也隻是小小的點綴。
奇也是奇,入了夏日,蝴蝶都已經舞倦了沒入黃土,而那些牡丹卻沒有要謝的樣子,燃燃如錦緞般鋪開。
傍晚的空氣有些沉悶,卷卷黑雲積壓下來,越滾越如浸了墨汁。
紅夕與上書巍於“憐花榭”中品茗小憩,兩人都因為空氣而有些倦怠。
上書巍不停地搖著扇子,可吹起的風也是熱的。
紅夕側目晃過那隻玉墜子,百無聊賴地向花園看去。
一朵朵牡丹也如人一般打起焉來,花與葉都微微卷曲著,垂著頭、喪著氣,盡管還是色彩絢麗的一片,但失了生氣,怎麼看都死氣沉沉。
四下忽然起了風,涼涼吹起來,甚是爽利,可很快風便肆無忌憚了,掀起一股陰冷的邪氣。
上書巍步出花榭看了看暗黑的天空,大叫一聲“不好!”衝進了花園。
“怎麼了?”紅夕也追了出來。
上書巍剛想回聲,瞬間狂風大作,夾雜著飛沙走石向上書巍襲來,他的白衫和黑發逆風飛舞,仿佛要離他而去。
“快!要下冰雹了,幫我把這些花都移進花房!”上書巍大叫起來,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紅夕看著快要瘋狂了的上書巍,手足無措呆在園中,一刹那覺得他仿佛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
隨著一陣天崩地裂的雷鳴,大顆大顆的冰雹砸了下來,紅夕覺得那雹子落在身上,冷得針刺一般,再看那些花,花瓣紛紛被砸落,在風雨中受盡折磨。
冰雹越來越大,紅夕躲到了屋簷下,而上書巍卻依然頂著冰雹一心照顧著他的花。
“巍,快進來吧,別管那些花了,身子要緊!”紅夕衝著上書巍在冰雹中單薄的背影大喊著。
上書猛然回頭,目光陰森、仇怨地看著她,白皙的臉被冰雹劃破,淌著血,而他的眼中也仿佛帶著血腥味。隻這一回頭,紅夕再不敢開口。
上書巍披頭散發,癲狂了一樣保護著那些牡丹。可上天卻似乎偏要與他作對,他越想護著牡丹,冰雹卻更為肆意地淩虐它們。
很快情況愈加危急了,牡丹植根的泥土泡了水變得稀鬆,被冰雹衝走了,花朵紛紛倒下,如同一個個嬌柔的美人,玉山傾倒再難扶。整個園子仿佛到處可以聽到哀號。
忽然間,也是短短的幾秒,目光一掃的瞬間,上書巍別在腰間的扇子上的翠葉玉墜真如一片葉子被風吹落,掉進了土裏,而黑土裏閃現的一抹白色令紅夕觸目驚心。
紅夕顧不得大冰雹子,衝入園中,尋著那抹白色。
她馬上發現了落入土裏的玉墜子,那墜子正好掉在了那抹白色中。那是一隻成了白骨的手,翠葉落於骨掌中,仿佛是葉落歸根。紅夕知道那是隻女子的手,她輕輕地握著,感覺臉上冰冷,不知是冰雹還是別的什麼。
“哐當!”上書巍手裏的一盆牡丹掉到了地上。
“紅夕!你聽我說……”上書巍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眼中是單純的恐慌。
“你還不明白嗎?”紅夕拾起那片翠葉子,“公子難道忘記了現成的詩?”
上書巍雙手顫抖著,一步一步走向紅夕。
“閶閭城碧鋪秋草,鳥鵲橋紅帶夕陽。”紅夕的心裏反而亮堂起來,自若地說:“《登閶門閑望》是白居易在我們蘇州作刺史的時候寫的,公子怎麼忘記了?”
“哈哈!”上書巍自嘲地笑起來,“好一句‘閶閭城碧鋪秋草,鳥鵲橋紅帶夕陽’,‘碧秋’、‘紅夕’,這現成的句子我卻想不到,真是辱沒了我公子之名。”
“姐姐其實早已許了人家,姑蘇唐家雖是寒門,但唐公子與姐姐情意投合,為了給唐公子籌措上京趕考的盤纏,姐姐無奈來洛陽做歌妓。我不相信坊間的流言,姐姐不是沒有交代的人。”紅夕摸著扇墜說。
“你來洛陽就是為了尋找你姐姐碧秋?”上書巍悵然地說,“你就是為了她才接近我?”
“這片翠葉是唐公子送姐姐的定情之物,姐姐總是隨身帶著的。”紅夕的一滴淚滑到了墜上,汪汪地透著溫潤的晶瑩。“這墜子原來是這麼來的,早知道就丟了它!”上書巍仰天,淚水縱橫著他高貴的臉龐,“我原以為這是她的貼身之物,心想帶著它就可時時念著她,沒料到這墜子竟然是她與別的男人的定情之物,我好傻啊!我好傻啊!”
“對於姐姐,你才是別的男人!”紅夕厲聲嗬道。
“不!我愛她,我整個心兒發狂似的愛著她,為了她我可以放棄上書之名、放棄牡丹園。我日夜捧她的場,可是她對我還是冷若冰霜。她要棄我而去,絕不能!我要她一輩子都陪伴著我!”上書巍猛地看了看四周大笑起來,“對對對!就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大風大雨、雷電交加的夜晚,我把她永遠地留在了牡丹園裏,和這些牡丹一起,一輩子都伴著我!”
紅夕倒吸了口氣,忍著淚,使勁地挖著那隻手周圍的泥土。
冰雹漸止,園子裏一片狼藉。
上書巍失了魂慢慢走到紅夕身邊,捧起她的臉,癡癡地看著她,在他的眼中她仿佛是那株“雙豔爭春”,是烈焰一般的紅色,亦是碧玉一般的綠色,恍恍地爭現於他眼中,他像是落進了溫醇的酒窖裏,醉到骨子裏。
他拭去她眼角的淚水,輕聲地問:“你願意一輩子伴著我嗎?”
琴無弦(段絮)
“西風。”
“杠。”
“南風。”
“杠。”
“北風。”
“杠。”
“啊——誰把我的東風扣了,給我打出來!”
話說,又到了百年一度的龍神聚會,東西南北中五大龍神相會於五海交界處,開席——打馬吊。
東龍神快發狂了,他連引三杠,自己手裏的三張東風卻得不到杠,也不知被哪隻缺德背時的龍神扣牌,忍不住拍桌子破口大罵。
“老東,你輸不起。”坐在東龍神對麵的西龍神被噴了一臉唾沫,他也給他噴回去。
“啊呀——”慘遭池魚之殃的南北龍神相繼加入戰圈,一時間尊貴威嚴的四大龍神互噴口水蔚為奇觀。
“孩子們,切記切記,牌品不好龍品就不好。”因猜拳輸掉沒機會上桌的中龍神這樣教導年輕的一代。
“東西南北中發白——”
“到。”
請不要懷疑,這不是在打馬吊,而是點名。
話說五大龍神自少年時到人間遊玩學會了打馬吊,便沉溺其中千萬年不可自拔,連自己孩子的名字都按馬吊來取:東西南北四大龍神的兒子依順序叫東西南北風,中龍神的兒子叫中發白。
聽,多麼響亮的名號!湊齊大三元大四喜,多麼吉利討彩。五大龍神最喜歡把孩子們的名字串起來叫,以至於孩子們常不知叫的是誰,隻好五隻一起出現。
“你們幾個小家夥去外麵比試呼風喚雨功,我們有要事相商,不叫你們別進來。”中龍神竭力按捺興奮的心情,因為終於輪到他上場。
東西南北中發白乖乖走出去,大門剛關上就聽到裏麵稀裏嘩啦開戰了。他們歡呼一聲各尋樂子去,鬼才去比試什麼呼風喚雨功。
“小北,我們去哪兒?好無聊。”
“不知道,讓我想想。”
小北和小中(他們嫌父親起的名字難聽,自己改了)躺在珊瑚礁上,看著藍藍的天白白的雲,發呆。較年長的東西南風去人間賭場試手氣,他們沒興趣,不是每隻龍都好賭的。
“呀,刮台風了。”小中見海麵掀起滔天巨浪,起身扯扯小北,“我們回去吧。”
“台風!”小北興奮地跳起來,他想到一個絕妙的好去處。
傳說五海交界處有一座風神島,島上住著司掌風的風神。但誰也沒有見過風神的樣貌,於是有好奇者欲登島一睹廬山真麵目。那些登島者不是在島周圍三千重黑霧中迷失方向,就是被颶風甩出來,卷得天翻地覆,昏頭轉向,上千年來沒有人成功過。
“我們去風神島。”愛冒險的小北拉著懵懂的小中一飛衝天,往那凶險之地馳去。
結果,小北被颶風刮飛到天邊,而小中則迷失在三千重黑霧中,不知所蹤。
“小北——”小中叫得嗓子都嘶啞了,放眼望去是無邊的黑暗,就像瞎了一樣看不到任何東西。無論他飛天還是潛水,都擺脫不了那令人窒息恐怖的黑暗。
他開始恐懼,但他知道那無濟於事,隻會令他絕望到崩潰。他嚐試著讓自己平靜,於是,從背後抽出絲桐琴,按弦挑動。
“鏘——”一聲清越的琴音從指尖射出,在虛幻的頹敗與暗沉間四處梭巡,恰如海風引舟,帶領彷徨的心穿透迷霧。
不知過了多久,在小中奏出的琴曲中飄出若有似無的一絲輕靈淡遠,細聽,如一枝纏綿的春藤,悄然而起,在夜色風聲裏憑空翻卷出一渦一渦澄淨的綠波。
那澄澈的和聲,仿佛來自光明處的召喚,深深顫栗了小中的心。
碧海藍天,落紅飛雪。
他,超越了陰霾。
小中抱琴踏上海島,放眼望去,入目皆是五色耐冬花,花開正繁,香聞數裏。這就是風神島嗎?
傳說風神島如修羅場,這裏卻是仙境中的仙境,那麼他會見到風神嗎?風神禺疆是否真如傳說中人麵鳥身、腳踏兩條青蛇?懷著既期待又激動的心情,小中步入繁花深處,落紅似飛雪飄下,掩蓋了他的足印。
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
在花間穿梭的小中,又聽到了琴曲,純淨的音韻如流水杳然。不同於引他出迷霧的澄澈,曲調黯淡如一捧哀傷,溢得人滿身滿懷。
“琴為誰裂?弦為誰斷?”嬌嬌女音合曲吟歎。
循聲轉過花叢,小中眼前一亮,在耐冬花下,他看見了紅裳炫目的麗人。
娉婷似柳腰,轉眄如波眼,真是世間無與倫比的女子。
“既是同好,請撫琴一曲。”女子纖手一揚,一朵耐冬花應聲而落,化為蒲團,靜待來客落座。
“你的琴……”小中愕然。
“無弦。”
琴無弦,怎成曲?在父輩惡俗趣味熏陶下長大的小中,出淤泥而不染,堅持著一顆對高雅藝術向往的心,遍訪天上人間的操琴高手,可謂是見多識廣。但,他從未聽聞無弦琴也可以彈奏出樂曲,這不是與巧婦強為無米之炊一樣荒謬。
女子的手在黝黑沉香的桐木上一拂,無弦也聞空靈之聲。
“這是無弦琴,隻有撥動心弦,才能發音。”女子解釋。
難怪呀,小中感歎天地之大無奇不有,以心弦奏出的琴音自然是令天地為之失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