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問個明白,青稞卻彈袖飄然走遠。
六
灰褐色的花托,豔如火的精巧花瓣,七色花蕊,狀如鳳冠——這束奇葩竟是將開不出豔姿的無花果硬生生嫁接移栽,雖開出了每個少女夢寐以求的鳳冠新娘最豔麗最誘人的容妝,卻已結不出果實來!
一場名花會,名花美人俱已凋零,但綿竹鎮中年複一年的選美賽事、那一頂花魁桂冠卻令多少妙齡女子如癡如狂!
之前隻聽聞有女子為求細柳腰而厭食憔悴至死的糊塗事兒,而今,又有“花想容”不惜以毒物整容,也要擠身為名花美人之列!結不出果實的花,爭得春光一度,終將無聲凋零,可悲可歎!
綠陰深處、紅花間隙,依然翩閃著楚香羅袖,花底鶯聲巧,逗引著雙雙蝶兒。
青稞漫步於林陰小道上,春風卷起的片片花瓣沾上衣袖,輕輕彈拂,花瓣墜入泥中。
微風又捎來甜甜的歌聲,青稞走至一間農家院落,隔著籬笆牆,看到院子裏好大一棵棗樹,一個頭包藍花布、臉曬得黑黝黝的農家少女正哼著歌、挽著個扁籮,伸手摘樹上結的青棗兒,晶瑩的汗珠綴在鬢角,映襯著亮晶晶喜悅的目光。
少女臉上那動人的神采,令青稞久久凝眸,唇邊綴了一點笑旋。
牡丹花好空人目,棗花旦小結實成。
青稞斷案錄之青玉案(樂琳琅)
一
一葉扁舟從湖光月色之中悠悠蕩來。
一點漁火照著舟上迎風而立的一抹影姿,依稀可辨,布衫一襲,清風兩袖,如鶴秀骨傲挺於勁逆風中。
“公子,外頭風寒露重,您快些入艙歇息吧!”
蓑衣笠帽的艄公望著站在船頭的布衣人兒。大半輩子了,艄公尚未見過岷江一帶有這麼一位俊品人物,看那淡眉舒目,目蘊鍾靈,奪天地之靈氣,豐神楚楚之中猶帶一點出塵笑縷——見其人,恰似品得淡雅清逸的三分菊香,又似賞得雪巒之上那一點青鬆的七分堅忍挺拔!
“此舟逐流南下,過了今夜,便可抵達益州了吧?”布衣人兒負手立於船頭,凝眸遠望,江麵上霧氣嵐煙,彼岸隱約有歌聲隨風飄來,“川中民豐物阜,是個好地方!”布衣人兒望著彼岸,悠然神往,“但不知川中益州又是怎樣一番風光?”
艄公撚須一笑,“公子由北而來,北,有京都的繁華,川中雖不及京城之龍章鳳姿,但,公子欲往益州,萬不可錯過益州一品酒家的‘君不忘’,那可是聞名遐邇的極品美酒,多少名門公子一擲千金,也難求癡娘親手釀成的一盅‘君不忘’!”
布衣人兒莞爾一笑,“美酒佳人,風流兒郎自是醉也!但,世間唯有‘癡’娘,方能使君不忘!”
艄公麵泛激賞之色,解下腰側一隻水袋,咕咚咕咚暢飲幾口,笑聲洪亮,“公子當真是位解語人,望公子之人、聞公子之聲,小老兒如飲美酒,快哉!”
布衣人兒淡然一哂,闔目冥想:不知釀得世間極品美酒的癡娘,長得什麼模樣?
乃一聲,輕舟蕩碎映入江心的明月,劃開水弧,逐流而下。
彼岸,如絲如縷的歌聲在涼如水的夜色中透出幾分悲抑孤淒。布衣人兒凝神聆聽,歌聲絲絲入耳——
君不忘、君不忘,杯中之物需細品,片片真心、寸寸柔情,朝朝夕夕始釀成。
君不忘、君不忘,一盅瓊漿付癡情,白頭吟、不相離,碧血照丹心。
君不忘嗬君不忘,千聲萬聲、喚不回的東流水,千杯萬杯、飲不盡的癡娘淚。
飲不盡,癡娘淚……
好一曲《君不忘》,長歌當哭!
布衣人兒聽得心頭微動,放眼望去,江畔分叉的小河支流上,一座楓葉霜橋邊,竟有一抹孑立的纖纖倩影,烏發堆雲,荷葉清露般的水綠裙裳,衣袂飄飄,宛如乘風臨江的仙子,清妍纖弱!
一曲吟罷,久久佇立河橋畔的綠衣女子撐起一頂碎花小傘,低垂烏雲螓首,望向水中倒影,形影相吊,更顯孤淒。
“夜寒露重,這女子倒有幾分雅興,獨自來江邊吟曲,隻怕是個傷心人!”布衣人兒凝眸望著岸上黯然神傷的女子,動了幾分惻隱之心。
艄公扶著鬥笠看看岸上,愕然道:“公子,這岸邊哪有什麼吟曲的女子?”
布衣人兒回頭看了艄公一眼,抬手指向河橋畔,正欲發話時,卻見橋頭空蕩蕩的,哪有半個人影?
“公子莫不是看花了眼?”
艄公笑笑,長篙一點,小舟自那座楓葉霜橋的橋洞中穿行而過。
空無一人的橋上悠悠飄落一片楓葉,布衣人兒接入手中。
楓葉沾露,這露水卻隱隱散發出一縷淡淡的香氣。乍一聞,似清甜的酒香;再一聞,又似花蕊裏的芳香;仔細一聞,竟是女兒家的綺羅香!
二
天色微明。
益州埠頭落了幾頂青色小轎,川中一些有名望的紳士賈人早早地候在江幹埠頭上,皆平舉一隻手搭上眉際,放眼眺望江麵,殷殷亟盼。
江上濃霧彌漫,遠遠近近,隻有兩艘商船泊於水麵。
須臾,有船自北麵駛來。
埠上眾人眼睛一亮,踮足翹首,極目望去,卻聽渡口津鼓一響,由北而來的一艘烏篷船載著渡江趕集的小販菜農靠了岸。
埠上眾人難掩失望之色,來得最早的一位鄉紳擦擦額頭一層薄汗,跺足道:“怎麼還不來?”
其餘的人便搖頭一歎,從寅時末等到卯時四刻,仍不見江上有半艘官船出現,怎不叫人焦急難耐!
俄頃,又有一頂官轎由八個衙役齊力抬著匆匆趕上埠頭。一名蓄了兩撇八字胡、稍許駝背的矮瘦老者緊隨官轎一側,一路小跑,終於到了埠頭,顧不上喘口氣,直起脖子就往江域北麵張望。
“喬師爺,你瞧瞧這都什麼時辰了,新老爺怎麼還沒到?”一名手持禮盒的商賈急巴巴湊到矮瘦老者身邊問。
這老者便是益州衙門上一任知州的師爺,姓喬。也不知此人是不是平日裏卑躬屈膝慣了,微弓的背總是直不起來,迎著那些個有名望的人物,他忙眯細了眼,諂媚地笑,“老朽聽聞,此番來益州州衙就任知州的新老爺歲數不大,二十出頭,乃飽學才俊、當今皇上欽點的探花郎!風雅少年,又正值春風得意,沿途總得招些船娘歌伎,看看青山秀水、品品紅袖風韻,難免耽擱些時辰。諸位爺請再耐心等候半日,等到這江域北麵有宮燈點綴、豪華氣派的官派船隻或精美畫舫駛來,便是新老爺到了。”
“喬師爺所言甚是!”
眾人紛紛點頭,目注北麵,眼巴巴地盼著江上快快駛來一艘豪華之極、美侖美奐的金舟畫舫!
日出江麵,鎖江的濃霧漸漸消散,旭芒映得水麵泛起點點金色波光,一葉扁舟自水天一色中悠悠飄來,舟上隻有一個撐篙的艄公、一個兩袖飄飄立於船頭的布衣人兒。
扁舟劃至埠頭,艄公往岸上搭了一塊踏板,布衣人彈彈衣袖,飄然上岸,淡定從容地走至迎立埠上的眾人麵前。
喬師爺眼瞅著這布衫一襲、兩手空空的年輕人擋在眾人麵前,笑而不語,他皺眉揮了揮手,“去去去!窮酸小子,別杵在前頭礙了大爺們的眼!”
布衣人兒目光一轉,看看喬師爺的衣飾打扮——看他袖管裏插的一柄長扇,扇墜露於袖外,竟是一塊魚目混珠的假玉;再看他雖駝著背,兩腳卻擺了個八字步;而後看他的手,那根小指頭上留有握毛筆時磨出的厚繭。布衣人兒微微一笑,一開口便點破他的身份:“師爺,埠頭風大,快請諸位大老爺乘轎回府,免得在此受寒著涼,青某難辭其咎!”
喬師爺一聽此話,愣了半晌,才驚呼一聲:“新老爺?!”
這一呼,眾人才把視線由江麵轉到布衣人身上,人人眼中猶帶七分驚疑。
布衣人淡然一哂,取出誥敕令遞於師爺。
喬師爺接過誥敕令,雙手一哆嗦,忙不迭哈腰諂笑,“新老爺,老朽可把您給盼來了!您瞧,大夥兒都等著給您接風洗塵呢!”
眾人瞧師爺這神態,心裏頭也就亮堂了,趕忙涎著張笑臉紛紛圍攏過來,大獻殷勤——
“知州大人日夜兼程而來,辛苦辛苦!鄙人略備薄酒,請大人賞個臉,往府上一敘!”
“在下久仰青稞公子的美名,公子此番來益州走馬上任,實是益州百姓之福!在下備有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公子笑納!”
……
逐一看過圍攏上來的幾張麵孔,青稞淡然一笑,“諸位在此久候,青某不勝感激,豈敢再讓諸位如此破費,這接風宴就免了吧!”
他這麼一推辭,眾人反而鉚足了勁盛情相邀,個個是打心眼裏琢磨透了所謂官商之道就得用大把大把銀子給鋪平整嘍,當官的也得識個時務、摸個門道嘛!
幾張諂笑的臉是越湊越近,青稞不慌不忙,等那幾個土豪鄉紳把奉承、拍馬的話一筐一筐倒完嘍,他才笑眯眯地答:“青某今日如若不去赴宴,諸位還能把青某綁了去不成?”
一句話堵得眾人瞠目結舌,氣氛頓顯尷尬。
這時,忽聽埠下一陣嘈雜的人聲,擁堵在渡口的人群當中有一名抹布掛肩、短衣小帽的瘦個男子神色慌張地奔上埠頭,見了喬師爺,大呼大叫:“師爺,不得了啦!出人命啦——”
喬師爺一驚,飛快瞄了新老爺一眼,板著臉衝惶惶奔來的男子大聲嗬斥:“大膽!新老爺麵前容得你這一介草民大呼小叫嗎?天大的事也得回衙門再說,還不快快退下!”
“新老爺?”瘦個男子大吃一驚,瞅了青稞一眼,忙瑟縮著脖子,駭白了一張臉。
青稞也正望著這男子,看他肩上還掛著塊油膩膩的抹布,一身的油味,顯然是倉促間從菜館酒樓裏奔出來的,看來這州城裏頭是出大事了。
“你是跑堂的堂官?”青稞看看男子腳上那雙磨平了底的鞋子,心知這人雖一身油味,卻不是廚子。
瘦個男子站在新老爺麵前,兩手都不知該往哪兒放,心裏頭七上八下的,低著個頭幹巴巴地答:“是、是……小人是城中酒家的一名堂官。”
“酒肆裏是不是出了命案?”青稞盯著堂官白裏透青的一張臉。
堂官臉色倉皇,抖著兩片嘴皮子答:“是、是……是死人了!”
“速帶本官去命案現場!”
人命關天,青稞看也不看擺在路當中的那頂八抬大轎,隻喚了轎旁兩個衙役,在土豪鄉紳愕然的目光中,疾步走下埠頭。
“大人!”喬師爺急得大喊,“您的行囊擱在哪兒?老朽給您般來。”
下了埠頭的人兒擺一擺手,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喬師爺愣在那裏,忽聽小舟上那位艄公大聲道:“青稞公子此次南下,途經白茆河,見兩岸田禾盡溺,饑民遍野,便散盡隨身所攜的衣物錢糧,救濟災民,哪裏還有什麼行囊!”
埠上眾人聞言,紛紛回頭去看走遠的那位新老爺,隻瞧得布衫一襲,清風兩袖!
堂官兩腳可利索著,半盞茶的工夫,就將新老爺引領到城中一家酒肆門前,卻見街坊鄰居把這偌大的門麵已圍了個水泄不通,人人都往店鋪裏頭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隨新老爺一同前來的兩名衙役急忙上前大喝一聲:“知州大人到——”
人群一陣騷動,驚呼聲迭起,眾人你推我搡,原本堵得嚴嚴實實的店門口立刻劈出了一條通道,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往青稞身上一凝,人群裏頓時鴉雀無聲。
見了新任知州大人的廬山真貌,益州百姓心裏可納悶了:這位衣飾無華、清清雅雅的少年郎就是新老爺?怎不見半點官老爺的派頭與架子?
聚焦著眾人詫異驚奇的目光,青稞淡定自若,先抬頭望向這家店鋪的門麵招牌——門楣匾額上端端正正提有“一品酒家”四個鍍金篆體。
一品酒家?這不正是艄公提及的益州酒肆之中一塊響當當的金字招牌嗎?青稞心頭微動,往人群裏頭看了看,一張張淳樸的人麵、一雙雙好奇的目光,這些人心裏頭想的啥,都明明白白地擺在臉上,獨獨有一個身穿襦衫、麵皮白淨的男子與他的視線交觸時,神色一凜,目光略顯慌亂地閃爍一下,避開了他的視線,並挪移腳步往一位壯漢背後縮隱身子。
青稞的目光在那男子挪動的腳步間略微停頓,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徐徐穿過人群,一腳跨入店門檻時,頓了一頓,轉眸再看那襦衫男子仍隱身在人群裏,並未悄然離去。見他入了店鋪,這男子又迫不及待地往人群最前端擠身過來,心切切地往店門內窺探。
“大人?”衙役見新老爺走走停停,心中不解,便也停了下來。
青稞背朝店門外,也不回頭,隻衝那跑堂的問:“堂官,你往門外人群裏看看,那位襦衫綸巾、臉頰上有一道淺淺抓痕的男子,你可認得?”
堂官依言望去,“噫”了一聲,“那不是敝店東家的摯友駱公子嘛!他就住在街對麵那間小屋裏頭,平日裏隔三岔五就來店內串門子,與東家飲酒吟詩,有時聊得興起,忘了時辰,整宿都不回家。”
此間主人的摯友?青稞略一沉吟,竟不讓堂官再往前引路,吩咐兩名衙役,一人守在店門口,另一人守在店麵與內宅相通的一層門簾外,不允旁人入內。他則一掀門簾,隻身獨往內宅。
青稞進去時,內宅裏頭已有三個人,一個死人,兩個活人。
死的是個女子,屍身便擱在床上。
一名驗屍的仵作站在床前,用四枚銀針刺入那女屍的髒器,驗證死因。
屋子一個角落裏還有一名神情頹喪的白袍男子坐在一張木質輪椅上,蓋在雙膝的一層毛毯仍掩飾不了此人雙足的畸形——此間主人竟身患殘疾!
一入內宅,青稞就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命案現場居然不見一絲血光,鬥室裏擺設的物品整整齊齊,沒有翻動或搏鬥後留下的淩亂痕跡。一張小圓桌上餘留著殘冷的酒菜,桌麵擺了兩雙筷子,卻隻有一雙筷子被人動過,上前細看,那雙筷子旁擱著一隻酒盅,杯沿有一點胭脂唇紅,杯中酒已空,杯底殘留一物,先看此物的形狀色澤,再端來一嗅,竟是半片生鮮的魚肝肉丁。
桌上四菜一湯,湯內隻有一點點魚肉,菜裏同樣翻尋不出半點未經燴炒蒸煮的魚肝肉丁,看來此物是備好了飯菜後,被人另外取來泡入酒盅內的。
“大人!”仵作方才隻隔著一層門簾,聽到衙役與人對話,當即明白進入內宅的這位布衣人正是新任知州大人,不敢怠慢,拔了銀針上前稟道:“大人請看,銀針泛黑,死者必定誤食了河豚魚肝,乃中毒而亡!”
河豚魚體內劇毒往往積累於肝、血之中,人一旦誤食,神仙難救!
青稞放下酒盅,踱至床前,見床上女屍四肢僵硬,白布蓋臉,身上卻穿了一襲簇新的綺羅裙裳,雖躺在床上,但足上鞋襪未脫。
青稞探手正欲掀開女屍臉上白布,忽見床體內側蚊帳遮擋的一麵牆壁上掛有一幅仕女圖,精妙的工筆,描繪著楓葉霜橋上一名打著碎花小傘,低垂螓首,望著水中倒影的纖纖美人,那堆雲烏發、荷葉清露般的水綠裙裳,衣袂飄飄,宛如臨江仙子。
隔著一層蚊帳薄紗看畫中人,他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便抬手指著仕女圖問:“畫中女子是何人?”
輪椅上的白袍男子半垂著頭,不言不語。
仵作湊上來看看床內牆麵所掛的仕女圖,忙道:“大人,畫中人正是此間主人的娘子,閨名青玉,小字癡娘!”
癡娘?!
青稞陡然心驚,一掀白布,床上死者的容貌赫然映入眼簾:眉目清妍,秀發如雲,正是昨夜河橋畔所見的綠衣女子!
“仵作可知這女子氣絕已有幾個時辰了?”
“約莫五六個時辰!”
仵作話聲一落,卻見新老爺臉色微變,凝目望著床上女子,半晌不出聲。
“大人?您是不是瞧出些眉目了?”
仵作也盯著癡娘的屍身瞧了半晌,除了一些明顯的中毒跡象,再也瞧不出什麼來。
仵作隻瞧著女屍烏青泛綠的臉、異色的指甲,青稞卻瞧著癡娘的發飾衣著——臨死之前,她顯然精心打扮過,挽髻綴釵、唇點鴛鴦、眉剪春山,穿一襲繡有連理枝、並蒂花的淺紅羅裙,若不是那烏青的臉色,靜靜躺於床上的她頗似一個欲伴郎君夢周公的洞房新娘!
“昨日,此間可有什麼喜事?”青稞轉身看著桌上幾樣精致的酒菜問。
白袍男子依舊不語,癡癡地坐在輪椅上,掉了魂似的。
仵作接了話匣:“昨夜鬆山書院辦了場賞菊茶會,文人墨客都爭相參與,鄭公子乃益州畫神,自然也趕著去品茶描菊。怎料,獨自在家的娘子居然誤食毒物,夜半暴斃,這叫平日裏夫妻情重的鄭公子如何承受此番打擊?大人您瞧,鄭公子今日整個人都癡癡傻傻的,哀莫大於心死哪!”言罷,唏噓不已。
青稞卻在床前與白袍男子所在的那個角落之間來回踱步,鬥室雖小,白袍男子與死去娘子之間的距離卻隔了一丈有餘!
青稞停下腳步,目光微動,驟然發現床對麵一扇紙糊的窗格子上破了一個小小的洞,“此間財物可曾清點?”
仵作搖搖頭,“酒家的賬房清晨點過入櫃銀兩,已證實東家財物並未缺失。”
青稞推開那扇窗,窗外院落裏蓄著幾缸水,窗台下靠牆根的一塊泥地上赫然留有幾枚殘缺的腳印,是腳前掌落地、腳後跟踮起才形成的半枚半枚的腳印,像是有個人曾躲在窗外,捅破了窗紙,踮著腳往屋裏窺探!
他盯著窗台下的腳印,看落在泥地上的腳掌寬度、腳印壓入泥中的深度,口中自語:“身材適中,腳趾骨往外側撇,鞋底側磨……”
這種步法形態,頗為眼熟!一道人影躥入腦海,他霍地轉身,疾步上前掀了門簾,衝守在外頭的衙役吩咐道:“速去店門外請東家那位摯友來見本官!”
片刻,衙役便將那位襦衫綸巾的男子領了來。
一入內宅,那位駱公子壓低了腦袋,眼皮子卻眯眯上翻,偷偷地往白袍男子身上瞄了一眼,眼珠子又往左一溜,飛快地瞄到床上去,看到女屍,他渾身打個激靈,又驚又怕,竟挪步躲到了青稞背後,遠遠避開那張床鋪。
這位駱公子居然躲到他的背後意圖尋求庇護,這一出人意料的舉動,青稞瞧在眼裏,感覺此事又有些蹊蹺:見了死者會怕得躲到查案者身邊尋求庇護的人,似乎不具備行凶嫌疑!
“駱公子不必驚慌,抬起頭來,看著本官!”
青稞一拍駱公子的肩膀,這位駱公子受驚似的渾身抖震一下,腦袋垂得更低,死死絞握在一起的兩隻手抖個不停,雖躲在青稞身邊,卻不敢抬頭看這位知州大人,心裏頭還是有鬼的!
“本官聽聞,你與鄭公子是至交好友,如今鄭公子家中突逢變故,他整日滴水未沾,本官隻得請駱公子前來多多寬慰好友。”青稞言辭溫和,持起桌上那隻酒盅遞至駱公子麵前,“煩勞駱公子先往後院水缸內舀些水來給鄭公子潤潤喉。”
駱公子低著頭唯唯諾諾,當真接來那隻留有半片魚肝肉丁的酒盅,逃也似的離開這間屋子,奔入後院,在那蓄水的缸裏舀了滿滿一盅水,看到酒盅裏漂浮的“異物”,想也不想就把水潑在地上,重新舀了一盅。
“駱公子,”青稞站在窗前衝他招手,“把那杯水交給本官吧!”
駱公子小心翼翼捧著一盅水,一步步往前走,挪步時雙足微微向外側撇,因而長衫下擺左右兩側總會濺上點點泥巴,鞋底一側磨損得厲害。
端著水走到窗前,卻見知州大人並未把手伸出窗外,反而一手挽著窗框笑微微地看著他,無奈,他隻得踮起雙足把酒盅往窗台上遞去。青稞卻突然闔上這扇窗格子,被人捅破的那個洞孔恰恰貼湊在了踮足窗外的駱公子一隻眼睛上。
隔著窗,青稞淡然說了一句:“駱公子昨夜月下賞花,雅興不淺啊!”
一語雙關,紙洞上貼湊的那隻眼睛裏頓時浮起一片驚怖之色,隻聽“撲通”一聲,那位駱公子竟癱跌在泥地上,麵如土色。
等到兩名衙役挾著駱公子的兩隻胳膊,將渾身癱軟的他拖進內宅時,這位襦衫綸巾的讀書人居然撒了潑,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斯文掃地。
“大人明鑒啊,草民昨夜雖來過鄭家後院隔窗窺探,皆是因為草民平日裏思慕青玉娘子的花容月貌,隻是望梅止渴,並無歹念哪!青玉之死與草民無關,請大人明鑒哪!”
“你抬起頭來,看著本官。”
駱公子瑟縮著脖子,勉勉強強抬起頭來,目光閃爍,仍不敢看青稞的眼睛。
青稞凝目看著他,良久良久,猝然拍案大喝一聲:“汝膽敢欺瞞本官!”
知州大人當頭棒喝,駱公子幾乎嚇飛了魂魄,連滾帶爬地躲到摯友身邊,涕淚俱下,“鄭兄、鄭兄!快快救我!”
一直默然坐在輪椅上的白袍男子緩緩抬頭,麵無表情地看著青稞,嘴唇微動,僅僅說了一句:“大人不必為此案勞神,癡娘是我親手毒殺的!”
三
申時六刻,益州衙門。
後院書齋之中,新上任的知州大人正伏案翻閱著案卷,忽見喬師爺匆匆奔來。
“大人,青玉一案已水落石出!”將一紙畫押的供詞擺到書案上,喬師爺眉飛色舞,“老朽與三班衙役輪番上陣,嚴詞拷問,那駱公子已如實招供了!大人請看,駱公子在供詞中已說明他與好友鄭豐的娘子青玉有一段私情,昨夜趁鄭豐去書院賞菊,他便夜入鄭家與那小娘子偷情,孰料被提早回家的鄭豐捉奸在床,駱公子跳窗而逃,鄭豐盛怒之下便將娘子毒殺!”說到這裏,喬師爺撮撮唇上兩撇八字胡,得意洋洋,“大人,這樁案子可以了結了吧?”
青稞放下那紙畫押的供詞,淡然道:“獄中提審,似乎不在師爺所司職權範疇內吧?”
喬師爺嘿嘿一笑,“這種小事何須大人親力親為,老朽願效犬馬之勞,大人在任之時便可高枕無憂!”湊近些,他壓低嗓門說:“大人,王員外、吳大掌櫃方才托人送來兩箱賀禮,有一對玉如意、紋銀五百兩、絹二十匹,老朽已代大人收下,由院子後門送入,大人可安心去查點。”
“你這師爺當得可真稱職哪!”青稞似笑非笑,瞧著喬師爺又得意地撮那兩撇小胡子,他輕悄悄地問:“這五百兩紋銀,您老想占幾成哪?”
“嗯,這個嘛……”喬師爺眯著眼弓著背,打嗓子眼裏冒出一陣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尖細笑聲,遮遮掩掩地挑起一根小手指頭,“大人有賞賜,小人不收是不識抬舉,您看,這個數行不?”
“行!”青稞一拍書案,起身走到門前喊了聲:“來呀!”
一名衙役應聲而入:“大人有何吩咐?”
“速速將這膽敢公然貪贓枉法的腐朽師爺押入大牢!”
青稞話聲一落,衙役吃驚地看著新老爺,愣住了。
喬師爺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兩撇八字胡耷拉下來,忙不迭作揖討饒:“大人!小人是糊塗了,下次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青稞當真持起牌票(逮捕令),口中卻道:“朱砂呢?朱砂呢?”在書案上找不到朱砂,他握了一支筆,急匆匆奔了出去。這一去,半晌不見回來。
一名衙役慌忙去找,卻見新老爺正負手站在庭院角落一株桑樹底下,仰著頭看樹上一隻知了。
“大人!”衙役上前一拱手。
青稞笑眯眯地轉過身來問:“那位糊塗師爺卷鋪蓋走了沒?”
衙役一愣,“小的正要向大人稟告,喬師爺趁人不備,已從後門逃走。”
“這大把歲數了……走了也好!”青稞看看天邊一抹落霞雲彩,問:“那位鄭公子還是不願開口道出青玉案的始末麼?”衙役麵有難色,“大人不願對他用刑,如何撬得開這刁民的嘴!”
“與他相熟的人怎麼說?”
將鄭、駱二人押入大牢候審之前,他已派了衙役對鄭家酒肆的左鄰右舍、親戚好友走訪查探了一番。
衙役回稟:“一品酒家在益州頗有名聲,人人交口稱讚癡娘釀酒手藝堪稱一絕!誇店東家慧眼識姝,娶了一個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美嬌娘,店內日進鬥金也是沾了娘子的光!更難得的是青玉從不嫌棄其夫乃身患殘疾之人,反而關懷備至,持家有方,裏裏外外照顧得十分妥當,鄭公子也從未招納妾室。旁人眼中,這夫妻二人可謂是鶼鰈情深!”
“鶼鰈情深?”
青稞凝了眉端,吩咐衙役先把送入州衙的兩箱賀禮原封不動退還王、吳兩家,再去一趟鄭家酒肆。
待一品酒家的堂官把知州大人要的東西送到,青稞便徑自前往囚禁疑犯的州衙牢房。
牢房內光線昏暗,獄卒叩首見過新老爺,持了燈盞走至一間木柵牢籠外,尚未打開門上鏈鎖,牢籠裏頭便砸出一碗糙米飯。
米飯灑落在知州大人的鞋麵上,獄卒一驚,忙拉長袖子伏下身去欲將新老爺的鞋子擦拭幹淨。
青稞眉端微凝,伸手一把將獄卒扶起,淡然道:“無妨!犯人若不肯吃這牢飯,就煩勞獄使給他弄些青菜米粥,整日餓著,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獄卒愣愣地瞧著新老爺,直到衙役來催,他才迭聲答應著,打開鏈鎖,退了下去。
青稞大步邁入這間牢籠。幾個衙役卻捂著鼻子,勉勉強強跟進幾步,候在門側。
牢籠裏陰暗潮濕,地麵鋪有一層黴臭的草杆中不時有老鼠躥動,那位身穿白袍的鄭公子依舊坐於木質輪椅中,明知知州大人到來,他卻兩眼一閉,抿緊雙唇。
“鄭公子,”青稞持著一隻酒壺走到鄭豐麵前,“本官帶了一壺酒來,你可要嚐嚐?”
鄭豐閉著眼,置若罔聞。
青稞一歎:“可惜了,一壺癡娘親手釀成、珍藏於地窖之中的瓊漿美酒,竟無人來品!”
一聽此話,鄭豐霍然睜開雙眼,緊緊盯著那壺酒,見青稞正欲將它傾倒在地上,他微微啞著嗓子道:“別、別倒掉!”
“你想嚐嚐這酒中滋味了?”青稞笑笑,“若能道出此酒名稱,本官就允你今日痛飲這壺美酒!”
鄭豐看著那壺酒,眼中似有水光浮動,良久良久,才歎息般輕輕說道:“君不忘!”
“好個君不忘!”青稞隻看著他的眼睛,“鄭公子擅繪美人圖,想必不會忘記才子佳人邂逅於河橋畔、以畫定情的一樁金玉良緣!本官知悉,你與癡娘鶼鰈情深,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又怎忍下此毒手,毒殺發妻?”
“邂逅河橋畔,以畫定情?”鄭豐喃喃著,竟從青稞眼中看到自己晦暗無光的雙目、有些麻木的表情,唇邊便泛出一絲極其古怪的笑,“大人是信不過草民所言了?”
“此案有兩個疑團擾在本官心中。”青稞徐徐道來,“其一,既是捉奸,床上被褥為何如此平整,癡娘衣飾發簪為何一絲不亂?其二,今日見到那‘奸夫’,你為何無動於衷,甚至那‘奸夫’遭本官詢問,竟撲到你身邊讓你來救他,這豈不可笑?”
鄭豐默然片刻,歎道:“大人心秀,明察秋毫!其中曲折,草民不欲詳述,大人隻須明白一件事,那便是癡娘之死,確是草民親手所為!”
“本官倒想聽聽,你是如何迫使癡娘飲下毒酒,如何致她氣絕身亡的?”
“草民已無話可說,大人請回吧!”
青稞看著疑犯再次闔上雙目抿緊了嘴唇,心念一轉,他拔開酒壺上的軟木塞,一陣清冽的酒香飄出,遞出酒壺時,他一字一字地說道:“君不忘,杯中之物需細品,片片真心、寸寸柔情,朝朝夕夕始釀成……”
鄭豐雖閉著眼睛,眼角卻隱隱抽搐,緊緊抓在輪椅扶手上的雙手青筋凸起,不等青稞吟完那一曲《君不忘》,他便猛然睜眼,嘶吼一聲,甩手打落青稞手中的酒壺,又握住拳頭狠狠捶打自己殘疾的雙腳,幾近瘋癲般哭號:“是我、是我害死了癡娘!是我害死了癡娘啊——”
兩名衙役上前欲按住疑犯的手,神誌狂亂的他竟低頭撞向牆壁,用力之猛,合兩個衙役的力氣都阻攔不了。
場麵混亂之際,青稞猝然出手,一掌切在鄭豐後頸,他便癱軟了身子,昏厥過去。
青稞俯身撿起滑落地上的毛毯,蓋向疑犯雙膝時,目光一凝,驟然發現疑犯破裂的布褲內裸露的兩腿肌膚上,除了剛剛捶打出的紫痕,還有大片淤青,同樣是自我摧殘所留下的傷痕——這個把什麼事都掖在心裏、寡言少語的鄭豐,一旦情緒波動時,似乎慣於捶打自己畸形殘疾的雙足,這分明是一種自怨自卑到極點的心理狀態!
看看疑犯眼角猶帶淚痕,青稞心中疑雲未消,更加確信青玉一案另有隱情!
退出這間牢籠,青稞麵色凝重,吩咐一名衙役:“張捕頭,你速速前往停屍房,讓仵作驗一驗青玉舌齒、喉頭之中有無異物殘留。”
如若癡娘是被人強行灌入毒酒,那麼,她必定會使勁掙紮,嘴裏必定會堵塞一些魚肝肉丁!如若不是強行灌毒謀害人命,那便是鄭豐撒了謊!他本就懷疑這個殘足男子如何能將一個肢體健全的人毒殺?假設真凶另有其人,那麼夫妻情重的鄭豐為何不惜身敗名裂也要將殺妻重罪攬到自己身上?
此案疑雲重重!
青稞不急著離開這陰暗的牢房,退出三號牢籠,他便徑直走到九號牢籠,關押在裏頭的正是那位駱公子。
見知州大人親臨,駱玉奔上兩步,抓著木柵,泛了紅絲的雙目殷殷望著新老爺,麵露喜色,“大人!大人!草民已據實招供,青玉之死與草民無關!大人是來放草民出去的吧?”
青稞隔著木柵,看看這位駱公子,在這牢籠待上半日,他已抓亂了頭發,把係於腰上的衣帶解去撕作數截藏在草堆下,一碗糙米飯擺在地上,碗裏頭翻動過,米粒扒灑了一地。這人頗有一番戒心,深怕自己在牢中有個不測,處處提防著,當真應驗了那句古話——小人長戚戚!
“駱公子,”青稞不緊不慢地說,“你可知本朝律令對通奸之人是如何處治?”
“這個……草民不知。”
身穿讀書人的襦衫,駱玉肚子裏的學問真是拿杆稱子來也稱不出幾兩重。
“依照刑律,凡與人通奸者,先閹之,而後遊街受千夫指,最後才是押往刑場處以縊刑!”
不對疑犯動刑,又欲套取口供,必先婉言好語寬慰一番,偏偏青稞反其道而行,先述罪狀,唬得那駱公子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牙床裏咯咯直響,半晌才磕巴出一句:“大、大、大人,草民天生膽小,您可別嚇唬草民啊!”
“膽小?夜半爬窗,這也算膽小?”青稞隻覺可笑,彈袖便走。
駱玉這回可慌了神,“大人留步!草民有冤哪!”
青稞足下一頓,回過身來望著他。
“大人明鑒!”駱玉兩眼泛淚,好不可憐地瞅著青天大老爺,語出驚人:“草民夜入鄭家後院欲調戲青玉娘子,這、這都是鄭兄授意的呀!”
“此話怎講?”青稞頗覺意外,哪有丈夫授意友人來勾引自己娘子的?
駱玉咬一咬牙,將事實原委和盤托出:“大人可知,鄭豐雖為一品酒家的店東家,但他腿腳不便,店內生意還得靠娘子裏外張羅。青玉娘子心靈手巧,姿色上佳,便有不少名門公子常來店中品酒賞佳人,鄭兄看在眼裏,久而久之,心生猜嫌。
“那日,我與他飲酒吟詩,酒入愁腸,愁上加愁,他便與我抱怨,說其妻定是對他不忠,隻是他尚未握住把柄,心中始終有一股鬱悶之氣。我便說‘鄭兄莫要氣壞了身子,小弟有個錦囊妙計——今夜鬆山書院誠邀鄭兄前去畫菊,留得夫人獨守空房,小弟便來言語試探嫂夫人,倘若嫂夫人嚴守婦道,小弟便佯裝醉態,鄭兄早些回來,笑罵幾句,心中之氣自然消除!’他聽罷,隻點了個頭,那夜當真獨自一人去了書院……”
“你則夜半入了鄭家後院,趁機對友人之妻圖謀不軌?”
青稞心中猜到幾分:這廝分明眼饞烏鴉嘴上肉,偏要假惺惺誇烏鴉歌聲動聽,隻等奸計得逞,肉便掉到這廝嘴裏!
“不不不!草民乃襦門中人,自知朋友妻、不可欺,怎敢當真去輕薄嫂夫人,隻是依計前去言語試探而已!”駱玉急於抵賴。
青稞抬手指著他的臉問:“言語試探,臉上為何會留下女子指甲劃出的這道抓痕?”
駱玉臉上忽青忽白,空有一張刁嘴,也尋不出狡辯之詞。
青稞盯著此人帶有浮滑習氣的嘴臉,歎道:“青某倘若有你這麼一個朋友,縱然房門加鎖,終是人財兩空!”
回到州衙後院那間書齋,青稞把案卷攤於書案上,點支蠟燭,細細研讀青玉一案所涉之人的證詞、供狀。
命案現場的筆錄以及仵作驗屍後的口述,已證實癡娘臨死之時沒有做任何掙紮反抗,因而現場並未留下一絲淩亂痕跡。
命案發生的當晚,駱玉不曾料到鄭豐會如此之快地趕回家中,他剛將癡娘強行摁倒在床上,尚未犯下獸行,已遭鄭豐破門而入,情急之下,便奪門逃去。之後那間小小鬥室裏發生了什麼,他確實不知。直至第二日淩晨,驚聞癡娘已死,心中忐忑的他便悄悄混入人群窺探店內情形,卻不敢入內看個究竟。
倘若駱玉此番供詞屬實,便可排除他在此案中的殺人嫌疑。那麼,疑犯僅餘一人!
“臨死時沒有半點掙紮意圖?”
青稞想到另外一種可能:癡娘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飲下那杯毒酒,如此一來,雙足殘廢的鄭豐不費吹灰之力亦可置人於死地!但,這種推論也有一處破綻——毒發直至氣絕,癡娘的衣飾發型為何紋絲不亂?難道她明知中毒也強忍著不做垂死掙紮?或者,是鄭豐在娘子死後,刻意裝點修飾了她的衣裙、發髻?既然有心掩蓋罪行,又為何當著眾人的麵親口承認是他毒殺了娘子?豈非有悖常理?
思來想去,依舊尋不出半點頭緒。
唉——
一聲歎息落於耳畔,聲韻如泣如咽,青稞訝然抬眼望去,書齋內靜寂無聲,微弱的燭光隻在牆麵照出他靜坐書案前的一道身影,房中再無旁人,何來一聲嗟歎?
揉揉眉心,青稞重又伏案閱卷,忽又聽得房門上卡卡響動,似乎有人在房外輕輕推門。
“誰?”他問了一聲。
推門聲越來越響,門閂突然落下,房門“砰”一聲敞開了,門外刮來一陣怪風,書案上的一遝案卷被風吹起,一張一張飄於房梁上。
案上燭光搖曳,忽明忽暗。
青稞起身至門前一看,房外廊簷下懸掛的兩盞琉璃燈已被夜風吹熄了光焰,銀色匹練般的月光傾瀉而下,長廊上靜悄悄的,不見半個人影。
青稞啞然失笑:秋韻漸濃,夜風襲人哪!
關上房門,將門閂插緊,眼前猝然一暗,書案上那一點燭光已然熄滅,房內漆黑一片,黑暗中飄來一縷淡香,如同河橋畔飄落的一片沾露楓葉上散發出的綺羅馨香!
一片片的紙張悠然飄旋於書齋房梁上,房中無風,這些紙張竟仍懸浮於半空,咄咄怪事!
青稞唇邊一點笑縷,處變不驚,看著房梁上懸浮的紙張,輕聲道:“癡娘!你既已來了,何不現身與我一見?”
昨夜河橋畔所見的綠衣女子倘若是癡娘,他便猜到那個“癡娘”隻是一縷香魂!
房間裏猝然冒出一陣哭聲,哭聲縹縹緲緲,不絕於耳,聽得人心頭泛酸。
借著透窗而入的月光,青稞驟然發現房內一道屏風前有個隱隱約約的人影。
他踱至書案前,摸索著重新點燃那支蠟燭,秉燭一照,哪裏有什麼人影,不過是絹質屏風上一幅潑墨山水裏的女子——秋色淒清,煙雲平闊的江水邊,一名綠裙女子麵朝奔流東去的江水,以袖挽淚。
看畫之人隻瞧得畫中人的背影,薄霧遮籠,猶如隻一簾相隔,霧裏看花,那花卻濕得一副淚靨。不知是畫匠使了一支神筆,還是這畫中女子心中情切,隻一道霧中倩影竟也讓人黯然銷魂!
燭光一亮,梁上紙張片片落下,青稞渾似未覺,隻凝目於畫中人兒,良久良久,方自長歎一聲,俯身去撿地上案卷,放回書案上稍許整理時,忽見案卷中多了幾點墨汁,一個人名竟被這墨汁遮蓋,細看,卻是鄭豐的名字。
是巧合?抑或冥冥之中天意使然?為何偏偏是這個人的名字被墨汁點去,無疑是想令此人從疑犯一列中除名!
青稞盯著案卷上濡染的墨汁,陡然心驚!
四
子夜時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陪同賬房睡在鄭家酒肆內的那名堂官。
掌了一盞燈,堂官匆忙上前打開店門一看,怔住了——門外之人一襲輕衫,清清雅雅,唇邊一點淡淡笑縷,溫涼如玉。
店門一開,此人道聲:“叨擾!”彈袖飄然而入,堂官隻覺有清風徐來,舒心宜人。
“大人?”這麼晚了,新老爺還親自上門來查案?
青稞看看酒肆內幾張桌椅疊放整齊,櫃台內一個算盤掛於牆麵,便問:“今日此店並未開門迎客個?”
堂官愁眉苦臉,“店內死了人,東家又不在,生意也沒法做了。”
“平日裏來這店裏的常客都是些什麼人?”
“回大人的話,來敝店沽酒打尖的都是些有家底子的爺兒們。”
“招呼客官的差事都是你一人做的?”
青稞狀似隨意地在四下裏轉悠著,走到雅座看看幾扇屏風上的字畫,畫中景物惟妙惟肖,出自益州畫神鄭豐的筆下,畫中提字筆法圓潤,字體娟秀,頗似女子手筆。雖是賣酒人家,店內布置倒也雅致。牆角花架上插著幾枝綠竹,青翠欲滴,上前細看,竟是絹布卷成的假竹,竹葉片片,似乎能散發出清香。
“回大人的話,敝店生意興旺時,小的一人難免招呼不周,客官們便會借著酒意起哄,讓東家娘子出來斟酒。東家娘子一出來,小的哪怕端個大盆子,也接不下公子哥兒灑出的銀子。”堂官又指了指知州大人麵前那幾枝“翠竹”,道:“店內布置的小飾品皆出自東家娘子之手,東家好福氣,裏裏外外均由娘子一手照料著。”
癡娘果真心靈手巧!
青稞輕歎:“娶妻如此,夫複何求?”
堂官搖搖頭也歎了口氣,“大人有所不知,敝店東家從不曾誇過自家娘子,反而整日裏長籲短歎,隻當自己樣樣不如娘子,還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這個鄭豐好不迂執!
青稞凝眉問:“你可知東家平素有什麼怪異的舉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