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成帝本已年邁,聽了這話,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腰彎了下去,更顯枯朽暮氣。
“是啊……怪不得你娘都不肯入我夢中。我第一次見到你娘蔚迭的時候,她在演杜十娘,那麼紅的衣,那麼豔的人,我從沒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那麼快過。我看著她,就覺得這自小看慣了的皇宮也是新的。我是真心歡喜她啊。但征兒你說,對朕她不迎不送、不喜不怒,她可有一分把朕放在心上?她到底有沒有心?”
“我娘曾說她平生最愛竹,因為竹無心則不傷。”晏宵征冷冷說。
“那個女人!她果然沒有心!一開始就錯了嗎?我竟為一個沒有心的女人懸了半生的心。”
“嗬嗬——”晏宵征輕笑,笑容快意,“竹無心尚得活,但人無心安得生?我娘是真正的戲子,唱戲本就是以心動心,她若無心又怎能入得了你心?不過是唱盡了繁華後總會將自己的心管好一點。所遇非人,便將心鎖著。對認定的人,就會掏心挖肺尚嫌不夠。”
“朕是九五之尊,難道還不是她的良人嗎?”楚成帝聲音發顫。
“父皇,你納了我娘寵幸了幾次後發現她和你所想不符便將她棄置一旁,連她過生產的生死關時也未問過一句,更以‘優伶賤人’之言辱她。你待我聖眷愈隆,這後宮中一溜子肮髒手段、汙水黑槍就越衝著我娘而來,這也是你故意的吧?在暗處看我娘小心應對、心力交瘁你很快意吧?一年後你終於看不過去了,將暗殿交給了我,我才有力量護得我娘周全,可是這時候她卻病死了。父皇,你配我娘把心掏出來給你嗎?”晏宵征麵容平靜,娓娓而談,卻讓人覺得其下波濤洶湧。
他的話像錘子一樣幾乎將楚成帝錘入地下打成湮粉,楚成帝嘴巴幾次開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你,我親愛的父皇,”晏宵征的眼眯了起來,看著楚成帝被痛苦爬滿的老臉,“是否想過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想駕馭暗殿要付出多大代價?暗殿專司監視、暗殺等陰暗勾當,是這世上一等一的汙穢之所,一眾牛鬼蛇神盤踞其中。他們如何會甘心聽一個半大孩子的話?就因為他是皇子嗎?笑話!”他說到這裏眉峰緊緊蹙起,疲累地閉上了眼睛。
“為了我自己、我娘,我沒有退路,我隻能逼著自己變得比他們更黑更狠更毒才行,一開始常常害怕得整夜整夜睡不著,於是我告訴自己這是一場戲,別人的鮮血和怨恨都不是真的,戲一散場一切就跟沒有發生過一樣。七年下來,我終於把自己煉成了心狠手黑、陰險毒辣的鬼魅中的大王、妖魔裏的頭領,但我也快認不出我自己了。父皇,我隻問一句,你對得起我嗎?”字字聽來都是血,話中的那份譏誚更是堅硬如鐵。
楚成帝再也坐不住,他本是威加海內的帝王,除了上天無人可以判他的錯。但今天短短半個時辰內,他的兒子卻審判了他半生的失敗,他既不配為夫亦枉為人父。
但有幾句話他今天一定要說清楚,“征兒,你是個通透精明的人,這些年我看得很清楚。但一遇到‘情’之一字就像被豬油糊住了心,看不清也分不明了。暗殿監察百官,這些年你手中攢下了多少官員的短處把柄,學會了多少機變應對的手段,如此龐大的一筆政治資本,你從沒想過朕為什麼要交給你嗎?”
晏宵征愣住,一個從未想過的可能性浮上心頭。
“再則,你向朕請旨說貴戚重臣流連煙花之地,敗壞了朝廷綱紀、天朝體麵,要朕肅清這股歪風。你用手段扳倒刑部尚書、太常卿,下藥算死了羽林軍副統領。你帶暗殿闖入太子府,這樁樁件件哪件不包含私心?哪件不令朝廷風向為之一變?哪件做得不專斷、蠻橫、凶狠?你當朕死了不知道嗎?可朕阻撓揭穿過你嗎?”
連珠炮似的反問炸得晏宵征暈頭轉向,心中狂跳,他澀聲說:“是因為對娘的愧疚嗎?”
“你猜到了,但不信對不對?於國,你有能有魄有眼光,於私,朕希望是由蔚迭的兒子來接這江山,朕屬意你來繼承大寶。朕把暗殿交給你是讓你有爭權的資本。不阻你是為了讓朝中看清聖心歸屬,切莫站錯了隊。唱戲什麼的就當成你兒時的遊戲吧。”到底是在權力之巔屹立了四十多年的帝王,縱已老邁,霸氣猶存。
晏宵征仍是坐著,看上去水波不興、點塵不起,隻能從他緊握到蒼白的手、起伏的胸膛窺見他內心的不平靜。
良久,他起身跪地,端端正正叩了三個響頭後,說:“七年之約到期,兒臣還是懇請父皇放兒臣自由。兒臣在幼時就對自己說‘我是個戲子,不是皇子’。戲對於兒臣而言並非遊戲之物,並非發泄之途,並非庇護之所,它是兒臣的信仰!此生唯願在戲台上馳騁性靈,如此才不負千載風流、平生意氣。世上千般的人千般的路,求父皇成全……”說罷,又再拜了下去。
楚成帝氣得抄起茶盞就要向他砸下去,卻在看到晏宵征跪伏在地的身子後頓了一頓,手指抽搐著,猛地一甩手將茶盞砸到了腳邊。他跌坐回去,頹然開口:“罷罷罷,朕最後也輸給了蔚迭,朕從沒有拗得過她,你還是走上了她的路。你們兩個,一個不把朕的身份放在眼裏,一個不把朕的位置放在眼裏,實是這天下最可氣可恨之人。”
“謝父皇成全。”晏宵征順杆而爬。
“你準備帶那個女人一起走?”楚成帝問。
“是,遇到她之前我都快要分不清什麼是戲什麼是現實了,遇著後才知道有她的地方就是現實。隻須看著她便心中安定平靜。‘有她時春自生,無她時心不寧’便是這種感覺吧,能得平生知音、心頭所愛是我一生大幸。”晏宵征低聲說著,聲音柔如初流晨露,似傷神,似欣喜。
“即使那個女人與你有不共戴天的血仇,一旦知道你的身份必與你不死不休?”
晏宵征霎時抬頭,目光如疾馳之閃電,“父皇怎麼會知道?”
“嗬嗬……你是從朕手裏接過暗殿的,這放風箏也會連著一條線吧。”
晏宵征默然無語,目光與楚成帝僵持著,片刻後他篤定地說:“不,她永遠不會知道我身份。我既愛她,就會費盡心思騙她一輩子,殫精竭慮瞞她一輩子,騙得她日日歡喜無憂,日日幸福安康。”他再行了個禮,“父皇,兒臣六日後離開。本來有些話以兒臣的立場不該說,但蒼生何辜。太子寡德少能不堪大用,四哥多年來韜光養晦,其能不彰,但兒臣觀他行事卓有眼光複有法度,更兼心腸厚道。開疆拓土或有不足,穩守基業卻是綽綽有餘。兒臣言盡於此,望父皇多加保重。”說完向殿外走去。
耳邊傳來一聲低語:“暗殿那群人你還是帶著保護自己吧,朕不希望哪天突然聽到你的死訊……”
晏宵征嘴角彎起,大步離去……
不同於隔雲樓熏著濃香的錦被,靖王府的被子清爽輕薄,像是她以前在將軍府蓋的被子。朱砂安然入眠。
夢,又是夢。
夢裏有山,有水,有永不複還的年華,有陰陽永隔的雲渡……
這是一段被她刻意塵封的記憶,即使在無人的暗夜也不允許自己憶起。
“凝兒,我跟你說個事兒。戰場上刀劍無眼,生死有時不由人意,如果有一天……”
詠凝聽到這兒,急急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怎麼也不許他把那個字說出來。
雲渡輕輕將她的手掰下,抱住了她,堅定地說下去:“我私下跟相國商量好了,如果有一天我有什麼不測,你就會相府,相國會對外宣稱你被江湖異人所救並未死在火中,明白嗎?”
詠凝拚命搖著頭,手捂住耳朵,隻是她這一搖,眼中的淚就像拋珠一樣簌簌下落。
雲渡無奈,隻能又將她的手拿下,緊緊握住,借著說:“我是個自私的男人,明知自己說不定哪一天就戰死沙場了,卻還是貪心地想和你在一起。人死一切入土,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一定不要再想著我這個無能又自私的男人了。”
“不是,不是,是我自己一定要嫁給你的。”詠凝大聲爭辯。
雲渡的手指輕輕描畫摩挲著詠凝眼角,勸道:“你看你這兒有一道笑紋,凝兒,你天生就該是歡喜無憂的人,你值得任何一個人傾心相待。我死後,凝兒要是喜歡上誰就一定要嫁給他,讓他好好照顧你,那樣我在九泉下見了也會歡喜的。”
“你讓我嫁別人,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他懷裏的詠凝哭花了一張臉,色厲內茬地吼道。
“怎麼會?”雲渡好笑地刮了刮她鼻子,伸手點上了她眉心朱砂,“以朱砂為契,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不過奈何橋,不喝孟婆湯,就在那兒等著你。我猜我若真等到了你,你一定是先衝過來在我懷裏哭成一隻花貓,再狠狠敲我腦袋吧。”
……
暗夜,朱砂睜開了眼,屋內沉水香繞,明月偷照。
她心中忽然無怨無恨,無悲無喜。她已渡過三毒苦海,遍嚐人間三味,一切盡皆放下,心中隻餘喜樂安寧,中有蓮花千朵,淨土一方。一時得大自在、大清明,竟似入了定,通了禪。
的確,她長久等待的那個人已不在了,現在換成了他等她,她在人世等了他兩年,他於碧落還了他兩年。天有靈性,紅塵中一點姻緣不滅。
雲渡,六天後我來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