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這點小傷,幾天就好,初五的獻藝必不會耽誤的。”朱砂淡淡地說,“至於王爺相邀……”她眼神複雜地看了晏宵征一眼,她不想去,這個男人似乎有千百張麵孔,初見時驕縱粗鄙,相談時犀利敏銳,而今天又凜冽果決,讓人猜不透那一麵才是真的,卻又魅惑著人繼續猜下去,但念及那曲《春曉吟》,今天的救命之恩,她終是開口道:“朱砂榮幸之至。”
靖王府。
“王爺,這是?”包紮好了手的朱砂疑惑地看著靖王府裏架起的大戲台子,台上一應準備皆以就緒,好戲就要開鑼!
晏宵征早已脫去了一身凜冽,語氣歡快地說:“我最擅長的不是簫而是戲,今天的戲隻為你一人。”他眼中滿是至誠和與相得之人分享心愛之物的歡喜,說完,轉身已去了後台。
朱砂環顧四周,隻有她一個觀眾,這是一場隻為她而演的戲。
王爺要唱戲?天啊,真是像日出西方、海水倒流一樣的稀罕事!
不多時,絲竹聲動,有個寬衣博帶的公子邁著台步上了場,大大的袖子,飄動的衣擺,襯得他瘦骨清像,一派竹下之風。看眉眼正是晏宵征。此時的他又恢複了那晚驚鴻一瞥的鳳儀,臉色微紅,似已醉酒。朱砂看著他臉上的妝容,已想明白他那身偽裝的本事從何而來。
他唱道:“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幹。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裏簪花倒著冠。”唱腔到位,自有睥睨紅塵的縱意。而他眉間的狂狷更似要衝飛而出,唱到中間他一把扯下了束發的頭巾,越發顯得越名逾禮的不羈。最後他的聲音幽幽低了下去,竟然臥倒在了戲台上一醉不醒。
今天唱的是魏晉竹林七賢中的狂士阮籍的故事。在當時黑暗的政治威壓下,狂和酒成了阮籍保全自己的倚仗。他於林間長嘯,他為女子哭喪,他用白眼看人,他為遠禍長醉。司馬昭說:“天下之至慎者其唯阮籍乎?”狂和慎交錯於他的生命,這是他的酒有種苦澀的味道。今天演的正是阮籍的窮途之哭。
半晌,台上的人慢慢直起了身子,酒已半醒,眼神迷蒙地注視前方,臉上漸浮現讓人不忍目睹的悲慟,似人陷入絕境拚命掙紮卻無力翻身的絕望,恰若流星劃過天宇,有一種毀滅般的衝擊。
淚未留,腸先斷。他唱道:“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誰不懷憂,令我白頭……”開始低如喃喃自語,後漸漸高亢,夾雜其中的悲憤、自傷、控訴灼熱噴出。
從宵征上台後,朱砂的眼睛已一刻也不能離開他。她漸漸分不清唱的人是阮籍,是晏宵征,還是她自己。她何嚐不在隱忍砥礪?她何嚐沒有絕望心傷?她何嚐不渴望一醉消愁?她何嚐不怕酒醒更痛?
晏宵征唱到“座中何人,誰不懷憂”時眼睛看了過來,這一問就把她問倒了,淚水就這麼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兩年來她以為自己已隻會倚門賣笑,今天才發現原來她還保有哭的能力。
這一場戲在最高潮處戛然而止。宵征又去後台換妝了。這隻是戲嗎?為什麼感覺那麼真實?阮籍借酒遠離政治漩渦,那麼宵征的偽裝是否也是他全身遠禍的手段,朱砂猜測。
不多時,晏宵征已換了一身戲服上場了,青衫水袖凸顯了他的腰肢,蒼白的臉愈顯病骨支離弱不勝衣。
這次他演的是個謀士。他隱於暗處眸色沉沉地洞察人心,算計人情,權衡利弊,談笑間又智珠在握,心狠手黑,指點萬裏。他幽幽唱著,水袖揚起,碎步輕移,嘴裏吐出的卻是殺人不見血的陰謀算計,眼裏蓄的卻是狠辣決絕。
微微一陣風吹過,朱砂才驚覺自己已是一背冷汗。台上的那人就像一朵毒花,開得寂寞又妖嬈,顧盼間勾魂攝魄,殺人無算。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突然朱砂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了一片黑影,她側過頭看到不遠處一個身著黑衣的女子隱在柱子後,隻露出半邊身子,她整個人像一柄出鞘利劍一般銳利逼人,隻是她的眼神……
朱砂對這種眼神太過熟悉,溫柔而孺慕,專注而迷離,曾經的她無數次用這樣的眼神偷偷看著雲渡,而這個女子目光的落點卻是在台上淺吟低唱的晏宵征。
至此,這一出戲已經唱完了。晏宵征戲服也不換直直向朱砂走了過來。接連唱了兩出戲的他頭上已布滿了細密的汗珠,朱砂看著那個一言不發走到她麵前,期待地看著她似在等她評價的男人,終於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何必猜哪一個是真的他,至少此時他臉上的汗水、他的努力、他想唱戲給她的心意是真的。
“我喜歡你的戲!”她直直看著宵征的眼睛說,“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戲子。”剛說完就驚覺不妥,戲子本是下九流的職業,說一個王爺是戲子這不是侮辱嗎?朱砂忐忑地看著晏宵征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