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晴江如鏡月如鉤(3 / 3)

那人剛從一處鋪子出來,身上濕的不多。朱砂不自覺提起娘親囑她帶著的雨傘,撐開,從窗口拋了下去,再重重地一撥琴弦。

其時,男女之防仍然森嚴,她一個待在閨中的少女不便露麵。因此,做完這一切後,詠凝一貓腰,背靠著窗戶坐在了地上。

那男子聽到琴聲本能地一抬頭,就看到了他終身難忘的一幕。春雨如綿,柳絲如煙,一把撐開的白底起紅梅的絹傘像夢一般緩緩飄下,幽幽綻放。道旁,一樹桃花正醞釀芳華,含苞待放,唯有其中一枝開得灼灼榮華,深淺有致。這一枝桃花悄悄探向了一處窗台,那窗台高高的,上麵露出了一頭烏雲,梳著少女常梳的三丫髻。發髻有些歪了,可愛地搭向一邊,上麵的簪子猶自晃動不休。那後麵一定藏著個像桃花朵兒一樣含羞帶怯的姑娘,她剛才一定急匆匆地給自己拿傘再慌慌張張地藏好。

念及此,雲渡低低笑了一聲,輕輕接過了絹傘,凝視著上麵娟秀的“詠凝”二字,心中一片寧定。他朗聲道:“多謝姑娘賜傘。”看著上麵沒有動靜,又“噠噠噠”的趿著木屐走遠了。

那男子聲音醇和中正,恰似樂中君子——琴的樂聲,詠凝偷偷為自己的想法羞紅了臉。她側耳聽了半晌,確定了再無木屐聲後,才支起身子,偷偷露出頭向下麵又望了一眼。

一眼之後,詠凝的臉色轉白,接著大片大片的紅暈漫上了臉頰。原來那男子此時正正站在窗下,絹傘在他的手中輕柔轉動,詠凝的眼就這麼對上了他的眼眸。那雙眼極為有神,可以想象他怒視別人時定飽含威勢,隻是此時笑成了兩汪月牙兒,帶著點得意的神色。

“在下雲渡,方才走遠了才想起忘了詢問小姐何時來還傘比較方便,所以又折了回來。”雲渡說。

詠凝竭力控製著臉上的紅暈,努力維持著相府千金的端莊,道:“見過公子,因為並無聽到回來時的木屐聲,一時失禮,還請見諒。”

雲渡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毛丫頭端著架子,笑答:“因為我用了輕功。”

“輕功?”詠凝歪著頭,很是不解,那個三丫髻又被她甩到了另外一邊。

這場景就有些好笑了,一個十六歲的丫頭,發髻歪倒一邊,臉上紅暈未退,卻竭力做出一副沉穩端莊的架勢。雲渡再也忍不住了,放聲長笑,道:“就像這樣。”

他騰身而起,足尖在桃樹上一點,已折下了那支盛開的桃花,再在窗邊一借力,手穩穩地將花枝插到了詠凝頭上,發髻終於被固定住了,正正地聳著。詠凝呆呆下望,雲渡已立在他剛才站的地方,仿佛剛才那幕從來沒有發生過。

“你……怎麼……會?”一個像名士的男子竟一躍幾丈高,這明顯超出了詠凝的想象。

“你說晴國的定遠將軍該不該會輕功?”雲渡反問,毫不意外再次看到一張呆滯的臉。

定遠將軍,紫衣加身。這等顯赫的背後是一個足以配得上這一切的故事。三年前的晴國坐擁千裏沃土,朝野上下卻文恬武嬉,耽於享樂。直到楚國的鐵蹄一路打到了昊城才清醒過來。昊城可以說是國都潁川的最後一道屏障,一旦此城被破,千裏平原就將成為楚國鐵騎的跑馬場,晴國就隻能像羔羊一般在鐵蹄下顫抖。

其時雲渡不過一個軍尉,危難之際卻是他識破了守城將軍欲開城投敵的意圖,將其誅殺,接著屢有奇謀,再複勇猛,在數天頂住八倍於己的敵人的猛攻後,援軍終於來到。皇上愛其才重,封他做了定遠將軍,許其著皇家之色——紫色,以酬其不世之功。

到底是相府小姐,詠凝回過神來,迎著雲渡似笑非笑的眼神,微微福了一福,道:“如果公子方便,明日午時詠凝在此恭候。”

……

第二天相見時,青衫客已成了紫袍將。雲渡身著紫色勁裝,腰間佩劍,劍眉星目,身形挺拔。若說青山的他讓人想起曲水修竹,那紫袍的他卻讓人想起層巒疊嶂、山島聳峙。正如每個少女春閨夢裏人一般,他的肩寬廣可以依靠,他的臂有力可以環抱。

有些東西它來時勢不可擋。

譬如清晨從雲間噴薄而出的太陽。

譬如暮春百花無可奈何的凋謝。

譬如愛情的到來。

如同每一段春天開始的愛情,他們之間的愛戀是長瘋了葉的樹,是撲騰起了翅膀的鳥。按那戲裏唱的,一對小男女私定終身後,就該遭到父母的反對了。

沒同雲渡商量,詠凝就迫不及待地去征求父親同意。朱砂至今還清楚記得和父親由此爆發的那場爭吵。

“爹,你為什麼反對我嫁給雲渡?”詠凝的臉氣得通紅,跺足說道。

“凝兒,你執意嫁給雲渡隻會給我和他帶來災厄,你明白嗎?”

“爹,我不明白,我們不是門當戶對嗎?我們不是兩心相許嗎?怎麼會帶來災厄?”

“這事兒壞就壞在門當戶對上,你爹我身為相國是第一文臣,而雲渡是第一武將。我們兩家聯姻後的勢力直追晴國第一勢力——皇權,凝兒,話都說到這分上了,我就再跟你說句傳出去會株九族的話,這勢力有可能推翻聖上了,以聖上的猜忌多疑、刻薄寡恩,隻怕爹和雲渡都有殺身之禍。凝兒,紅到十分便成灰,你要牢牢記下這句話。”相國臉色凝重地說。

詠凝的臉煞白如紙,她的嘴唇輕輕抖動著,突然一頭紮入相國懷裏,雙手環抱著父親,急促地道:“爹,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你可是晴國的相國,你一直都精明強幹不是嗎?爹,你一定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對不對?”

相國一把睜開了詠凝,臉沉如水,他寒聲道:“胡鬧,你給我聽好了。隻要我在一天,你就別想進他雲家的門,辦法?哼!除非你不是相國女兒,除非你不是練詠凝這個人。”

說完,他向四周下人吩咐:“看緊了小姐,一步也不許她下樓。”

相國府重新回複了平靜,直到府中一角火光衝天躥起將這平靜打破。絳梅樓在它主人的一把大火下化為灰燼。從此世上再無詠凝,而沒幾天將軍府卻傳來了定遠將軍娶一名民間女子為正妻的消息。

人們歎謂“人生若隻如初見”,無非是因為相遇太美而結局太傷。這些回憶朱砂現在想起來卻像是隔著千山萬水般遙遠而朦朧。但正因為如此,那些委屈和苦痛也被隱去了,回憶裏竟隻剩下了美的和好的。

由不得人不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