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聽罷自嘲一笑,終是擱下了手中的筆,紙上是一首用朱砂寫的詩,血紅淒厲,直欲刺入人眼,“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昨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昨日吳王苑內花,淪為章台牆外柳,可不是世事兩茫茫嗎?
猶記那一日她負琴尋到了隔雲樓,正是華燈初上時分,樓內調笑聲、歡狎聲、絲竹聲鋪天蓋地,做盡了浮光豔色,傾盡了快意繁華。女子要進妓院實屬奇聞,龜奴將她攔在門外,朱砂隻好賴著不走,終於老鴇來了,聽罷了她自願入妓院做清倌的請求後,用奇異的眼神看著她。
“我的好姑娘啊,你這是何苦呢?你的模樣雖不算上乘,但氣質端莊,找個人家不是綽綽有餘嗎?你的琴技我雖不知如何,但找個茶樓賣個藝總是夠的。哪一樣不比入這青樓強?”老鴇還有幾分善心,勸道。
朱砂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說辭:“我本是金州人士,嫁給了同村的男人,豈料他借口我侍奉婆婆不周休了我,另納了新歡。我來隔雲樓就是想憑借琴藝闖出偌大的名聲,讓他日日後悔,時時椎心,讓他知道沒了他我活得更自在。您就成全我吧!”
金州正是楚國與晴國相鄰的州,朱砂在來的路上經過時就打點好了,莫說兩地路途遙遠不易查證,即使查也是蓋得過去的。
“沒想到是個烈性的,但媽媽我這隔雲樓一應才藝都是鄴城拔尖的,你要是水平不行我也不能為你壞了規矩。這樣吧,我安排一下,你一會兒上台奏一曲,有一半以上人叫好,我就收了你,如何?”老鴇問。
“不用了,媽媽,現在就很好。”語畢,朱砂已一襲白衣,閃身而入了。
老鴇手一抓,沒拉住朱砂,隻能暗自低聲咒罵了句:“死丫頭片子,這就改口了,信心真足,要是搞砸了,看我怎麼治你!”
樓中熱鬧依舊,女兒嬌語勸酒,男人放聲縱笑,合著空氣中的甜香膩粉,醉生夢死顛倒紅塵。朱砂筆直走上了高台,擱琴,靜坐。歡客隻當她是個助興的姑娘,竟沒人多看幾眼。
朱砂緩緩呼出一口氣,第一聲起,琴音中正平和,很快便被歡狎聲淹沒。漸漸地琴音愈緊愈高,若風過鬆林,似浪拍崖岸,場中一些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來。
驀地,琴音大變!起羽聲,作悲音!朱砂手指撫撥不休,聲音轉為高亢,似戰士衝鋒時揚起的黃沙,似利刃上冰冷的寒光。淒厲中現殺伐之音,竟讓人感到千軍萬馬從高處俯衝而下,一時刀槍迸出、血光衝天!此時再看那女子,一臉冰寒肅殺色,彈琴的動作果決激烈,眉間的一點朱砂恰如那流成了河的鮮血,慷慨而蒼涼。場中至此再無雜音,隻餘琅琅鏘鏘的琴音和受驚後從指尖掉落的酒杯破碎聲。
正當人們臉色蒼白、心跳如鼓地怵然望著朱砂時,琴音緩了下來,隻剩餘音渺渺,在向人們訴說寥寥長風吹過斜陽當照、橫屍遍野戰場的無盡悲涼。
片刻,琴音再起,已是一首《鷗鷺忘機》,琴音明亮流麗,如雲雪輕飛而悅目,如鸞鳳清歌而沁心。一時眾人恍若置身山林,正是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的佳時,山中落花無言,修竹自生,怎不叫人相對忘機?若非樓中靜得落針可辨,最後幾個輕音是斷斷聽不到的,這輕音不著一色,卻盡得風流。迥異於樓中平時姑娘獻藝後的喝彩大作,全樓的人似被定住一般鴉雀無聲,朱砂已兀自抱琴下台了。
“媽媽,怎麼辦?都沒人給我叫好呢。”走到老鴇麵前的朱砂說。
老鴇滿麵驚詫,片刻後才接話:“姑娘這不是拿我尋開心嗎?”
至此,樓內才爆發衝天的喝彩聲。
當晚,名喚梓娘的老鴇到了朱砂房中,“姑娘啊,我也不勸你了。你不是賣身到我這兒的,所以白天我也不拘著你,但是樓裏有樓裏的規矩,客人點你的時候必須到場。這青樓啊,隻要進來了,一輩子左右不過是個妓,再做不得清白人了,即使出去跟了人也得做小伏低,別太把自己當個寶,姑娘明白嗎?”
朱砂眼中的火光閃了一下,又黯淡了下來,輕聲道:“朱砂明白。”
“好,這煙花地,薄紙命,身若絮,似飄萍,不由己,都是命。姑娘,可記好了!”梓娘說完,人已走遠。
話雖狠,但卻是風塵女子血淚打熬出來的保身守心之道,梓娘有心提點,朱砂心懷感激。
“姑娘,水打好了。”丫鬟水佩的聲音,打斷了她飄飛的思緒。朱砂隨手將詩箋壓在床褥下。
“擱桌上吧。”朱砂淡淡地說。
“是,小姐。”
“我想一個人先坐一會兒,媽媽有什麼吩咐再進來叫我吧。”
房裏又隻剩朱砂一個人,她盯著水佩盛水用的青瓷瓶,這是一個恩客的打賞,瓶兒青翠欲滴的色澤無愧青瓷“奪得千峰翠色來”的美譽。朱砂的視線沒有焦點,似透過這瓶看向了遙遠的過去。當她還是練詠凝的時候,也是在一個這麼綠的春天遇到了一襲青衫的雲渡……
陽春三月的晴國都城潁川正是一派“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的風光。寵柳嬌花,群鶯亂飛,不由人春心不動。
潁川人都知道當朝文官之首相國隻有一女,愛之如珍如寶。說來著女子也是個異數,不愛女紅刺繡,單單酷愛撫琴,相國不但不加以約束,反而為她求來鳳梧居士這樣的名師。
說來這鳳梧居士本就是個傳奇,她曾獻藝於聖駕前,得到聖上親口讚其琴藝“獨步於世,仙音無雙”,想強留她在宮中,時時為他奏樂助興。
鳳梧居士淡淡回答:“草民之琴,以天地造化為師,以澄澈自在心境為本,若長居深宮,陛下口中的仙音不免淪為凡音,此恐非陛下之願吧。”
寥寥數語,竟迫得帝王不複提起此事。
練詠凝就是在這樣的春光裏乘小轎,去鳳梧居士那裏習琴的。
老師有事外出,詠凝隻好去二樓的靜室練琴,花香微醺,鳥兒脆鳴,詠凝撥彈了幾下琴弦,終是抵不過春困,靠著琴睡了。
她是被拂到臉上的水汽驚醒的,一側的窗戶忘了關,細雨從哪兒飛了進來。
詠凝起身關窗,無意中向下看了一眼。鳳梧居士的家在潁川偏僻的一隅。屋旁是一條古樸的石板路,兩邊夾著低矮的民房,雨把一切打濕,石板路和房子都灰撲撲的,越發襯得道旁的柳煙纏綿迷離。石板路仿佛通往時間的盡頭。
驀地,傳來的“噠、噠”的聲音,那是木屐踏上水花的聲音,一個人就這樣走進了空無一人的長街。
那人青衫博帶,長身玉立,他走得不疾不徐,一派從容寫意。飛雨如紗,他的黑發擋住了眉目,麵目模糊不清。雨打濕了他的衣角,雨柔和了他的棱角,詠凝隻覺他自然得就像從土地裏生長出來的,天地與他並生,萬物與他為一。抬足落腳間似魏晉名士,瀟灑不羈坦坦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