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論雅俗共賞(3 / 3)

單就玩藝兒而論,“雅俗共賞”雖然是以雅化的標準為主,“共賞”者卻以俗人為主。固然,這在雅方得降低一些,在俗方也得提高一些,要“俗不傷雅”才成;雅方看來太俗,以至於“俗不可耐”的,是不能“共賞”的。但是在什麼條件之下才會讓俗人所“賞”的,雅人也能來“共賞”呢?我們想起了“有目共賞”這句話。孟子說過“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有目”是反過來說,“共賞”還是陶詩“共欣賞”的意思。子都的美貌,有眼睛的都容易辨別,自然也就能“共賞”了。孟子接著說:“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這說的是人之常情,也就是所謂人情不相遠。但是這不相遠似乎隻限於一些具體的、常識的、現實的事物和趣味。譬如北平罷,故宮和頤和園,包括建築,風景和陳列的工藝品,似乎是“雅俗共賞”的,天橋在雅人的眼中似乎就有些太俗了。說到文章,俗人所能“賞”的也隻是常識的,現實的。後漢的王充出身是俗人,他多多少少代表俗人說話,反對難懂而不切實用的辭賦,卻讚美公文能手。公文這東西關係雅俗的現實利益,始終是不曾完全雅化了的。再說後來的小說和戲劇,有的雅人說《西廂記》誨淫,《水滸傳》誨盜,這是“高論”。實際上這一部戲劇和這一部小說都是“雅俗共賞”的作品。《西廂記》無視了傳統的禮教,《水滸傳》無視了傳統的忠德,然而“男女”是“人之大欲”之一,“官逼民反”,也是人之常情,梁山泊的英雄正是被壓迫的人民所想望的。俗人固然同情這些,一部分的雅人,跟俗人相距還不太遠的,也未嚐不高興這兩部書說出了他們想說而不敢說的。這可以說是一種快感,一種趣味,可並不是低級趣味;這是有關係的,也未嚐不是有節製的。“誨淫”“誨盜”隻是代表統治者的利益的說話。

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之交是個新時代,新時代給我們帶來了新文化,產生了我們的知識階級。這知識階級跟從前的讀書人不大一樣,包括了更多的從民間來的分子,他們漸漸跟統治者拆夥而走向民間。於是乎有了白話正宗的新文學,詞曲和小說戲劇都有了正經的地位。還有種種歐化的新藝術。這種文學和藝術卻並不能讓小市民來“共賞”,不用說農工大眾。於是乎有人指出這是新紳士也就是新雅人的歐化,不管一般人能夠了解欣賞與否。他們提倡“大眾語”運動。但是時機還沒有成熟,結果不顯著。抗戰以來又有“通俗化”運動,這個運動並已經在開始轉向大眾化。“通俗化”還分別雅俗,還是“雅俗共賞”的路,大眾化卻更進一步要達到那沒有雅俗之分,隻有“共賞”的局麵。這大概也會是所謂由量變到質變罷。

1947年10月26日作

(原載1947年11月18日《觀察》第3卷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