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八章(3 / 3)

周小弟耳膜一陣刺痛,他煩了,驀地大吼一聲:“Shut up!”

“……”兩個女人霎時消音,呆愣愣地看他。

周小弟抹去額頭汗水,感慨,“同為鳥語,還是英國鳥語好用。”

如此飛了幾個小時,兩個阿拉伯女子蜷極相擁著睡著了,周小弟起初仍鶴唳風聲,不時探頭看看有無追兵,眼下也百無聊賴地盤坐艙內,搜刮了直升機裏貯放的食物與水遞與誌明。

太陽逐漸西沉,將遍地黃沙染成一片瑰紅,周小弟呆望著這副景象,問誌明:“你說,我們真就這麼容易逃出來了麼?”

誌明搖頭,表示不知,他默默喝了幾口水,將水袋遞與駕駛員,突聽周小弟語調怪怪地又喚他:“誌明……”隻見他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你過來看看,那是什麼……”

誌明看眼安安分分坐於位置上的駕駛員,起身到周小弟身邊。外頭一片奪人眼目的瑰紅,太陽將落,但視野依舊清晰,以誌明雙眼5.0的視力來瞧,遠處沙丘上正有一條S線飛奔而來,沿路帶起一片沙塵。

那條沙線,怎麼說呢,誌明看到時第一反應便是有條蚯蚓正鑽過沙地朝他們奔來,如果……有那麼大條的蚯蚓的話……

沙線速度驚人,在他們視野裏越來越清晰,誌明聽到身邊周小弟“咕嚕”吞了口口水。

“誌明……”

“嗯?”

“我忽然想到,那女人的真身是什麼了……”周小弟霍地直身,捉住他的肩膀大喊:“快!叫駕駛員轉方向,全速!”

她的真身……

誌明卻似呆了,望著那道S形沙線一動不動。半晌,他閉了閉眼,對駕駛員道:“停下吧。”

直升機緩下速度,在空中盤旋半晌,著地。

短短幾分鍾,沙線已到了近前,在舒緩的沙麵上隆出一條隧道般的小丘。片刻,它也停下了。

誌明拉開艙門,眼前是漫天黃沙,在風塵將盡之間,透出一個人影來,削得極薄的短發,鳳目秀鼻,金屬色係的幹練套裙,是誌明初次見她時的模樣。隻是發已亂,衣服已髒,整個人灰頭土臉,活像剛從沙裏鑽出來,狼狽至極。

她狠狠瞪誌明。

誌明走至她麵前,靜靜看她半晌,輕喚:“素貞。”

一滴水珠驀地從春嬌眼角滑落下來,突兀就如劃過天際的流星,僅來得及在她滿是塵土的麵上留下一道清痕。

她仍是瞪他,眼眨都不眨,仿佛眼角的淚與她無關。

她說,“誰是素貞了?我是春嬌。”

誌明笑,猶豫著抬手拭去她臉上的塵土,春嬌一動不動。

“我記得你以前……很愛漂亮的。”何曾做過化真身從沙下追人這等事了?

春嬌瞪他半晌,眼中殺氣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漣漣的淚光。她撇開臉,語帶哽咽,“現在不愛了。”

“小青呢?”

“她過得很好。”春嬌反手抹去臉上淚水,平靜了些,“你是什麼時候記起來的?”

“杭州時,你拉我在西湖邊上亂走那天,完全記起來了。”

真如一場幻夢般,誌明記得前生初次見她,西湖邊上,楊柳正青,白衫女子在油傘下掩口對綠衫女子輕笑,“妹妹,你瞧那呆子。”

回首間,他恍惚以為自己見著了下凡仙女。

後來兩人相識,她仍是愛逗她,總是一口一個“呆子”,可又纏他纏得緊,有時他真覺自己是幾世修來的福才得了這麼一個嬌俏可人的妻兒。

可是,唉,她的性子其實一直很倔,否則也不會有今後的盜仙草,漫金山了。

情到濃時,他曾為她梳妝,替她畫眉,應付她種種刁鑽古怪其實卻滿含深意的問題,然後一起牽手走過繽紛琳琅的市集。不經意間他說過,無論她是何物,他總是會對她好。

如今才知自己的淺薄。

如果真愛她到深處,又怎會在得知她的真麵目時嚇暈過去?又怎會聽那法海勸說,藏在金山寺裏避而不見,任她聲聲淒淒惶惶叫換?

世人皆罵法海棒打鴛鴦多管閑事,卻讓那男角低垂了眉目,倉皇了不經風的麵容,躲在別人的罵名之下苟且餘生,任憑她在塔下孤寂千年。

難怪春嬌要罵他軟弱。

“你……一定很恨我吧。”

春嬌表情複雜,“曾經我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怪你,可是我錯了。你還記得你曾說過,不管我是什麼都會對我好嗎?”

誌明低下頭。

“塔低下很黑,很寂寞,起初我還惦著你,惦著小青,恨將我封在那兒的法海。可是日子久了,我總是反反複複記起你說的話,你說,不管我是什麼,都會對我好……”

春嬌抬起臉,幾行清臉又落下,“也許你若沒說過這句話,我後來就不會恨你了。可是你說了,可是你又沒做到,到得後來,我恨你竟比恨法海還甚,我恨自己怎麼會相信人間情愛,怎麼會為了一個軟弱的男人觸犯天規,落得不見天日的下場!”

“我發誓,如果我有一天出得去,定要把囚牢之苦向你們討回來!不過現在……”她深吸口氣,突然道,“你走吧。”

誌明吃了一驚,抬目看著春嬌。

“你罵我的話我想過了,你說得對,我是在作繭自縛,一直抓著你不放倒顯得是我餘情難了了。我白素貞是什麼人,怎會對一個不值得的男人念念不忘?你走吧,我不要你了!”她大聲地道。

誌明看著她,久久未動。

春嬌最後望他一眼,突然轉身,毫不留戀地回到漫天黃沙之中。

那挺直的背影一如她給誌明一貫的印象,驕傲倔強。關在塔下的日子似乎把她身上柔軟的部分給洗去了,隻餘下堅硬的本色。

誌明心中淡淡失落。

他回到直升機上,一直趴在窗上觀望的周小弟輕輕問他:“真的就這麼走了?”

誌明不說話。

“你還沒告訴過我,為什麼突然下決心要走呢。”

誌明說,“你不是說過嗎,記起前世也不過像作了一場夢,不管夢中的感覺多麼真切,一覺醒來許仙是許仙,我還是我。我是王誌明,她找的卻是許仙,再不走,也不過是讓她更加自以為是。”

曾經誌明以為由著春嬌便能償還一些前世的愧疚,可是李甲一事後他知道他錯了。

女孩子被男人傷了,是那男人的錯,但若因此憤世嫉俗甚至連累自己,便是她不對了。

他不想讓她越陷越深。

周小弟靜了半晌,又說:“可是,真的就這麼走了……”

“你沒聽見她說了嗎,她不要許仙了。”誌明瞟他一眼,突地道:“說真的,你還是長了頭發比較順眼。”

“去你的,都是你們,害我一直被人罵‘法海老禿驢’。”周小弟苦著臉,忽然輕道:“白素貞不要許仙了,那春嬌呢,春嬌要不要誌明?”

誌明沒有答他。

直升機緩緩飛入暮色中。